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宴西將周彌送至小區門口。
所幸凌晨一路通暢, 沒耽擱時間,只是他們都熬紅一雙眼楮,身體沉得像綁了沙袋, 卻無睡意。
談宴西叮囑周彌回去早些休息, 沒保證下回什麼時候見面,具體情況他也得去了醫院才知道。
那醫院門崗, 登記之後才肯放行。
談宴西拿筆往簿子——填了姓名和身份證號,一面手機給談騫北去條微信, 詢問病房號。
凌晨的醫院幾無人聲, 霧靄沉沉的夜色下,零星亮幾扇窗。
談宴西到地方,只有談騫北在那兒陪護。
少不了討談騫北一頓訓斥︰電話去了有兩個多小時了, ——時候才到,是怎麼著, 老爺子的死活不如工作重要,還是在哪個女人的溫柔鄉里鬼混?
談宴西一句不辯駁, 多少覺得大哥後半句說得也不算錯。
待看見談騫北氣順些了,他方才問道︰「老爺子情況怎麼樣?」
談騫北︰「誰說得準。現下也只有觀察。」
談騫北告訴他,老爺子是夜里起夜的時候倒——去的,家里保姆發現了,給談振山——電話通報,談振山緊跟叫了急救電話, 倒是沒耽誤時間。
送醫院算是搶救回了, 但月兌不月兌得了危險,兩說。
早先大伯一家、堂姐、談振山、尹含玉、大嫂,連——談明朗都來過了,女眷哭倒一屋子——人還沒去呢!
談騫北身份使然, 絕少在公開場合流露情緒,他因為手段雷霆,沒少被人詬病閻羅王脾性。
今日倒難得兩分失態——他剛——小學那會兒,談振山留駐外地,他的親生母親,也即談振山的元配夫人舍不得丈夫,也跟去陪同。
談騫北被留在北城,算是被爺爺女乃女乃撫養長大的。後來自己成家立業,每一步坎,也全是仰仗了老爺子的人脈,才邁得那麼順利。
談振山那脾氣,跟孩子從來不親厚。隔了一代的緣故,有些牢騷話,談騫北卻能跟老爺子講。
他們爺孫關系,到底不比常人。
談宴西說︰「大哥明早不是還有會?——回去休息,我來替你。」
談騫北的會議一般早早定了日程,輕易更改不得。
眼下都四點多了,他回去也只夠休息兩個小時,但身體不比年輕那會兒,熬不住了,還是應了談宴西的提議,叫他提點神,有什麼動靜多注意些。
談宴西再三保證,絕無閃失。
老爺子既住在icu里頭,醫護人員24小時候陪護,他一個家屬,眼下也派不——什麼用場,只坐在那玻璃牆外,干熬。
次日清晨,談振山和尹含玉——來了一趟。在談振山跟前,尹含玉一貫是半句話也不敢放。談振山也沒別的什麼新鮮說辭,跟大哥昨晚——的那番訓斥如出一轍。
眼下談宴西可不願多生事端,凡他們說什麼,乖乖領受便是。
之後,大嫂——來醫院,替了談宴西的位置,後頭再是堂姐。
談家輪番上陣,守了兩天兩夜,老爺子月兌離危險期,轉送加護病房了。
照顧病人由來是苦差事,可誰都不敢怠慢,甚而卯足了精神「表現」,生怕一不小心在老爺子跟前落個不好的印象。
談宴西覺得好笑——
幾天,老爺子能說話、能下床走動了——
天恰好是談宴西陪護。
出院尚得好一陣子,老爺子待著無聊,便讓談宴西叫人把棋盤送來,兩人下一局棋吧。
老爺子下地也撐不住太久,棋盤是架在病床的支架桌——的。
談宴西叫老爺子執黑,不貼目。
老爺子瞪他︰「可是瞧不起人了。」
談宴西笑說︰「——不念您大病未愈,體力不支嘛?您寶刀未老,我哪兒敢瞧不人。我的圍棋還是您指點的呢。」
老爺子——才受用接受,拈子,落在小目。
爺孫二人而今下棋,早沒了——招的意思,只圖消磨時光。
老爺子說棋盤里見心性︰我們談家老三,——棋路瞧著謹慎圓融,實則招招暗藏殺機呢。
當時談老爺子說這話,談宴西十三歲。
他驚出一背的冷汗,心緒一霎就亂了,後半局兵敗如山倒,輸得一塌糊涂。
局後老爺子問他要不要復盤,他說不用。
老爺子笑他︰到底年輕——即便叫人瞧出了殺機,那又如何,劍還沒出鞘呢,——倒自己先投降了。
談宴西決定學棋那年,十歲。
彼時他已明白,尹含玉靠不住;他那驢糞蛋子表面光的舅舅更靠不住;談振山視他背——芒刺,喉中鯁骨;至于兄長,怕只有切膚的恨。
他唯一可能的出路,只有老爺子。
他叫姚媽幫忙,延請了一位圍棋老師,下了學,泰半時間都耗在這——頭,連做夢都在打譜。
後有一回家族聚會,他特意早到了,溜進了老爺子的書房。
保姆跑去跟老爺子匯報,說沒留神,談宴西進了書房去,她一個保姆,也不知該不該把人扽出來。
老爺子好奇——一貫待角落里悶聲不吭的ど孫,今兒竟——麼大膽子,便自己去書房瞧——
去一看,談宴西沒動他別的什麼東西,只蹲在他擺在茶幾——的圍棋盤前,左右博弈地跟自己下棋呢。
小孩兒抿著唇,神色嚴肅,冰雕雪琢模樣,比談騫北小時候倒還要討喜兩分。
他沒責罵,走過去,站在他身後瞧了一會兒,小孩兒棋路似模似樣的,還真不是花架子。
他冷不丁出聲︰「學多久了。」
談宴西似被嚇一跳,「……半年。」
「誰叫你學的?」
「我自己感興趣。」
「——知不知道,我——書房輕易進不得。」
「知道。但我听說爺爺有副圍棋,棋子拿玉石雕刻的,國手都模過,所以想模模看,也沾點光。」
老爺子被逗得呵呵直笑,撿他棋盤——的棋子,說兩人來一局吧,讓他七子——概念基本也就等——于指導棋了。
談宴西畢竟一個新手,輸得理所當然。但輸得不難看,里頭有好幾手,綢繆布局靈氣得很。
往後,凡是有空,老爺子都喊他去下棋,持續了好些年。
因老爺子的——麼一丁點偏寵,談宴西在家里的地位便有質般飛躍,至少再沒人敢在明面上那麼不加掩飾地輕慢他。
後頭,就是十三歲那年,如常對弈,老爺子卻冷不丁地點出,他看似圓融,實則有狠厲殺心。
但老爺子卻並未因此就冷落他,反替他指了一條路︰談家缺個正經從事商道的人,如今雖是你堂姐和堂姐夫管著——攤事,但我看是成不了什麼氣候,——堂外甥游手好閑,也志不在此。
回來無懸念地接管了堂姐負責那一攤子事——老爺子極力主張的。
他甘為談家奉獻,——閑散王爺的做派,自然漸漸地籠絡了不少人心。
更主要,老爺子極為偏寵他,談家人不見得都看錢財的面子,但一定沒人敢不看老爺子的面子。
外人都說,談家三個孩子,老爺子怕是最寵愛談三,談三多行事荒唐,老爺子都能替他——馬虎眼。
只有談宴西知道,「寵愛」和「器重」,完全不——的兩個詞。
對談騫北,那才是器重,是要他把——大船的主舵執掌下去,是以嚴厲規訓,由不得他有半點的行差踏錯。
但船長孤家寡人的也難成事,談宴西就是被挑中加以輔佐的副手——隨他怎麼替談家錢生錢地無窮盡,也越不——船長的頭上;隨他怎麼聲色犬馬、無視法度,也對船的航行方向起不到半分影響。
老爺子的寵愛,既是褒獎,也是懷柔。
說白了,談宴西比誰都更明白自己地位,就談家一高級的、專屬的——工仔。
此時,對局尚不——半,老爺子問了問他手里那城投項目的進展。
談宴西說︰「標書我都親自盯著呢,您放心。」
老爺子笑說︰「——做事我有什麼不放心的。由來,我們談三都是目的再清晰不——的人。不——,我怕不見得能看見——項目落地。我——跟閻王爺搶命呢,——說我一個快九十的老頭,還能搶得幾時?」
談宴西笑說︰「咱不貪多的,您先把長命百歲——目標達成了。」
「我隨時去了也沒什麼掛心,——女乃女乃在地底下等了我——麼些年了。談三啊,我說這話,怕——覺得我——個當爺爺的偽善——興許——不信,我現在最放不下的就是你。」
談宴西笑笑︰「您關心我,我哪有不受用的道理。」
老爺子張眼打量他,手里一子半天不落,「今天,索性就把——話說開了,免得我哪天再厥過去,可就沒今天這般運氣能搶救得回。」
談宴西謙遜而預備受——的神色,「您說。」
老爺子說︰「那頭有——大哥在,手心手背都是肉,——叫我如何做?我知道——也未見得志在此,——麼聰穎,跟——大哥走——一條道,未見得不比他更有前途。可先不說你大哥容不容得下,就你和——母親的出身……除了現在這條路不算辱沒了——,我想不出別的法子。談三,不管你信與不信,爺爺是真心替你籌謀。」
談宴西神情沉肅兩分,「爺爺,我懂。」
「爺爺約莫就——一年半載了。我走之後,難保——堂姐不再起異心。所以我為什麼替你挑了思南。有祝家為——保駕護航,多大的浪頭也不至于翻了去——們年輕人自有生活節奏,別的我不干涉,但跟思南——事兒,——先定了。趁我眼楮還睜著,——主我替你做。」
老爺子看著他,叮囑了最後一句話︰「談三,那麼多大風大浪——熬過來了,小事——,——別犯糊涂。」
听似清淡語氣,重音落在「小事」——兩字——,就是再昭彰不——的警告了。
談宴西心下凜然,和十三歲听訓時一模一樣的脊背發麻。
老爺子不再與他多說什麼,手里的黑子丟回去,一拂手掃了棋盤,「我累了,我躺著歇會兒。」
談宴西收了棋盤,按一側開關,降下床頭。
他給老爺子墊好枕頭,掖好被子,去窗邊的沙發——坐下。
彼時是下午三點,病房窗簾拉開,投一段陽光進來。
朧黃的光,瞧著很是明亮,但照在他手臂——,沒有半點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