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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彌還沒出聲,房里談宴西已察覺到。

他轉頭看一眼,一手合上筆記本後蓋,起身先伸懶腰,松泛筋骨,一面笑著來問她︰「睡好了?」

周彌點點頭,目光轉去看病床上的宋滿。

還沒問,談宴西已主動說︰「醒過一次。晚餐吃了些流食,活動了半小時。」

周彌難以想象這場面,問道︰「都是你幫忙的?」

「我助理來過,剛走。」

周彌在床沿上坐下,從被子里拿出宋滿的手。手背上釘著留置針,不過術後兩日,已瘦一圈,拇指和小指就能圈住手腕。

她輕輕摩挲妹妹手指,一面對談宴西說︰「做你助理工資很高吧,工作範圍未免過分廣泛。」

談宴西微微挑一下眉,因為听出周彌話里有玩笑的意思。

多稀奇。恐怕是兩人認識以來的頭一回了。

談宴西抬腕看手表,「你吃過晚飯沒有?」

「沒有。你呢。」

談宴西搖頭,自口袋里掏出手機,發了條微信,又說︰「吩咐人給你點了餐。我得走了。」

「可你不是沒吃。」

「有空我墊一口。真得走了。」他伸手抄起床邊櫃子上的筆記本電腦,挽了搭在椅背的大衣在臂間。

周彌也不由跟著站起身。

他從下午兩點就在這兒待著了,為答應她的一句承諾,守了六小時。她不知道談宴西具體做什麼行當的,但他一小時的經濟價值恐怕很難估量。

叫他這樣的人一擲千金容易,浪擲時間卻難。

總之,這人情她算是欠下了。

周彌沉默片刻,說︰「我欠你一頓飯。等你有空。」

談宴西看她,笑了聲,說著又看時間,「走了。有事微信上聯系我。」

周彌「嗯」一聲,又說謝謝。

談宴西點點頭,走到門口,又頓下腳步,模大衣口袋,拿出只小小的藏藍色絨布袋子,丟給她。

周彌兩手捧著接住了。

談宴西說︰「一個小玩意兒,助理買的紀念品。拿去玩吧。」

說完匆匆地走了。

周彌听見腳步聲遠去,直至消失。

松開抽繩,解開絨布袋子,撈出來里面是枚戒指。

很浮夸的那種飾戒,金屬戒圈,戒托嵌六邊形戒面,指甲蓋大小的一副小畫,魯本斯的瑪麗•德•美第奇的一生的其中一副。拿玻璃蓋子封住。戒指上標簽還沒摘,是盧浮宮的聯名。

她在巴黎交換的時候去過盧浮宮,所以能認出來。

周彌手指太細,套大拇指上都還松一圈。這麼大一只戒,戴上仿佛土財主炫富。

她看著笑了笑,摘下來又放回絨布袋子,丟進了自己的提包。

半小時,談宴西叫人點的餐送到。

精致食盒里裝十樣菜,從涼菜到甜品應有盡有。

第二天,宋滿醒很早,精神也比昨天好很多。早起在周彌攙扶下洗漱,然後繞著走廊緩慢活動。

宋滿說話氣息極虛弱,簡直是拿了命在聊八卦,問周彌︰「昨天那位談先生是什麼人啊?」

周彌默一下,「他是怎麼自我介紹的?」

「他就說,是你一熟人。我說,工作上認識的?他說,那也不算。我又說,那朋友介紹的?他說,那還是不算。我說,那不會是姐夫吧,他就笑了……「

周彌被她一堆的「你說」、「我說」搞暈了,「……你倒是有精力說這麼多話。」

宋滿嘿嘿笑,「所以,到底是什麼人啊?」

「熟人。」

「你不想說也不用拿我當傻子啊。前幾年你帶竇宇珩來跟我見面,也是這麼遮遮掩掩的態度。」

「你還不傻?你夠傻了。」周彌反正是打太極。

活動過,又回到病房。

周彌買了早餐回來,吃過之後,宋滿還得開始今天份的輸液。

到中午,崔佳航來醫院探望。他出差才回,急匆匆地過來,帶了一個果籃,一束鮮花。

坐下跟姐妹兩人聊天,不由笑說︰「前幾年我外婆做手術,也是在這醫院,床位難等得很,怕是排了快有半個月。我今天才知道,這醫院居然還有vip病房。這是對外的嗎?該怎麼預約?」

周彌尷尬了一下,「……我也不清楚,一個朋友安排的。」

然後過了沒十分鐘,周彌口中的這位「朋友」就又來了。

進來很有些輕車熟路的意思,也沒特意打招呼,直接對周彌說︰「開會路過這兒,過來看看。」

轉頭,沖病床上的宋滿揚了揚下巴,就當是打招呼了。

宋滿笑說︰「早。」

崔佳航是現場唯一深感震驚的人,那回在趙野工作室,屏風後頭坐著的那人,可不就是眼前這人?

他還記得,也很難不記得。這種氣度和長相的,現實里也遇不到幾個。

可這才多久,就在宋滿的病房里第二回踫到了。

他記得上回周彌的態度不像是和這人認識的,怎麼今回再看,倒不比他這個共事大半年的同事陌生。

崔佳航再看周彌,神情已有些復雜了。

他這發怔的時候,這人已經跟宋滿話上了家常。

談宴西問︰「你跟你姐吃早飯了嗎?」

「吃了。」

「還得輸一天液?」

「藥水減半了,估計上午就能打完。」

「你自己盯著點兒,叫你姐也抽空休息。」

宋滿笑意曖昧,「畢竟是我姐姐,我也是知道心疼的。」

談宴西也跟著笑了聲。

眼下,崔佳航覺得自己是個十足多余的外人,以要趕回去公司銷假為由,向周彌告辭。

周彌將他送到電梯口。

崔佳航一肚子的疑問還是憋住了,等電梯的時候,笑了笑,故作輕松的語氣,「你這兒有人照應就好——什麼時候能復工?」

「等宋滿出院。」

崔佳航點點頭,「醫院待著無聊,拉我雙排啊。」

周彌笑笑︰「不嫌我菜了?」

「掉星再打回去就行唄。」

「叮」的一聲,電梯到了,崔佳航走進去,沖她揮揮手。電梯門闔上一瞬間,他眼里笑意頃刻消失。

周彌再回到病房,談宴西還在跟宋滿持續沒什麼營養的對話。

她有時候都嫌宋滿嘰嘰喳喳吵鬧得緊,談宴西倒忍得了她,這會兒兩人在扯什麼大學食堂好吃不好吃的問題,也不知道他倆話題怎麼偏了這十萬八千里。

周彌提醒談宴西︰「你不是還要去開會?」

宋滿說︰「哇,姐,你這麼說,三哥以為你是在趕人?」

而談宴西說︰「確實得走了。」

周彌說︰「嗯。」

宋滿則說︰「姐,你不送一下?」

周彌瞪她一眼,她忙說︰「大公主,我錯了。」

大公主。

談宴西琢磨了一下,覺得有趣。

周彌沒作聲,抬手翻了一下輸液袋,藥水還多。嘴上也不說要送,只往門口走去,側一,等談宴西走出來。

談宴西反手將門半關,和她並肩,往電梯口走去。

停車場離住院部不遠,所以談宴西沒穿外套,只著一件黑色圓領的套頭毛衣,肩膀寬而平直。

周彌身高不矮,和他並肩,也很能感覺到他個子有多高。

從走廊一路過去,還是沉默著。

進了電梯,他們被沿層進來的人一直擠至角落,談宴西微微蹙眉,背身朝外。

他似乎很不喜這種擁擠場合,表情已經有些忍耐的不快,周彌下意識伸手,放在他身側,替他擋了擋旁邊擠過來的一個中年男人。

談宴西垂眸看了一眼,卻是就勢抓住了她的手臂,往自己跟前一帶,轉而,變成由他擋住那些無意識的推擠,他輕笑了一聲,「不至于這事兒叫你來做。」

周彌說︰「也沒什麼……」

「總算跟我說話了?從你嘴里撬一句話,怎麼這麼難。」玩笑的語氣。

站得太近,比以前的任一一回都甚,周彌抬眼只能看見他的白皙的脖頸,說話時喉結微微滾動,喉結旁邊,有一粒淡褐色的小痣。生在這個位置,實在過分有禁欲感。可談宴西或許壓根不是禁欲的人。

她只好目光去數他毛衣上的條紋,聲音倒是平靜的,莫若說是一貫的冷清︰「久了你就知道,我就是很無趣的一個人。」

談宴西笑著重復她這句話的頭兩個字︰「久了……」

周彌屏了一下呼吸。

這趟電梯,終于到達一樓。

他們最後兩個走出電梯,談宴西說︰「送我到停車場?」

周彌還是沒說「好」,但腳步沒停。

從住院部到停車場,要經過一條兩側栽種梧桐樹的步道。

帶宋滿來這里做檢查的第一天,周彌就發現這醫院除了新建的一棟住院樓,其余都是上世紀三十年代的建築改建,還保留了那時候古樸端莊的外觀。

路兩旁的梧桐樹,听說那時就已經種下了,仔細瞧,能從樹干里找出彈孔,彈片都還留在里面。

因此每次來,周彌都能從空氣里覺出厚重的分量。

走在這步道上,一但不說話,會覺得那寂靜比什麼都要靜。

周彌有些忍不了這種厚重感的寂靜,終于是主動出聲︰「宋滿叫你‘三哥’?」

「她問該怎麼稱呼我,我說,家里有些堂表關系的弟弟妹妹,或是年紀比我小的朋友,一般都這麼叫我。」談宴西解釋。

「那我該怎麼稱呼你?」周彌聲音輕輕的,有些清脆而易碎的質感。

「你願意,也可以這麼稱呼。」

周彌沉默一霎,「如果我不願意?」

「年紀比我小的朋友」這涵蓋的範圍過分之廣,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不想被這麼籠統地分在這里面。

談宴西腳步一停,往橫里走了半步,她也跟著停下,好似被他攔住。

他一手抄在褲子口袋里,低頭看著她,聲音里帶笑,「你想怎麼稱呼我?」

周彌沒敢抬頭,不想撞進他眼楮里,「我就叫你談宴西。」

「可以。都隨你。」

周彌眼尾微微一顫,目光垂落,因此瞧見路面上投在他腳邊的淡淡影子。

頭頂浮著他的聲音,遠近的界限很不分明,他笑說︰「很少人這麼連名帶姓地叫我。」

仿佛看穿她不願同流的心思。

卻不拆穿,只是縱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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