今天的雨停了。
天空的混沌已經薄得幾近于虛無, 從幾日前就不斷有龐大的隕星破開天空的口子墜向九州大地,天幕已經被壓得太薄太薄了,深空幽黑的弧光透過混沌籠罩整片滄瀾, 數不清的隕星沉沉壓在天幕,像無數獵殺的惡鬼凶獸, 只等某一刻,等那天幕破碎的一瞬間, 便鋪天蓋地沖下來, 將整個滄瀾大地撕扯成碎片飛灰。
林然站在祁山高高的雲台, 從這里遙望,能望見連綿山川起伏, 如錦繡潑墨鋪瀉
江無涯就站在她身邊, 也靜靜望這一幕,輕輕嘆息:「真美啊。」
林然嗯一聲。
「強建輪回,忘川必然第一步崩瀉,天下會因震動而驚懼躁動, 我們都走了, 三山九門只剩下一群孩子,九州必定不服, 有人必定要生亂。」江無涯:「你要立威,要殺人, 不怕殺得少, 只怕殺得不夠,不止你殺,還要壓著楚如瑤殺、壓著法宗新主與那玄天人皇去殺, 殺到血水成河、白骨成山, 殺到天下聞風駭然瑟懼, 就再沒有人敢不服你們。」
林然:「好。」
「我去看過當今九州,珫州避世,燕州雲氏溫馴,幽州榮氏忠直,冀州禹州怯懦投機,小揚州小瑯琊那些半州半郡和陝雲川南疆周邊的島岸族邦都不足以成事,唯有雍州之主崇宗明潛心蟄伏、野心不俗,是個人杰,我將他留給你,你想用便用,不想用,便讓血從他頭顱流起。」
「好。」
「明鏡還在,能再為你們擋下最後一程麻煩,在建輪回之前,一定將所有髒東西收拾干淨,除盡後患。」
「好。」
「南琉灣千萬里無人煙,是建輪回的好地方,我將黑淵往那里引去,等我們走了,晏凌便也該化神了,輪回缺忘川與黑淵任一不可,你把他叫過來,牽住他的神志,若他不馴,不拘任何手段,是壓是囚,是抽他的魂魄,都要拉住他,絕不能讓他被黑淵侵蝕。」江無涯用一種近乎平和的殘酷語氣:「成紂也是如此,他比晏凌更不受控,你當對他更狠心些,等他復生之日,必定要讓他將忘川灌向南琉灣——忘川與黑淵,便是他們死,也得讓他們死在成型的輪回路上!」
「…」林然啞聲:「…好。」
江無涯偏過頭來,靜靜望了望她,抬手嘆息似的輕輕溫柔模著她頭發。
林然沒有躲,腦袋輕輕往他手掌靠一下。
「墜了許多隕星,我叫人去找,陸陸續續找到幾個活口。」江無涯說:「等你哪天想去看看,便去看看吧,說不定有你認得的人,有機會,也放他們一條自由。」
林然只輕輕點頭。
天邊陸陸續續亮起彩霞,從不同的方向升起,鮮活燦爛,光輝盛大,是年輕的生命即將化神。
江無涯望著天空,半響笑起來:「真是老了,一說起話來便沒個完,好像總有數不盡的事想囑咐。」
「不念叨了。」他笑:「師父該走了。」
「…」
奚辛看著林然垂落袖口里的手慢慢攥緊。
她臉上沒有任何變化,只是眉眼微微低垂,嘴角慢慢彎起來,像是想笑,但卻笑得一點都不好看。
「…哦。」她干巴巴說:「好。」
奚辛覺得她像個傻子。
他走過去,強硬地攥住她的手。
她下意識蜷起手,縮在他手心的手指冰涼,在不住地輕顫。
「那就去。」奚辛恍若未覺,冷冷說:「先把劍拔了。」
江無涯怎麼舍得看她哭,便也裝作什麼都沒注意,含笑點一點頭,只柔和對她說:「等著我。」
林然抿著嘴,點頭。
江無涯輕輕震袖,輕身而起,萬丈高的穹頂天牢有如平地被他轉瞬踏在腳下。
奚柏遠听見呼嘯的風聲,像沉睡的巨獸咆哮著震醒。
貫穿後頸與胸月復的巨劍被一寸寸拔起,鬼魅尖碎的嘶吼梟笑幾乎震破天空。
奚柏遠通體輕暢。
他感受到久違的力量,久違的強大到可怕的力量在他身體里沖撞,他混沌的思緒瞬間運轉,眼楮爆出異芒,毫不猶豫抓住那一刻的機會,磅礡的魔氣席卷著周圍所有的魑魅魍魎,鯨吞般沖入他體內——
一把劍,貫穿他丹田。
時空都像靜止
下一瞬,鯨吞狂涌的魔氣與魍魎惡怪以更恐怖的速勢轉而涌向劍,它們覆滿殘露在外的劍刃,幽黑地粘稠地尖嘯地蠕動著,幾乎要將那劍同化成一個模樣的怪物。
但劍仍是那個模樣。
那是一柄很樸素的木劍,沒有青翠的青綠,沒有絢麗的紋理,通體只是深而隨處可見的棕褐,如老樹枯干,古樸無華
奚柏遠僵硬地緩緩地抬起頭,看見一張熟悉而陌生的面龐,一雙淡漠而平靜的眼。
魔紋慢慢爬上他的面頰,昔年冷峻鋒芒的年輕劍客已經變成一潭無波沉凝的古井,太上忘川的劍刃貫穿曾經師長的丹田,他握劍的手卻沒有半點不穩、眼眸沒有一絲余波。
奚柏遠全身顫抖,張開嘴,腐朽嘶啞的嗓子擠出:「你——」
江無涯抬起眸,同樣已經漸漸被魔氣暈染的眼楮沒有崩裂的惡欲,只是浮現出更淡漠冰冷的色彩,不屬于人間的色彩。
「你活得夠久了。」江無涯說:「我送你上路。」
奚柏遠神色猙獰幾近瘋癲:「不——」
森沉的凜光如瀉水拔|出,奚柏遠像擇人而噬的惡鬼,維持著伸手的可怖姿勢,一寸寸化為飛灰。
那漫長而膨脹的,玩弄了多少人的命運禍亂了多少個時空的龐大野望,在沒來得及長成龐然大物的時刻,在無數的長久的籌謀與改變下,那一瞬,終于通通化為塵埃。
一切徹底改變了。
江無涯轉過身,說:「阿然。」
林然抬起頭。
奚辛狠狠攥了一下她的手,指骨幾乎掐進她柔軟的關節里,那疼痛讓她清醒,無比的清醒。
奚辛松開手,冷冷喝:「去。」
林然開始往前走,她走著,目光定定地望著江無涯。
他站在那里,白衣素帶被風拂起,穹頂天牢在他身後如瀚漠亙古的沙山坍塌,千萬億萬的魔化作幽黑滔天的瀑河呼泄撞向他後心。
光華晶瑩的白珠徐徐飄落半空,璀璨的白華照亮他滿是銀絲的發,魔紋覆滿他面龐,可他靜靜望著她,林然卻只能看見他溫和的眼眸,目光柔和一如往昔。
他抬起手,舉起那柄如沉褐枯木的劍。
林然走到他面前,她掀起袍角,緩緩跪下
她的腰挺拔,她雪白的發絲飛舞,她的劍蟄守在腰間,像冬日漸漸醒來的青綠,已經準備好悍然掀翻這萬里僵沉的大地。
她舉起手,細長的掌心攤開,高舉過額頂。
「承天授命,恭稟先祖,萬仞劍閣第二十八代無情劍主江無涯,承嗣九百八十四載,今日退劍主位。」
他的聲音沙啞而威沉:「傳劍主位,于劍閣無情峰嫡傳弟子、吾之珍愛徒,林然。」
太上忘川緩緩虛放在她的手掌,她掌紋感受到將要托舉的力量,沉而溫熱,那是蒼生的重量。
他另一只手不知何時握出狼煙石,也慢慢放在她掌心。
「予爾太上劍,以鋪輪回路;予爾狼煙石,狼煙火起,以一人應召蒼生黎民。」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沉、越來越沙啞,像滾著粗糲的石子與血
——「以爾為無情劍主。」
「自此,俯身為蒼生,再無己身,太上無情。」
江無涯啞聲:「你為諾。」
林然:「我願為諾。」
「…」江無涯眼目含淚,有那麼一瞬間,聲音幾乎像是輕顫:「蒼生在上,再為三諾。」
「諾。」
「諾。」
林然望著他的眼楮,一字一句:「諾。」
「…」江無涯閉住眼,兩手松開,太上忘川劍與狼煙石沉沉落入她掌心。
奚辛不知何時走過來,細長的手指按在太上忘川劍面,一道狹長絳紫的深痕貫過劍刃,是奚柏遠被生生剝下的一口殘魂。
江無涯留了奚柏遠一口魂,所以他這奚柏遠的劍靈才能仍然站在這里。
「你再陪陪她。」男人低柔的傳音在他腦中響起:「我放心不下,你再撐一撐,幫我看顧她一程。」
奚辛冷笑:「不用你廢話。」
江無涯嘆笑:「是,但我還是想謝你。」
狹長的鳳眼微眯
奚辛一時並未說話,這個細瘦的少年站在那里,赤金錦繡的盤螭在寬大袖擺翻飛,嫵靡斂著森然的涼意。
「…傳說合道之後,會憶起前世來生,也再沒有前世來生。」奚辛突然莫名問了一句:「自此之後,你是大祖滄瀾,還是天道?」
男人慢慢笑了起來,用不容置疑的語調:「我是江無涯。」
散發著白光的元核似有所感,緩緩沉向他頭顱。
他的目光重新俯落在那少女,目光像融冬入春的湖河,暖陽的柔和。
「阿然。」他說:「無論發生什麼,無論如何,都不怕。」
「師父在天上望著你。」
白光化入他眉心,把他也變成了一團光。
那光貫向天空。
遙遠的山外,高高的弦樂崖上,牧素容站在那里,望著白光漸漸鋪開的天空,笑起來。
「你從來沉穩,我沒什麼不放心你的,該說的也都囑托完了。」
牧素容轉頭對身邊的少女笑一笑:「知兒,音齋便交給你了。」
「…」岑知泣不成聲,再撐不住踉蹌著跪下,伏身顫抖:「師尊…」
牧素容笑著搖一搖頭,收回目光,望向天空,任由自己慢慢虛化,化作流光。
她飛向天空,看見許多道流光從四面八方升起,忽然有人握住她的手,握得緊緊的。
她的笑容更大了,那不是音齋掌門的笑,是許多許多年前,還是音齋首徒的少女的笑。
「我後悔了,我下輩子還要當陣修。」蕭春風咬牙切齒:「如果有下輩子,就算再被師尊打斷了腿,就算你不要我,我也一定要把你搶回家來。」
牧素容笑得更厲害。
「下一輩子,我不會不要你。」她反握住他的手:「下一輩子,我們都不當掌門了,我們做最逍遙的神仙眷侶。」
蕭春風一眨不眨望著她,他眼楮亮亮的,像是努力想壓抑,但嘴角還是忍不住翹起來,一瞬間,又變成了那只驕傲蓬松的俊俏小公雞。
「好。」他終于忍不住咧嘴:「好!」
「師尊—」
楚如瑤用力地爬,化神的靈渦沉沉壓碎她每一根筋骨,她站不起來,可她在掙扎,她甚至狼狽地用力地手腳並用往外爬,哭喊:「師尊!師尊!!」
闕道子轉過身,白光照亮他的面孔,他目光湛湛,站在那里,就如同許多許多年前的每個黃昏站在祁山家門口迎接她與師兄放課回來,鮮活而柔軟。
「小瑤。」他說:「師尊走了,你要好好當這個掌門。」
「將來遇見你師兄,你告訴他,我從來沒怪過他,他走了多少年,他有什麼身世,我不管那些,我只知道,他永遠是我的弟子,我收的第一個弟子。」他說:「你們是兄妹,要永遠互相扶持,不離不棄,要一起守護劍閣守護天下。」
楚如瑤哭喊:「師尊——」
「我這一輩子,最值得驕傲之事有二,其一是生為劍閣子,不負師長托付,鎮守宗門太平安泰數百年。」闕道子說:「第二件,就是養了你們兩個好弟子,青出于藍勝于藍,都給我爭氣。」
「其實以前你們師祖活著的時候老罵我不靠譜。」他笑道:「你不知道他,他叫蒼通之,是個頑固的老頭,他老罵我招貓逗狗,罵我不務正業,罵我將來指定收不到徒弟,但他可大錯特錯了,我可給他老臉增光了,我收的兩個弟子都比我出息,誰家弟子也不如我的弟子好,他要是能親眼看見,絕對再說不出一個不字。」
「——」楚如瑤嚎啕大哭,哭得幾乎喘不上氣:「師尊!師尊!」
闕道子笑著笑著,抬起袖子抹了抹臉,再笑:「好了,我走了。」
「不哭,小瑤。」
「師尊其實很高興。」
闕道子仰起頭,望見天空,望著那些流光,忽然再忍不住哭起來
「師尊,大師兄。」他哭:「我來找你們了!」
「——」誰撕心裂肺地哭喊:「師尊——」
白光融入天空,薄薄的混沌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無垠的白光,蔓延遮住整片蒼穹,所過之處,灰蒙散去,裂縫交融,深空洶洶欲墜的無數隕星被生生托起,漸漸被遮蔽在更燦爛光輝的陽光與霞彩中。
無數的流光從四面八方升起,化作高懸的斑斕燦爛的長河,涌向東南遙遠的山河
它們跨過山川,跨過河流,撕裂妖域與人族的結界,鋪天蓋地,涌向那滾滾流動的磅礡血河。
——上古有大河忘川,飲之忘生平,亡者渡河而過,余魂魄入淵,行太上道而再入輪回,是為新生。
忘川奔涌,在那一瞬間決堤崩裂,萬千血河化作千萬條支流撞向山巒川江。
地動山搖。
「……」
許多聲音在哭,許多聲音在哀嚎,像從遙遠的天國傳來,絮絮連綿不絕入耳。
林然慢慢把太上忘川劍與狼煙石放在旁邊,空出手,手掌反壓在身側地面,慢慢俯身,額頭嗑在地上,輕輕地一踫。
溫熱的液體無聲無息地消失,泯過她閉著的眼簾,像是從未出現過一樣。
奚辛在旁邊望著她。
三個呼吸之後,她慢慢抬起頭,站起來。
龐大的靈渦從她身體鋪展,從她的洛河神書,從她的劍,燃燒所有的力量,再無任何顧忌。
天道大成,聖人便終于該出世了。
奚辛看見一雙前所未有明亮的眼眸,像溫柔的春光,又像是血,像劍的寒光,與累累的白骨。
她折下腰,撿起太上忘川劍,把狼煙石握在手中,扔進遠遠的狼煙台里。
狼煙烽火熊熊燃燒,沖天而起。
她望著那火光,靜靜的,望了很久。
很久後,她扭過頭,對他微微笑一下
「阿辛。」
「我該開一場大宴了。」她溫和說:「我想,這滄瀾,應當重新認識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