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曼娥走進北辰殿, 莫名有點慌。
自從在玄天宗時候,劍閣掌座說了那些晴天霹靂一樣的話,再回來之後, 宗門就活像瘋了, 各峰各堂的峰主、堂主, 大大小小的長老、執事,都把身邊的弟子提拎出來, 生生拴在褲頭, 填鴨式把手頭所有的東西瘋狂往他們腦袋里塞, 一天十二個時辰不停歇地塞;侯曼娥走在路上,以前天天打扮花孔雀一樣臭美炫耀的弟子沒了,抱著漂亮靈獸快樂逛街撒錢的弟子沒了, 連天女散花撒符咒寶器斗法的弟子都沒了,滿山滿峰,到處只有一具具雙眼呆滯滿臉麻木行尸走肉, 魂兒似的幽幽飄過。
她不止一次路上走著走著,前面冷不丁一個人影就倒下去,打著震天響的鼾聲, 然後被旁邊人習以為常拽住腳拖走, 在地面留下 亮的人體滑動痕跡。
侯曼娥:「……」就他媽有毒。
不僅如此,侯曼娥最近發現身邊好多眼熟的人也不見了, 像高遠阮雙雙那幾個,平時管家婆一樣跟著她, 自從被宗主叫去, 就沒影兒了, 消失得無影無蹤, 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所以侯曼娥听到宗主神神秘秘地叫自己去正殿的時候, 心里很是一咯 。
萬仞劍閣的正殿叫祁山大殿,北辰法宗當然也是有正殿的,就叫北辰殿,被稱為全天下最輝煌的大殿。
金縷玉緞帶,錦繡北辰星。
萬仞劍閣以劍鎮山河;玄天宗以刀闢盛名;而北辰法宗最有代表性的特征,就是有錢,平平無奇的特別有錢罷遼。
侯曼娥踩著金玉階踏進這座大殿的時候,即使曾經來過一次,也仍然忍不住驚嘆一下它的金碧輝煌,金玉鋪地,彩璧華堂,簡直是人類可以想象的一切仙境聖堂的化身。
侯曼娥本來以為只是史掌門有什麼話要與她說,但她一進去,就對上許多雙眼楮,殿中環繞正中靜坐著許多人,北辰法宗所有數得上名號的長老不知何時都來了,從里往外圍成許多圈,每個人都不言不語,默默坐在那里。
北辰法宗的掌座史茂彥就端坐在最後面也是最中央,他身後是延伸貫穿整座大殿長而寬重的深雕供桌,列滿數不清的先祖牌位,一重重地疊起、一重重地羅列,在長明燈搖曳的火光中,像無數雙威嚴而沉默的眼楮,靜靜凝望著她。
侯曼娥腳頓在那里,完全沒料到這麼大陣仗,比北辰法宗廣邀賓客授命她為首徒那天的陣仗還大,搞得她頭皮都麻了,一瞬間腦子甚至冒出個離譜的猜測,懷疑這些人是不是覺得她太不靠譜了,終于忍無可忍,打算偷偷模模人道毀滅她然後再找個更靠譜的首徒?
這腦洞太逼真了,以至于她一瞬間扭頭都想跑了。
但當著這麼多老家伙的面,跑是肯定跑不了的,侯曼娥按捺著想奪路而逃的腿,又強行把自己扭回來,硬著頭皮走進去,向眾人拱手行禮:「首徒侯曼娥,見過宗主、見過諸位長老。」
史掌門頷首,對她說:「宗里近日的變動,你都看見了。」
侯曼娥遲疑點了下頭。
「星海瀕落,穹頂消融,舊代的天道已經為寰宇之上浩大的欲毀滅滄瀾,以維持自己至高的尊位,將滄瀾碾為養料哺育億萬凡人世界的新生。」史掌門說:「江劍主召集我等,欲親自融身天道,再由我等祭建輪回,效仿上古,為滄瀾搏出一條生路。」
「……」
侯曼娥像在听笑話。
她像個傻子似的呆滯看著史掌門,腦子里卻一陣驟然的痛,那些在東海昏迷時支離破碎的模糊畫面仿佛被生生拽出來。
「事態危急,我等已無多余閑暇將諸多事宜一一安置妥當,只能挑最要緊的事來辦,讓北辰法宗于我們離開後,至少能維持運轉,但再多的,就要靠你們自己了。」
史掌門像是沒看見侯曼娥呆滯而扭曲的模樣,沉聲說:「三山九門所有掌門、峰主、長老,都將祭向忘川,力促妖主復生合道,效仿上古忘川大河,以忘川撞黑淵從而再建起輪回;但我們走後,你們年輕一代的所有人都將再無長輩依仗,又要維持宗門運轉、維持三山威望以鎮壓妖邪魔道,更要維護九州太平,肩負重任、事關重大,基于此種種,我們共同商議過,一致決定為各宗首徒及嫡傳弟子灌頂。」
「高遠、阮雙雙等嫡傳弟子,已由他們的師尊灌頂,現在就差你了。」
「劍閣有江劍主與闕掌門,玄天宗有仲刀主,我北辰法宗差了這一籌,不能出一位絕頂高手為你灌頂。」
史掌門露出一點笑容:「還好我們家大業大,財大氣粗,長老也是所有宗門里最多的,我們商量過了,便干脆合力為你灌頂,以量比質,一定推你化神。」
「…」
侯曼娥看著他,像看著一場完全無法理解的離譜的鬧劇。
她毫不猶豫轉身就跑,可她的身體被無形力量拽向半空,拽進眾人中間,被生生壓著膝蓋跪在史掌門面前。
「不!!」
侯曼娥大喊:「我不灌!我不灌!放開老娘!我他媽能自己修,我自己能化神,我不他媽要你們給我灌——」
她奮力地掙扎,像個發瘋的神經病,好像這不是給她灌頂,而是割她的脖子、砍她的腦袋。
史掌門看著她,眼眶漸漸濕潤。
「我知道,你不叫侯曼娥。」
侯曼娥瞬間僵住。
「——」
她腦子轟的一聲,腦海一瞬間空白,臉漲得通紅,眼瞳因為恐懼充血,死死地死死地盯著史掌門。
「我們許多人都知道,可這早就不重要。」
史掌門深深望著她的眼楮:「重要的是,你是從雲天秘境里把法宗弟子們帶出來的赤蓮劍,是北冥海義無反顧一力擋先的三山首徒。」
「你有膽有識,重情重義,赤忱熱血,敢于絕境搏生,在窮途末路如韌草逆風生長,你配得上這份擔當,你扛得起這份責任」
史掌門沉聲:「——那你就是侯曼娥!就是北辰法宗的首徒,是三山的首徒。」
「…」淚水無知無覺從眼眶崩瀉,沿著臉頰爬下來。
她最大的秘密,她最深的恐懼。
不知道多少個午夜夢回,她會悚然驚醒,顫抖著握住劍驚醒未定左右張望,害怕自己所擁有的都是一場夢,沒有滄瀾,沒有北辰法宗,沒有侯曼娥,只有李曼娥,那個泥潭里滾出來的髒東西,在掙扎著做一場荒唐的白日大夢。
她想做侯曼娥,她想永遠做侯曼娥,她寧願死在這里,也想做一輩子的侯曼娥。
她僵硬地轉動眼珠,看見熟悉的王長老和藹的目光,看見從來不敢接近的侯長老夫婦含淚的臉,看見很多雙溫和而嘆息的眼楮……
原來,他們都知道。
原來,她從來都是被認可的、是真正被認可的,法宗首徒。
她想嚎啕大哭,想肆無忌憚地發泄大哭,可哭聲在胸腔像被更沸騰的東西堵塞,只能發出尖塞的嗚咽。
「別舍不得我們,不為你灌頂,我們這些命也留不下,為宗門死,為蒼生負,我們責無旁貸,我們這些老東西活這一輩子,都活夠本了,要說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們——」
史掌門說:「過了今日,你就是法宗宗主!」
侯曼娥的嘴唇在哆嗦,不停地哆嗦
「我們沒了,日後他們的依靠就是你。」
她低低嘶啞:「不…」
「日後宗門要依靠你!三山要倚仗你!所有法宗弟子的命,三山九門弟子的命,正道的俗世的滄瀾天下的的命都要交到你手上。」
「不—不—」
「所有的命都交到你手上,所有的命都扛在你肩上,你扛不扛得住?!」
「不不不不——」
「——沒有不!!」
「回答我!」
史掌門猛地揚聲厲喝:「侯曼娥!你扛不扛得住?!」
「—回答我——你扛不扛得住?!!」
「——啊!!」侯曼娥再忍不住嘶吼:「我扛得住!我扛得住!!我扛得住!!!」
她扛得住!這法宗!這三山!這正道蒼生!她都扛得住!!
她是侯曼娥,她有赤蓮劍,誰要害滄瀾,要踏著她的尸身血骨——
史掌門暢快大笑:「好!!」
「這才是我們法宗的宗主!」
浩大的一掌拍向她,浩瀚的靈氣撞進她腦海,可怖的劇痛將她全身每一寸筋骨撕裂
「不——」
那嚎啕的哭聲終于從她胸口撕出來:「不——」
「好孩子,睡吧。」
史掌門哽咽著,卻又笑起來:「…睡一覺起來,這天下,終究是你們的。」
這未來,便交給你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