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璟抓著林瓔的衣襟,已是青筋暴起,林瓔卻仍滿眼笑意。
兩人僵持間,遠處正駛來一尾小船。恕兒一襲素衣白裙立于船頭,隔著晚風卷起的蘆葦花,遠遠看到了紅霞下的那一幕。她吩咐船家劃快些,又怕驚動了劉璟和周圍埋伏的宋軍,于是又讓船家動作輕些。
劉璟怒火攻心,並未發覺遠處的小船。他對林瓔道︰「你殺了向我獻計之人,然後又想殺了我這個用計之人,是不是?你以為,殺我很容易嗎?像我殺你一樣容易嗎?」
林瓔笑道︰「我為何要殺你?宋國都已經窮得空剩軀殼了,殺不殺宋王,有什麼區別?」
劉璟道︰「那些刺客,全都是楚人!」
林瓔道︰「獻計那人都不是楚人,我若真要派刺客去殺你,何必派遣楚人?我做過的事,我可以承認,但我沒做過的,你也不要隨意扣到我的頭上。」
劉璟只想一拳捶在林瓔那張鋪滿嘲諷和不屑的臉上,可他看到了不遠處駛來的小船和船頭久違的恕兒,于是只能忍了下來。
他緩緩放開林瓔,右手卻不自覺地握在了腰間的劍柄上。緊緊握著,卻不能出鞘。
林瓔側頭看到已經近在咫尺的素衣女子,于是笑意不減地對劉璟淺淺行禮︰「你想見的人來了,不過,我會帶著她離開的。」
林瓔轉身走向恕兒的小船時,劉璟仍皺眉緊握著劍柄,一言不發地狠狠盯著林瓔。
凌飛見狀,猛然拔出自己的劍,繞過劉璟,一劍刺入了林瓔後腰,又迅速將劍從林瓔身上拔了出來。
林瓔從未受過刀劍之傷,此時一柄冷劍忽然穿身而過,又忽然迅速拔出,還來不及感受那股尖銳的疼痛,一腳已經踏上了恕兒的船。
另一腳還未站穩,蘆葦叢中又來一支飛箭,「嗖」地一下,刺入了林瓔的胸膛。
林瓔一手拔出胸膛中的劍,一手拉住了恕兒的衣袖,努力站穩著,低聲道︰「小恩就在他們後面的烏篷船里。公子愆的船就在附近,他會親自去救小恩的。你速帶我去看大夫。」
話音未落,林瓔一個踉蹌,當即拉著恕兒跌坐在船頭。小船搖晃,恕兒站立不穩,也被拽著坐了下來。恕兒對自己這只船的船夫道︰「速速回岸!」又對送林瓔來此的另一條船的船夫喊道︰「你也回岸,去請大夫!要止血藥!」
船頭調轉,劉璟望著一來一去的恕兒,卻不見她正眼瞧過自己一眼。
劉璟正要去斥責凌飛魯莽,卻見另一條船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直逼載有小恩和凌姿的烏篷船。凌飛當即跳到了烏篷船上保護凌姿和小恩,而來者,正是東方愆。
東方愆與凌飛和船上的宋國侍衛過招間,小恩猶豫了一會兒,突然咬了凌姿的胳膊一口,便迅速跑上了楚國的船。東方愆本想一躍上到劉璟的船上捅他幾個透明窟窿,卻想著還是趕緊帶小恩離開為妙,于是也跳回了楚國的船上,速速離開了是非之地。
蘆葦蕩里,楚宋兩軍上弓搭箭,只听「嗖嗖」箭聲不絕于耳。
劉璟的船迅速退回了宋軍的掩護之中,在楚軍的窮追下,落荒而逃。
……
天色漸晚,紅霞消散。
林瓔身著墨色衣衫,看不出下月復和胸膛均是大片的鮮血殷紅。
小舟疾行,孤鶩驚起。
他靜靜靠在恕兒懷中,一手緊攥那支箭,另一手仍握著恕兒的衣袖。
恕兒攬著林瓔,眼淚止不住地滴落到他的衣襟上,與浸染衣衫的鮮血交融著。她的語氣急促,分不清是責備、緊張還是恐懼︰「你怎麼又不帶護衛?為什麼不提前告訴我?為什麼要孤身犯險?為什麼要親自來見他?為什麼……」
林瓔輕輕拽了拽她的衣袖,聲音低沉柔和︰「恕兒姐姐,你別急,听我說。」
恕兒立刻安靜了下來。
月復部的絞痛漸漸麻木,林瓔唇色慘白,盡力道︰「人算不如天算,我終究還是操之過急。」
鮮血緩緩流淌,已經染紅了甲板,但楚服寬袍大袖,林瓔的墨色衣袖落在甲板上,將身下的殷紅擋著,恕兒便一絲也看不到。
林瓔聲音極低,恕兒只能湊到他唇畔去听。「恕兒姐姐,我本以為,我可以一直陪著你,陪著小恩,不料今日陰錯陽差……
往後的日子,我大概不能陪著你了。」
恕兒雙目通紅地看著林瓔︰「莫說胡話!很快就到岸了,你不會有事的!」
林瓔低聲道︰「三件事,你答應我。」
恕兒連連點頭︰「十件八件、千件百件,你一件一件告訴我,我全都答應!」
林瓔竭盡全力地擠出一抹笑容。
「第一件——我死後,你做楚王。正紅龍袍登基,不許為我著素服。
第二件——我的事,除了我親口對你說過的,其他人說什麼,你都不要信。
第三件……」
林瓔的聲音已經微弱蚊蠅。
「第三件,悲泣傷身,今日之後,不要再流淚。
僅此三件事,你答應嗎?」
恕兒不暇思索︰「我答應你,全都答應。」
林瓔長舒一口氣,想抬手為恕兒拭淚,卻力不從心,只得繼續握著恕兒的衣袖,不舍地看著她。
恕兒……既然我不能再護你平安快樂,便讓楚王之位護你平安快樂。只有你登楚王位,劉璟才會偃旗息鼓,不犯楚國。小東方會理解的,楚國上下,也會理解的。當了楚王,無論你想做什麼,都可以為所欲為。朝堂那些盤根錯節的勢力,我也早已替你清理。
今日我才知道,什麼是肝腸寸斷,什麼是人生苦短。
可是我走之後,漫漫長路,你會讓誰陪你走完?你會不會一直都活在仇恨和痛苦里?你會不會思念我?會不會在得知我對你的情意之後,後悔莫及?
後悔是最長的痛。
我不能讓你以後都像我今日一般痛苦。
林瓔用盡最後幾分力氣,緩慢輕柔地說︰「剛剛你也看到了,用劍刺我的人,是凌飛,不是劉璟。當時,劉璟從未下令傷我,而凌飛,大概是公報私仇。
還有……絕世峰之事……是我派人獻計給劉璟的。我……也是公報私仇。害了我父親的人,只能是衛王。許多事,衛王沒有親手做,但一定是因他而起……」
夜色掩蓋了蘆葦蕩,林瓔的聲音已經微弱不可聞。
所有的不舍和擔憂,全都已經無從分說。
鮮血從溫熱到冰冷,從冰冷到麻木……林瓔閉目,想到他許多許多年前就對恕兒說過的「不離不棄」,竟然終成虛無,眼角漸漸沁出了最後一滴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