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衛復國後,宋國遷都至舊都宜德。宜德在宋國東側,距離楚水不足千里。楚國安邑王日夜行軍,且得宋王令,三萬楚軍在宋國之內暢通無阻,不過五日,已達宜德城外。
宋王以楚宋百年交好為由,親自出城相迎,並大贊楚王發兵萬里援趙,抵抗戎人狼師,實乃兼濟天下,胸懷四海之舉。
城門外,宋王劉坐在龍輦上,望眼欲穿時,只見楚國安邑王東方恕戰袍加身,黑衣白馬,一條長長的蜀繡紅色帶系于發髻,乘風而翔。
安邑王在龍輦前百步以外下馬,快步朝宋王走去。宋王亦跳下龍輦,大步相迎。
穿過宋國百官,伊人近在咫尺。
不及安邑王行禮,宋王首先開口︰「恕兒……」話到嘴邊,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只得道,「安邑王軍旅勞頓,隨我……請隨寡人入城一敘。」
恕兒蹙眉看著略有消瘦的劉,當即行禮道︰「有勞宋王殿下親自出城來迎。楚軍得以借道宋國,殿下仁義,列國共睹。大王已備厚禮一份,托我向殿下致謝。但蕪城戰事吃緊,援趙不可延誤,此行不能與殿下入城一敘,還望殿下見諒。」
劉料到恕兒必定不會入城逗留,心中雖有不舍,但卻也欣慰于自己對她的了解,于是溫和道︰「既然如此,請容寡人送安邑王一程吧。」
劉向身後的凌飛示意,凌飛立即將宋王的白馬「絕塵」牽了過來,遂向恕兒行了一禮。劉跨上馬,低頭對恕兒說︰「既然安邑王無暇入城,請隨寡人騎馬繞城而行。西郊短亭,寡人備了一桌小菜,就當做是為你接風,也當做是為你餞行。安邑王可有與寡人喝一杯茶的時間?」
恕兒抬頭看著劉,只覺他雖然高高坐于馬背上,眼神中卻似有卑微到塵土里的一絲懇求。恕兒不禁想起當年在玉都與哥哥重逢時,他走在白玉宮的朱紅長毯上,何等威風耀眼,而此時的他,連連戰敗,被迫遷都,眼里盡是憂愁。恕兒無比難過,輕輕頷首,便轉身上馬。
宜德城外,兩匹白馬飛掠而過。三萬楚軍亦沒有進城休憩。
西郊短亭,寒風凜凜。宋國侍者听見馬蹄聲,便按照宋王的吩咐,取出小火溫著的幾碟菜和一盅粥,整齊地擺在石桌上,又將開水倒入裝了蓮心清茶的茶壺,再放了一小碗冰糖于茶壺旁。
恕兒與劉雙雙下馬走入短亭,劉擺了擺手,幾個侍者便齊齊退到了短亭百步之外。
劉指著一桌飯菜道︰「宋國菜肯定沒有楚國的好吃,但這些都是你小時候喜歡吃的……宋宮里的東西,想必在楚國也不易尋得。」劉見恕兒仍站著,于是自己先坐了下來,再抬手示意恕兒坐到自己對面。
恕兒嘆道︰「我小時候最喜歡吃的,是我娘親做的菜。」
劉早已听說了楚毓王與王後和睦王後一同葬身火海,心中十分難過,卻不知該如何勸慰,只好為恕兒斟了一杯熱茶,又在茶盞里放了一塊冰糖,索性不提此事。劉將茶盞放到恕兒面前,說︰「天冷了,喝口熱茶吧。听說蕪城今年雪下的早,那里肯定更冷。」
恕兒抿了一口宋宮的蓮心清茶,又是一嘆。「你記不記得,平梁商會時,我在趙宮里也喝了你從宋國帶來的蓮心清茶?」
「怎會不記得?」
「那個時候,蕪城還叫做‘繁京’,趙王還隱在金紗帷帳後面。可是現在,我住了十年的繁京,已經變成了沙場,而一直躲在帷帳後面的趙王,正在用他的血肉之軀築一面銅牆鐵壁。」
劉為恕兒盛了一碗菜粥,又夾了幾片醬牛肉和幾根雞湯炖筍放入小盤中,一起推到了恕兒眼前。恕兒剛拿起銀勺,只听劉道︰「我再借三萬宋軍給你,可夠?」
恕兒喝了幾口粥,低眉不語。
劉道︰「四萬,可夠?」
恕兒仍舊不答。
劉道︰「五萬,可夠?」
恕兒搖了搖頭,看向劉,坦然道︰「此去蕪城,途經衛國,與齊軍會師。宋國的一兵一卒,我都不能帶去。你能允許楚軍借道宋國,我已經感激不盡。」
劉道︰「你才帶三萬楚軍入宋,我又何必阻攔?而且楚宋百年交好,現在楚宋通商更比往年還要頻繁,我早就吩咐下去,若是楚國安邑王前來宋國,領兵不足二十萬時,誰都不許阻攔。無需通關文書,無需任何信函。
至于借兵,我就是怕借太多宋軍給你,再令齊衛對你心生嫌隙。一萬,可好?一萬宋軍混在三萬楚軍中,輕易看不出來的。」
恕兒搖頭道︰「宋王殿下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寒冬已至,戎族人不一定會在蕪城耗得太久。而且我們若真的撐不下去,衛王和蜀王也都不會袖手旁觀的,無需宋軍相助。」
劉心中憋悶,卻不忍對恕兒疾言厲色,仍舊語氣溫和道︰「恕兒,楚睦王之死,與我無關。你我的謠言,也不是我散布出去的。還有,戎人滅陳之後,那戎族汗王差人來問我何時請他喝酒,我更是百口莫辯。我從未算計過楚國,也從未算計過陳國,更從未算計過你我。
我承認,前年我將你從天牢救出來時,心中焦急,一時沒了分寸,把你抱回了我的寢宮,沒有顧及到你的閨譽。我也承認,你走後,你我謠言四起,我也沒有盡全力去阻止。我甚至……甚至微服出游,閑坐茶樓酒肆,就想听一听世人是如何說齊國女將魅惑了年輕宋王。我听得高興,才沒有阻止,卻沒想到,那諸葛從容竟然膽敢因為這點謠言就休了你。
恕兒,你去救趙,去打戎族人,這是好事,我不會阻攔,但你見到齊王之後,莫要再對他心軟。如此小肚雞腸的男人,不值得你托付終生。你是楚國的公主,還是楚國的安邑王,血脈高貴,又有世襲之爵,比那胡亂捏造身世的齊王,厲害千百倍。宋王和楚王都護著你,齊衛父子若是再敢讓你受半分委屈,我立刻滅了他們。」
听完劉的一番話,恕兒不禁笑了起來︰「就算他們不讓我受委屈,你難道就不想滅了他們嗎?」
劉與恕兒兩年未見,此時恕兒好不容易笑了起來,劉不禁恍然。
恕兒眨著眼楮等待劉的回答,劉回過神來,忽然問道︰「我給你的曲譜珍珠,你還戴著嗎?」
恕兒將頸間黑繩輕輕拉扯出來,用指月復摩挲著珍珠,說︰「戴著呢。我一直偷偷覺得,這是保命的東西,可以保佑我。小時候,我戴著你送我的珠子,才沒有淹死在玉河里。後來,我把其他的信物都托人送去了宋國,唯獨留了你送給我的珠子,我去西嶺里做生意,才沒被十門八派扔下絕世峰,也沒被藥王山的巨蟒給吃了。」
劉見恕兒終于恢復了往年與他說話的語氣,又看著她貼身佩戴的珍珠,登時心頭一熱。他從懷中取出一只金瓖玉的玉環,遞給了恕兒。
恕兒不知所以地接過玉環,玉環尚存劉懷中的溫熱,玉體潔白無瑕,一顆曲譜珍珠以纏繞玉體的金絲瓖在玉環的鏤空處,金絲的樣式,是小小的梅花。
劉道︰「白玉宮的怡人園里,你找我要的曲譜珍珠是周樂王的《洛華無憂》,但我卻擅自將他的《洛城花》給了你。這玉環里瓖嵌的,才是你想要的那首《洛華無憂》。五天前得知你要來,我叫人日夜趕制的。工藝粗陋,望你不要嫌棄。」
恕兒將玉環放在了石桌上,低頭道︰「宋王殿下,你的禮物,我不能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