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著陰山山腳，林白軒已經走了兩個多時辰。
看著後面深一腳淺一腳，官服都跑得散亂不堪的老判官，他忽然有些感動。
張載，一個後世絕大部分人都覺得陌生的名字。
但是說到他的名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卻是振聾發聵，歷代傳頌不衰。
這是一位真正的大儒。
以天下為己任，憂患民命民生。說是民族的脊梁，也毫不為過！
他大半輩子都在教書育人，以一己之力改變了關中民風，堪稱桃李滿天下。
如今到了陰司，依然還在兢兢業業，一邊擔任起曹吏司文判官的重職，另一方面還不忘傳道受業解惑。
從他對薛端的態度來看，是真正地時時刻刻謹守師道。
「她爹不管，我來管！」
這一句話，足以讓歷代無數坑學生的老師們羞愧得無地自容。
林白軒收回了目光，喝道︰「老戴，你到底找到沒有？」
前面崎嶇的羊腸小道上竄出一條半人高的大狗，吐著舌頭呼哧呼哧的跑了回來，口吐人言道︰「快了快了，他們留下的氣味越來越濃，應該就在不遠處。」
野鬼村的橫死妖怪不下數千，多的是稀奇古怪的種類。
要找人，一只狗妖自然是最合適的「妖」選。
而且老黑他們並沒有刻意隱藏自己的去向，在這種情況下，這只名叫戴宣的狗妖很快就發現了他們的蛛絲馬跡。
「快！快！」老判官氣喘吁吁的跟了上來，「千萬別讓他們鬧出什麼大事來，不然的話，我可真是……」
他的話還沒說完，卻突然停住了。
眼前出現了一片平整的空地，方圓不下二三百里，原先的亂石早已清理一空。上百只小妖正在修建圍牆，堆砌房屋，熱鬧得如同一個巨大的建築工地。
二人一狗驚詫的看著這一幕，狗妖喃喃道︰「他們這是要干什麼？嫌野鬼村的地盤不夠大，還專門再建一個村子麼？」
老判官皺著眉頭，默然不語。只是整一整衣冠，背負雙手，緩緩走進空地。
「先生！」薛端一眼見到老師來了，不由得小臉一紅，放下手中的紙張，恭恭敬敬的行了一個大禮。
她全身髒兮兮的，白衣羅裙都染成了灰色，小臉黑一道白一道，哪里還有半點之前的清麗月兌俗模樣？
張載並不回答，只是陰著老臉，將她上下打量了幾眼，冷哼道︰「老夫教你的立身正本、端莊持禮，都學到哪里去了？成何體統！」
薛端吶吶不知如何回答，林白軒見張載的老臉氣得發青，花白的胡子翹了起來，顯然是要爆發的前兆。便搶先問道︰「小丫頭，你沒事跑到這里來修園子干什麼？難道轉輪王府還住不下你了？」
「不是——」薛端急忙解釋道，「前些日子，我去金雞山、惡狗嶺游玩，見到無數亡魂身體不全、四肢殘缺，極是可憐……」
金雞山、惡狗嶺？
听到這兩個地名，林白軒頓時恍然大悟。
生逢亂世，陽間斷手、斷腿的人數不勝數，這些人入葬時沒有找回四肢，甚至連一個衣冠冢都難以尋覓，因此變成鬼魂後，也是肢體不全。
尤其是生前被斬首的無頭鬼，更是怨氣沖天，難以超度。
這些殘缺亡魂來到黃泉之路，就會被金雞山、惡狗嶺的雄雞野狗攔路，撕咬不休，直至體無完膚、白骨森森，模樣慘不忍睹。
陽間有親朋好友的還好，能燒送一些米糧祭品，引開這些畜生。
但是亂世中不少人家破人亡，成了孤魂野鬼，哪里還去找什麼祭品？
林白軒點了點頭，認真的看了薛端一眼，問道︰「于是你心生惻隱，打算在陰山下修建一座莊院，收留這些殘缺亡魂？」
見少女咬著嘴唇，輕輕點頭。林白軒嘆氣道︰「你又不是判官，如何知道這些亡魂是忠是奸、生前又作了多少惡事？」
一句話問得少女張口結舌，卻不知如何回答。
他隨口一說，老判官居然側過頭來，認真的看了他片刻，點頭道︰「端兒，你拜入我門下十一年，居然還不如白軒深得我心！」
薛端滿月復委屈，不由得偷偷白了林白軒一眼，盈盈下拜道︰「弟子知錯！」
你瞪我干什麼？我好心替你解圍，倒頭來還落得一個不是！
果然女人都是小心眼，就連轉輪王的女兒也不例外……
林白軒正在暗暗月復誹，卻听老判官負手道︰「雖是胡鬧，卻也有幾分悲天憫人的心思。沖著這一點，老夫不責罰你！」
想不到先生竟然就這樣重重抬起，輕輕放下。薛端頓時大喜過望。
不料老判官又道︰「只是你要另起一園，以安殘缺亡魂，雖然你是轉輪王之女，卻也沒有這個權利。」
「況且你膽大妄為，竟然聯動群妖，擅自離開野鬼村，這個罪行卻不可不罰！」
薛端頓時小臉一苦︰「鬧了半天，還是要罰啊——」
「哼！」老判官冷哼一聲，「你先跟我去酆都城，稟報帝君之後，老夫再來慢慢與你分辨！」
少女更是驚慌失措，旁邊的林白軒卻听出味道來，輕笑著提醒道︰「還不快謝謝橫渠公？」
薛端瞪大了杏核般的美眸，半晌沒回過神來。林白軒也是無可奈何，低聲道︰「笨丫頭，橫渠公這是替你把修園子的事情扛下來了……」
薛端這才恍然大悟，盈盈施禮道︰「多謝先生！」
等一老一少迤邐離開，林白軒這才尋了個大石，好整以暇的坐了下來，淡淡的說︰「老黃，說罷！你到底又起了什麼鬼心思？」
話音剛落，一個干瘦老頭拖著一條傷腿，一瘸一拐的從人群中走了出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輕嘆道︰「此事的起因，絕非小老兒所為，上官明察！」
「起因或許不是你，但是你從中推波助瀾，莫非還不敢承認？」
老黃遲疑片刻，忽然沉聲道︰「下知有知，親而謄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小老兒畢生的追求，莫過于大治之世。薛小姐給了我這個機會，我又怎麼會錯過？」
這句話語出《道德經》，意思是最好的君主是無為而治，其次是儒家德治，再其次是法家法治，最差的就是以權代法的人治。
林白軒面無表情的點了點頭，問道︰「你之前煽動老黑，無非是想試著爭取權利，順應妖族追求自由的天性，完成你的無為而治。如今三年有余，野鬼村變得如何了？」
老黃苦笑道︰「上官教訓得是！野鬼村如今鬧鬧哄哄，不成體統，一團散沙，反而不如三年之前。」
他咬了咬牙，朗聲道︰「懇請上官再給我一次機會！」
忽然極遠處轟隆一聲巨響，天邊紅光大作，隱約有人喊馬嘶聲遙遙傳來。
林白軒遠遠的瞥了一眼，略一思索，點頭道︰「拭目以待！」
老黃頓時大喜，急忙連連磕頭，等他直起身子，眼前的林白軒卻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