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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觀想之路(2)

雲乘月抬起頭。

——[怎——了?]

「我……」

她停下腳步, 有些不太確定︰「好像有種被注視的感覺。」

胸前的翡翠吊墜輕輕晃動,其——隱約折射——一道側影;他也抬頭望向天空。並且,在這一瞬間, 他的眼神銳利無匹。

——[歲星網監控天下, 你我早已身在其。]

薛無晦的聲音貼著她耳邊響起。這是死靈的特質, 幽邃冰冷,仿佛貼著骨頭縫游走, 帶著極強的侵略感。

——[且,若我想得不錯,有人在策劃一場大變局……說不定,可比千年前人族大興、神鬼式微的變局。]

雲乘月心想, 這是什——意思?那——她什——事?她難道不是一名努力克服懶惰本性、勤勤懇懇為陰間皇帝打工的小修士——?

這句話, 她既沒說出,也沒有傳音出去。

薛無晦卻是嘆了一口氣。無奈的嘆氣。

——[風起雲涌的時代, ——來有天才輩出、群星薈萃。你表現太突出,自——被蠅營狗苟之輩重視。]

——[他們必定通——書——、寶物, 正密切注視著你的一舉一動。]

「哦……」

雲乘月想了想, 明白了。她心道, 那就是說小薛又要當縮頭烏龜,不能夠出手幫她作弊了。

薛無晦又嘆了口氣。這回有點惱怒。

——[你覺得我無可奈何?我自——有我的辦法!說能助你,便是能助你。]

「哦。」

雲乘月敷衍地點頭。

——[……雲乘月!]

薛無晦的惱怒更明顯了。

這兩人全——沒意識到, 他們一個不說話、一個全靠猜,居——對話毫無障礙, ——能順便斗斗氣、嘲笑嘲笑對方,這事頗有點古怪。

不——,這也可能是因為雲乘月的注意力,大半在四周環境上。

方才踏入觀想之路通道時, 迎接她的是一片幽邃星空。但即刻,就有某一粒星光旋轉、放大,朝她迎面而來,直到將她「吞噬」。

現在,她所處的位置是一片翠綠的山野。天極——、水極青,處處是蓬勃的植物,甚至——有蟲鳴鳥聲。可仔細看去,卻又不見任何動物的影子。

雲乘月腳下有一條蜿蜒的石板路,顯——是人工鋪就。

提示很明確了。她自——要沿著這條路往前走。

按照規則,這是觀想之路——的一處幻境。除了她,必定有另一名考生身處其。

誰——觀測出書——,誰就能離開幻境。

沙沙、沙沙……

路邊野草招搖,野花也招搖。

雲乘月一一看。忽——,她停下了腳步。

並不是因為看見了隱藏的書——,也不是遇到了危機,而是……她身邊突——出現了一個人?

真的是突——出現。前一刻身邊——是枝葉招展的灌木叢,這一刻就成了白色碎石鋪就的小徑。小徑之上,則立著一個人。

這人同樣見了鬼似地瞪著她,手里已經戒備地抓住了武器——腰間一只翠玉桿的毛筆。

雲乘月愣了愣,覺得對方有些眼熟。這青年個頭不——,與她差不多,一張四四方方國字臉,左邊眼角有塊小拇指大小的紅色胎記。

好像在竹林——見。

對方卻已經一眼認出了她。

「你是雲乘月……雲道友?」

方臉青年愣了愣,表情里少了點戒懼,多了點拘謹。他手里——握著毛筆筆桿不放,卻咧了咧嘴角,做出個有點木訥笨拙的笑。

「雲道友大概不認識我,我叫孫峰,也是這一次的考生。」

他這話卻是說錯了。雲乘月看——那本奇奇怪怪的考生資料手冊,當——也瞄了一眼他的資料。

孫峰——她記得,這位修士來自東北燕州一座小城,手冊上說他字如其人,「看似平平,實則匠心獨運」。這是一個挺不錯的評價。

她點點頭,禮貌一笑︰「孫道友。」

孫峰也笑了笑,笑得更局促一點,——有些坐立不安。他又伸著脖子左右看看,「呃」了一聲,說︰「我在這里四下探查許久,景色——沒什——變化,也沒找到書——的影子……雲道友可有什——發現?」

聞言,雲乘月有點好笑,也有點無奈。她搖頭笑道︰「沒有。況且,我們既——是競爭者,就算我有什——發現,也不會告訴孫道友啊。」

「……呃?」

孫峰一愣,恍——大悟︰「哦,也、也是哦!我想岔了……不——,雖——沒有線索,但看幻境——的情形,這一——我多半要輸給雲道友。」

「哦?」雲乘月略一挑眉。

孫峰扭頭踫見她的眼神,又立即慌慌張張地移開,有點結巴地解釋︰「雖、雖——暫未觀測到書——,但看幻境——處處草木生發之意,就、就知道與雲道友的生機大道相符,而我對生機一道的了解很少……」

雲乘月听著,有點無奈。

「孫道友,你緊張什——?我又不會吃了你。」她嘆了口氣,倒也不藏著掖著,直言,「——說,這幻境看似清新活潑,但假如真藏著生機一道的書——,我怎——會一點感應——沒有?」

孫峰「啊」了一聲,似有意外。接著,他拍拍腦袋,露出苦惱的神情。

「居——雲道友——沒有線索,那可如何是好……萬一我們——找不到線索,莫非就要困在第一個幻境里,直接被淘汰?」

雲乘月搖搖頭,提議道︰「如——孫道友不介意,我們不妨同——一段,各自交換一些信息。自——,我們——是對手,雙方——可以隨時終止合作。」

孫峰想了想,點頭同意了。

這片山野幻境——,剛才只有一條小徑,現在則成了兩條。待雲乘月與孫峰並肩而——,她——回首望去,發現腳下的路合並成了一條,又往遠處延伸,在灌木叢背後分岔。

來時的小徑隱沒在野草野花野木之——,逆著微風,奔向不同的方向。而同樣地,四周仍只聞蟲聲鳥鳴,卻看不見任何真實的生命掠影。

真實……

雲乘月心——一動。難道這里的書——是偽、幻之類,和「虛假」有——?但可惜,她得到的書——沒有——類,而且她也沒有觀摩、臨摹——這類字帖,因——也無法通——天賦來「作弊」,臨時寫一個出來。

即便可以……既——薛無晦說了,大人物們——刻正注視著她,那她如——貿貿——寫一個不符合經歷、性格的字出來,恐怕會徒增懷疑——

是要——找到線索,按照規則,光明正大地一步步破局。

「……雲道友?」

她回——神,遇上孫峰的眼神。青年比剛才已經平靜不少,卻——是擺月兌不了局促,眼神不大正視她,卻又靦腆地笑笑表示友好。

看起來倒不像什——居心叵測的人……至少比熒惑星官好得多。雲乘月暗——埋汰了一下某人。

「我是想,這里生機盎——太——,卻缺少真實的生命,看上去有些虛假。」

她開口說出了自己的猜測,又——︰「孫道友可曾接觸——與‘虛假’之類有——的字帖?」

「虛假?唔,雲道友說得有道理……但實在慚愧,我也沒什——觀賞類似字帖的經歷。」

孫峰拱了拱手,有些抱歉,也顯得更局促不安了。

兩人繼續朝前走。實在是這里只有唯一的一條路,——低矮的樹林起,一直延伸向漫無邊際的曠野。

雲乘月嘗試——走出道路的範圍,想去青翠的原野——看一看。但只走出兩三步遠,就有無形的阻力攔住了她,不讓她更多探索外面。

唰啦啦、唰啦啦——

風有了變化,——拂面不寒的微風變成了抖動人衣袖的清風。

石子縫隙——長出的一枝野花招搖、伸展,輕輕踫上了雲乘月的腳踝。野花來回拂動,在一個瞬間里,它好似想要迅速生長,好纏繞上雲乘月的肢體。

她停了下來,低下頭。

——什——沒有。

剛才腳踝處的輕癢,仿佛只是一個錯覺。

這時,雲乘月忽覺耳畔也有一點癢意,輕而軟,像是春日里的杏花花瓣被風吹落,柔柔往人的耳邊一吹。

她猛地抬起了頭。

沒有花瓣,只有孫峰注視著她。

國字臉的青年疑惑地望著她。疑惑、拘謹,善意的——心……以及平靜。

「雲道友,」他語氣柔和友好,「你怎——了,是發現什——線索了?」

雲乘月張了張口,又閉上。

她移開目光,掃視四周。天空極藍,有些——又不算太——,到處——是柔女敕的翠意;這是獨屬于春日新鮮的生機,不同于夏日的濃郁、秋日的曠達。

但這又不是春日。古往今來,——沒有哪個字帖,能比《雲舟帖》更好地描摹出春日生機。她在今世觀摩——的第一幅字帖就是《雲舟帖》,也因——站在了生機大道的起點。

哪怕《雲舟帖》她——不能看得很全,她也能夠分辨出,四周看上去是春日翠野的景色……絕非是春意、生機之類的書。

但雲乘月沒有細講。

她只是思緒一掠,便也微微一笑,平靜地起了另一個話題。

「孫道友,我有個——題想同你請。」她的聲音同樣柔和,且更溫柔明快。

孫峰跟在她身邊,保持一步遠的距離。現在,他開始敢于正眼看雲乘月了,而且眼神專注,——漸漸放射出喜愛、欣賞的光芒;那是不帶任何私人欲念的喜愛,而只是任何人望見美好事物時——會有的喜悅。

他溫柔地說︰「雲道友請——,我無敢不言。」

雲乘月點了點頭。

「孫道友怎——會記得我,又怎——知道我持生機大道?」

孫峰一怔,笑起來。

他笑著說︰「因為雲道友的書——非常、非常有名,而且本人又是個如——罕見的美人啊。在我家鄉的小城里,——來沒有這樣天仙般的美人……我有些失態了罷?真是對不住。」

他拍拍額頭,像是在責備自己。

只說外貌,孫峰絕不是一個好看的人,甚至連清秀——說著勉強,只堪堪能稱一句端正。但他現在這——眼神柔和、笑意也柔和,卻無端端生出一股子溫雅多情的模樣,仿佛多少年前徜徉山水、處處尋香的風雅公子。

——看得人的雞皮疙瘩,——一點點起來了。

雲乘月的目光卻瞬也不瞬。甚至,她也在微笑。

「原來如。那我真是有一些意外……好像,是有些日子沒人——注我的容貌,我——有些不習慣了呢。」

孫峰意外地眨了眨眼,——歪了歪頭。像個疑惑的孩子。

「為什——?」他訝異道,「人們為什——要忽略世間罕見的美好?」

「以前——是挺多的。」雲乘月閑聊似地回答,「但後來,我遇到的人大多——是一心求道、渴望書——進步的修士。人一旦十分專注于尋找自己的道路,也就不會太被外物影響……比如別人的美貌。」

孫峰卻不贊同。他皺著眉毛,大大搖頭嘆氣。

「有眼無珠。」他恨鐵不成鋼,「世事多擾、芳華難尋,既——有這運氣踫到,怎——能平平視之?」

「平平視之?」雲乘月有些好奇,「那什——才叫不平?」

孫峰失笑,斷——道︰「當——要加倍珍惜,盡力留住相處的每一刻時光。」

「留住……要心甘情願地留下——?啊,是這樣。」

雲乘月喃喃一句,緩緩點頭。

「孫道友來自哪里?」她突——,並停下了腳步。

「……我?」

孫峰也停了下來,雙手交握在身前,思索片刻,才很是溫順地說︰「燕州建山,是一座很小的城市,雲道友大約——沒听。」

「建山……不,我好似听說。」

雲乘月仔細回憶了片刻,做恍——狀︰「我曾在書——見。有某年某月發生的一段奇遇故事,背景就是建山。我記得,故事里說那里天很——、風很冷,冬天最冷的時候,——北方極寒之海吹來的風,能夠一瞬間凍住人輕輕呼出的氣息。」

「那里的景色,一定和這里十分不同罷?」

孫峰听著听著,神情恍惚了一瞬。他嘴唇翕動,吐出一句︰「啊,是很不同……」

他環顧四周,目光一寸一寸地流連——翠色山野。漸漸地,他的神情又溫柔起來,嘆息般地說︰「北地嚴酷的冬天,怎能與南方春色相比?雲道友,你持生機書——,難道不喜歡這樣的景色——?」

雲乘月雙手交握、十指相觸;在她朝下的掌心里,一抹靈光悄——流動,橫平豎直地施展,化為一枚隱約的——字。

「我喜歡春天,卻也並不討厭冬天。」她說。

孫峰微微皺起眉,又笑,反——︰「哪怕是極北之地最嚴寒的冬天?」

雲乘月點頭,語氣輕松︰「哪怕是極北之地最嚴寒的冬天。」

孫峰搖頭︰「那是因為雲道友——未親自見。荒蕪與寒冷,會摧毀一切美好。」

他彎下腰,輕輕托起路邊一枝低垂的野花,動作極是憐惜。他也輕輕地——︰「誰不想留住這樣的美好?雲道友,你應該懂這一份憐惜之意。」

雲乘月也彎下腰。

她站在孫峰面前,略垂著眼。她看見那一枝花,被孫峰托著,本來有些枯萎的枝葉竟漸漸恢復了生氣,重新昂起了頭,在風——招展。

「誰——憐惜花,憐惜美好,可是……」

她抬起眼,直視著孫峰的眼楮。

「可是,如——美好是假的,我依——選擇真實——無論是南——是北,是春——是冬。」

「……這不是假的!」

孫峰瞳孔一縮,聲音也陡——嚴厲起來。可他目光——往雲乘月臉上一觸,怒色又煙消雲散,只訥訥辯道︰「這……這春色,這晴天,——是真實存在——的……永遠留住它們,怎——會讓它們變成假的?」

四周的翠色在涌動。

野草瘋長,野花四溢;藤蔓如水流動,枝條生發不已。

雲乘月輕輕呼出一口氣。她掌——的書——時隱時現,躍躍欲出。

她——︰「那,你是怎——留住的?」

翠色越來越濃,鋪天蓋地,往兩人所在的位置而來。它們淹沒了白色碎石鋪成的小路,淹沒了藍天白雲,形成了不斷逼近的圓形空間。

翠色也在頃刻間吞沒了孫峰。無盡的草木將他一層層裹起,連頭發——被枝條纏繞。但他的五官——能——縫隙——露出。

縫隙——,他睜著眼,唇角帶著安詳的笑。

「像這樣。」他的聲音變得縹緲、甜美、——遠,「雲道友,來,你也試著閉上眼……你會看到美好的事物,——永遠留在了你的身邊。」

雲乘月站起身。

靈力翕動,在她身邊蕩開,暫時抵擋住了枝條的侵擾。

當她——次抬起手,掌心則有一枚書——大亮——刺!

就結構、運筆來說,「刺」字寫得不算好。結字不工整,轉筆的筆畫能明顯看出書寫者技法不夠嫻熟、筆力尚淺——

而,這枚書——的一筆一劃卻——鋒銳至極。其字為刺,便筆筆皆為刺;刺之真意相連,整個字何愁不顯鋒芒?

自是鋒芒大盛!

「刺」字一馬當——,一頭沖出;它背後又帶出一抹劍影——是玉清劍的劍影。

孫峰已經被枝條纏繞又舉起。他——懸在半空,垂眼望著雲乘月,似笑似嘆。

「雲道友何必如——?你不——第三境修為……區區連勢境的修士,是無法與我的永恆之美抗衡的。」

他嘆道︰「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雲道友貌美至——,——是不要凋落,就與我一同沉眠——地,獲得永恆的好……」

「真是嗦。」

雲乘月淡淡一句,已——手握長劍,一力刺出!

叮——

劍身彈動而輕響。

孫峰的眼神,忽——一凝。

「這劍……你,不止是連勢境修為?!」

「哪里,根本貨真價實。」

雲乘月語氣平和,手里的劍卻銳意十足。

寒芒一點,刺穿無盡綠意,也逼近孫峰的所在。

孫峰的神情凝重起來。

「這……難道是道意相合?」

所謂道意相合,是指修士施展的書——真意,與使用的本命法器完全契合。

對低階修士來說,他們更多考慮的是如何盡量多地觀想書——,好在不同環境——應付不同的危機。比如——前在試煉之地——,雲乘月為了多一樣攻擊手段,才臨時觀想出「刺」字和「縛」字。

另外,除了設法擁有盡量多的書——,低階修士往往——徘徊不定,沒有找到自己的立身大道。

沒找到立身大道,也就無法讓書——與大道相合,無法發揮出書——的全部實力。

更不可能讓本命法器、書——、立身大道三者相合——

而,這三者相合,才是——階修士畢生追尋的目標,也才是——大道本身。

雲乘月並不了解這件事。她只是覺得用起來好用,也就用了。沒人告訴她,她初初修煉就能找到立身大道,是一件多——稀罕的事。

也沒人告訴她,她現在不——第三境修為,就能自——而——將本命法器與立身書——相合,有多不同尋常。

畢竟,低階修士往往看不出個所以。而那些看得出的修士……比如虞寄風、盧桁等,他們——要思索更重要、更不尋常的事,比如她眉心識海的天生道——,比如落在她身上的歲星之命。

一言以蔽之,大人物們忙著——注更重要也更離奇的跡象,也就忘了要告訴她,她身上——有一些……沒那——離奇,卻也挺稀罕的特質。

因——,當孫峰大為震驚時,雲乘月——有點不以為。

「你怎——大驚小怪的。」

她說。

孫峰︰……?

長劍掠出寒芒,一點點刺穿草木纏繞而成的護甲。

孫峰的眼神,頭一次凝重起來。

人們常說刀劍、刀劍,尋常人用劍,很多也胡亂將刀劍混為一體,拿著長劍砍來砍去,以鋒刃傷人。但事實上,刀才要砍、要劈,而長劍縴薄柔韌,本該順著劍身的特性,抓住時機、順勢刺出——這才符合道法自——的真意。

劍,本就是用來刺的。

書——與長劍相合,道法與自——相合,頃刻間發揮的威力,竟是有了尋常連勢修士的五倍不止。

孫峰的實力比連勢境修士要——,而且——出不少。可——刻他想擋,卻發現無論如何——阻擋不住。

短短——息間,他只能眼睜睜看著藤甲潰散,看著那「刺」字領著長劍,來到了他面前,懸在他眉心要害之上。

唰啦——

風又起了。

孫峰的眼珠緩緩上抬。

劍身未動,但劍意鋒利、攪動氣流,生生在他眼皮上切出血痕。

雲乘月和氣道︰「你別亂動,受傷了可不太好。」

孫峰一默。他注視著她的臉,凝重之意漸漸散去,取而代之的則又是那樣欣賞的、喜愛的、甚至有一點痴迷的溫柔與歡喜。

「唉——不願留下,也是無法。」

他嘆息道,很有些傷感︰「世人生命——久長,也終有煙消雲散的一天。這般天成的美麗,又能維持多久?」

雲乘月淡淡道︰「死了就死了,沒了就沒了。非要強求永恆,我看你才挺奇怪。」

孫峰搖頭笑道︰「理念不合,道心不合……大道不合。」

「這書——,實在與你不合。」

翠綠的光,——每一根枝條里溫柔蔓延。這光並不刺眼,反而柔和朦朧,像一場清新的風。

漫山遍野的翠意褪去了。

極——極藍的天褪去了。

孫峰身上的藤甲也褪去了。

幽藍的星空重新降臨。唯一與之前不同的是,他們正站在一片白光上……也許該說,是一片星光?

雲乘月低頭一看,——四下一瞄。

「倒是挺漂亮的。」她說。

孫峰閉上雙眼。

「美——又有何用?不能留下,徒增煩憂。」

最後一點翠綠的光纏繞在他身上。這些光朦朧至極,縹緲至極,也溫柔至極。它們飄搖晃動,漸漸匯聚成一枚——字。

——夢。

「夢」字上浮,月兌離了孫峰的軀體。在完全月兌離的剎那,雙眼緊閉的孫峰「啪」一下——摔倒在了地上。

人事不省的……

「哦,抱歉。」雲乘月收回玉清劍,認真地道了個歉,「早知道你只是被書——附體了,我會更注意不傷害到你的。」

——「徒增煩憂,徒增煩憂。不若一夢千年,往事俱在,日日皆歡……」

星空如夢,那聲音也如夢。它——在繼續念著不知名的詞句,也漸——漸遠,只是不——是孫峰的聲音。

雲乘月抬頭追尋著聲音的蹤跡。

也就在這時,「夢」字在半空綻放,如煙花絢爛。

她專注去看,見那「夢」字以隸成,筆畫看似稚拙,實則圓轉自如,顯出柔媚、天真之意,整個意境真如美夢懸浮、渺——,可望而不可即。

但她——要細細去品,卻見那大字猛——炸開,紛紛散落。真是來如煙花絢爛,也去如煙花寂寞。

「啊,——沒看清……」

她覺得惋惜。

薛無晦卻笑了一聲。

老實說,他的聲音突——響起,——稍微將她嚇了一跳。

雲乘月不禁輕輕一推胸前的吊墜——雖——她明知這樣妨礙不了他,狀似自言自語地抱怨︰「這是什——意思,故意不讓我觀摩、學習?」

他大約感受到了她的埋怨,卻反而又笑一聲,更開懷些似的。仿佛看她吃個癟,是挺有樂趣的事。

——[這環境本身——書——構成,而這書——,又是——往歷史——的「摩崖石刻」……你可——記得,什——叫摩崖石刻?]

自——記得。所謂摩崖石刻,就是當世的人們發現刻在懸崖、奇石等自——事物上的——字。這些——字能歷經風雨而存留,必定——是曾經的書法大家手筆,其——留有書——真意,可供後人學習、觀想——

外,摩崖石刻也是研究——去消失的朝代的重要——獻。

雲乘月在心里捋了一番,全當薛無晦收到了。

而薛無晦居——也好像真的領會了,就繼續道︰[我听旁人所言,這觀想之路——收集了古往今來所有摩崖石刻。這些不同時期、不同風格、不同大道的書——匯聚在一起,各自形成幻境,平時互不干擾,獨自蘊養。]

——[摩崖石刻本就靈性十足——無人打擾地蘊養百年、千年,生出了自己一星半點意志,也不奇怪。]

……意志?

書——能成精了?

雲乘月下意識模模自己額心,忽——有點擔心。不是吧……難不成是說,有一定的可能,她眉心識海——的書——,會變成——個獨立的人?

薛無晦嘆了口氣。

——[想什——呢……放下手。說是自己的意識,但這些書——是因為離開書寫者太久,才會產生變化。而這些變化,往往又是復刻了書寫者本人的特點。]

本人的特點?

「這書——……那個‘夢’字那副做派,不會跟它的書寫者差不多吧?」

雲乘月喃喃道。

——[……哼。]

薛無晦忽——冷哼一聲,沒來——的不——興。

——[何止差不多,那書寫者寫下它時必定就是那做派。書——復刻書寫者,能復刻的無非就是心境、道心。]

——[這「夢」字賊眉鼠眼、言語輕佻,可見書寫者必為登徒子,不足掛齒!它大道與你不合,不給你觀想,又有什——干系?]

雲乘月听得一愣一愣。

到最後,她噗嗤一笑。

「就是,我想明白了。」她嚴肅道,「這種輕浮的書——,就算給我觀想,我也不看的,一眼——不看的!」

——[不錯,你想明白了便好。]

薛無晦的聲音恢復了清冷平靜,語氣也很是滿意。

雲乘月卻禁不住繼續低笑。

笑了好一會兒,笑得亡靈的帝王——狐疑了,忍不住——︰[雲乘月,你笑什——?]

她只是搖頭不語。

這時,地上孫峰動了動,才醒了——來。

這方臉青年一睜眼,第一反應就是去模腰上的武器。他眼神尚未完全清醒,戒心卻已經提起,整個人緊繃著,靈力蓄勢待發。

待看清雲乘月,他只微微一愣,便繼續戒備。

「……雲道友?」

他試探著站起來,見雲乘月沒有動作,這才迅速後退兩步,拉開一個相對安全的距離。與——同時,他眼風也朝四周一掃,觀察狀況。

雲乘月暗自點頭。這專注而警惕的模樣,才是真正有野心的獨立修士的做派。至于那些講風格、講任性、講隨心所欲的……——是大修士才有資格談論的了。

「我分明記得自己在山野——……難道,這幻境,破了?」

孫峰模不著頭腦,頗有些驚疑不定︰「可是雲道友的功勞?」

雲乘月頷首︰「孫道友方才被書——俯身了。」

她簡單說了說之前的事。

孫峰將信將疑,但猶豫——後,他——是收起武器,抱拳一禮。

「這——說來,我——被雲道友救了一命。多謝。」

雲乘月搖頭︰「這幻境本來也不會出人命,不必多禮。只不——,這破除幻境的功勞,我就不客氣了。」

「孫道友,我——走一步。」

孫峰微微苦笑起來。

「自——……」

他嘆了口氣,很是遺憾,卻又竭力振作精神。

雲乘月越——他,往前走去。

在他們所站立的星芒之上,——有兩座石台。石台上放著石桌,桌上有筆墨硯台,唯獨沒有紙。

幻境以觀測出書——為目的。雖——不需要徹底學會、完成觀想,但也要考生臨寫出大致的書——模樣,才算觀測成功。

所以——要照貓畫虎一番,才能打開前路。

這幻境的書——是「夢」,只有雲乘月看到了,也就只有她能寫。

她步履輕快地走上去,提筆蘸墨,略一沉思,便信手在空——寫了一個「夢」字。

一筆一畫,輕松而成。

雲乘月寫得頗為自信。雖——她自己不說,但——修——之初,她就不斷被身邊的人贊美天賦——超、是天才——的天才,更有薛無晦親口認證,說她觀想書——的時間很短。

現在,不——是觀測、臨摹一遍,又不要求觀想出「夢」字背後的大道,豈不是更加容易?

頃刻,「夢」字便完成了。

接著,墨色的「夢」字消散了。

星空靜默,什——沒有發生。

雲乘月愣了愣,低頭看了看提筆的手。沒錯啊,是自己的手。

「咳……」

她有點尷尬,不想回頭,鎮定道︰「——試試筆。」

接著,她又寫了一遍。這一回她寫得認真多了,是仔仔細細回憶了「夢」字的模樣後,才寫出來的。

「夢」字出現了。「夢」字消散了。

依——無事發生。

雲乘月︰……?

薛無晦輕輕「唔」了一聲,似乎發現了什。但他沉吟著,沒有說話。

背後的孫峰也輕輕「咳」了一聲,遲疑著說︰「雲道友……」

「不急,不慌,小——題。」

雲乘月冷靜地說,——提筆蘸墨,微笑道︰「很快就好了。」

第三遍。

依——無事發生。

雲乘月︰……

片刻的沉默後,孫峰小心翼翼走了上來,到了另一個石台上。

「呃,雲道友。」他斟酌道,「我剛才看你寫出的——字,大概知道那‘夢’字是個什——樣的了……那,不如我來試試?」

雲乘月強鎮定︰「嗯,孫道友自便。」

孫峰憨憨地一笑,凝神思索片刻,才提起筆。

只見他提筆的一瞬間,筆尖飽滿的墨滴揚出一道細微卻有力的弧線。緊接著,他手腕圓轉,端端正正在半空寫下了一個「夢」字。

要是以雲乘月的眼光來看,孫峰寫的「夢」雖——結構嚴謹、筆畫穩當,字意卻十分死板,與真正的「夢」字那份縹緲的、有些鬼氣森森的懸浮之美,截——不同——

而……

一束光落在了石台上——落在了孫峰的石台上。

連孫峰自己——意外地「啊」了一聲,更不說雲乘月。她簡直要目瞪口呆了,只能傻傻地望著那一束引路之光。

「這這這……我也不知道怎——回事?」孫峰慌亂——後,就振奮起來,「對不住了雲道友,我——走一步!」

下一刻,他消失了。

雲乘月︰……

——[噗……]

雲乘月︰……

——[哈哈哈……]

雲乘月面無表情,直接給了翡翠吊墜一拳。吊墜晃來晃去,切面倒影——隱約映出帝王的身影。他正仰頭大笑,笑得毫不掩飾,笑得相當痛快。

笑什——,有什——好笑的?雲乘月莫名有些悲憤。能不能好好解釋一下原因?

幸好,薛無晦也不是能夠一直笑個不停的人。

他嘲笑夠了,便收了聲,悠悠開口︰[原來如。我卻是忘了這一點。]

雲乘月︰……?

——[雲乘月,你算一算,你修——至今,才多少時日?]

修——……大概半年吧。

——[那你用在潛心臨摹字帖上的時間,又有多久?]

加起來可能……兩月有余?

——[那你可知道,這些來求學的修士,他們自幼研習書法,每日勤學苦練,又寫禿了多少毫筆、費去了多少紙張?]

雲乘月一怔,若有所悟。

——[不錯。任你天賦——,——能領會書法真意,你的基本功——太差了。換言之,旁人學書法,——是——學法度,——求意趣,你卻恰好相反。]

——[只是你在意趣一道上太有天賦,觀想書——太快,才讓人忽略了……你實際不——是個,連普通幼童——不如的書法小乞丐。]

雲乘月︰???

前面——說得好好的,突——說誰乞丐呢?

薛無晦不緊不慢︰[法度不嚴,筆力稚拙,全靠——攀別人的書——意趣,才能自己得些好處。你不是乞丐,誰是乞丐?]

雲乘月︰……

她嘆了口氣。算了,薛無晦說的也是事實。而且,這事也給了她一個警告。切莫自視甚——,基本功該練的,——是得下功夫苦練。

她也就拋開心——郁悶,重新凝聚心神,嘗試好好寫下那個隸書的「夢」字。

一直嘗試到第二十遍時,終于,引路之光也落在了她身上。

雲乘月略松了口氣,擱下筆。

她抬起頭,望著無垠星空,有些出神地想︰那一顆顆星光,如——是前人留下的筆墨,那他們當年又花了多少時間苦練,才有了後來的功力?

想來,她的確是因為一切來得太容易了些、太快了些,才忘記了自己根本不——修——半年。

忽略基本功的人,遲早要吃苦頭。幸好,她這苦頭來得不晚,而且也沒那——苦。

「嗯。」

雲乘月重新安詳起來,微笑著安慰自己︰「我——是挺幸運的。」

……

「哦,哦~不出所料不出所料,看,我的曾孫——是偏重意趣之道的!」

雲山深處,宮殿之上,熒惑星官倚著欄桿,快樂地拍響了手。

他美滋滋地說︰「我就說吧?她那樣子,一看就知道天生契合意趣之道——天生,就是走明光書院一道的人哪!」

「辰星,你說呢?」

與他的嬉笑不同,銀發星官面色鐵青。

辰星孤立在台上,雙手緊緊握住,手腕青筋畢現。她眼楮瞪得極大,嘴唇閉得極緊,整個人微微顫抖,連太陽穴——略略爆出了藍紫色的血管。

她半晌不言,而後忽——抬手一揮!

無數冰晶呼嘯而——,化為稜錐,憤怒地刺向熒惑星官。

「……咦,這又不是我的錯呀?你不能因為別人掌握了真理,就要封別人的嘴嘛。」

虞寄風不以為意,反倒嘻嘻哈哈地躲得——興,把這當成了一場游戲。

另一側,明光書院的修士們卻是面露欣慰。

不僅楊嘉笑起來,道了一句「不愧是生機大道的後繼者」,連王道恆——拈起自己長長的胡須,笑得眯起皺巴巴的眼皮。

不——,在場修士不論是喜是憂是怒,大多——是隱忍于心。

只有熒惑星官無所顧忌,嬉笑怒罵,——跳來跳去。

當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虞寄風你又發什——瘋」的時候,熒惑星官也——笑眯眯抬頭,回道︰「盧桁你這老頭兒,真是人老不——用了?拖這——久才來。」

一把鎮邪尺——天而降,怒而擊向虞寄風。

正好辰星的冰晶也加大了攻勢。

一時間,熒惑星官月復背受敵,只好委委屈屈地挨了兩下,真是可憐。

盧桁走上平台,不滿道︰「鯉江水府的事情,說好你處理,居——又全——丟給我收尾!」

虞寄風揉了揉被砸痛的背,打哈哈道︰「這不是相信你的能力——,盧老頭兒,別計較那——多,我們誰和誰的——系?」

盧桁不客氣道︰「巴不得——沒見——的——系!好了,乘月如何了?」

虞寄風嘿嘿一笑,——要——皮——句,卻是倏——眼神一凝。

他猛地抬頭,注視著一個方向,原本輕松的眉眼一點點擰起。

不止他一個人看了——去——有其他人,也——看了——去。有人驚訝,有人激動,也有人警惕和反感。

因為,那是……

金色的龍舟穿雲而來,載著陽光、壓著水流,浩浩懸停在平台前。

接著,門開了。

飛魚衛們忽——齊刷刷跪倒。

盧桁彎腰拱手。

辰星躬身施禮。

虞寄風停了停,低了低頭,終究也彎腰施禮。

明光書院的修士們則在片刻沉默後,紛紛抬手一禮。

「見————」

「——太子殿下。」

青年——地立在龍舟上。他身後——跟了一些人,但這時候,人們只看得見他。

「無須多禮。」

很奇怪地,這位被稱為太子殿下的青年,雖有長發束冠,卻是身披袈裟、手捻佛珠。

竟是出了家的模樣。

他渾身氣質清樸出塵,神情沖淡寧和,與裝飾奢華得堪比暴發戶的龍舟格格不入。以至于不禁令人嘀咕︰這——個出家人,怎——用這樣浮夸的飛舟?

太子——龍舟上走下。空——並無階梯,他卻步步生蓮而下。青蓮幽幽,更令他不似世俗——人。

他一路走到平台上,——對王道恆一揖,方才側目去看水鏡。

「我來是想——一句,雲乘月是誰?」

他的聲音平靜極了,神態也安寧極了。

盧桁的神情卻凝重極了。這一刻,他想起了許許多多往事,那些被他刻意遺忘的往事,那些他決定不——提起的事。

「殿下……」

盧桁為官多年,又當——帝師,與皇室——系密切,到底沒有太多顧忌。他便抬起頭,匆匆道︰「殿下,您何必——注一位小修士?」

太子卻笑了笑,——是那樣平靜親切。

「盧大人勿要憂心。我到底也只是想看一看,她……」

他說著,語氣微不可察地頓了頓,仿佛多了一點自嘲。而為了隱藏這點自嘲,他的聲音更輕了許多。

「……看一看,我曾經的未婚妻的孩子,究竟是什——模樣。」

這一剎那,忽——,說不出地……

在這沖淡平和的青年眼里,生出了許多哀傷與寂寞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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