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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

雲乘月嚇——一跳。

她對樂陶的記憶尚且停留在水府, 書文對戰中她笑得爽朗,——會精神地用果子來砸她的頭。後來在江底,是她救——他們一行人, ——在湖邊輕輕松松將洛小孟扔到了對岸。

樂陶是強大而瀟灑的將軍。雲乘月實在很難想象,這樣一個人會跪下懇求自己。

幸好是單膝跪地, 不是什麼五體投地的大禮……雲乘月腦海中閃過這樣一個念頭。

一旁薛無晦搖搖頭, 出聲道︰「樂卿,朕說了, 不必多禮。」

樂陶略略一顫, 卻並未抬頭︰「陛下……」

薛無晦看——一眼雲乘月,淡淡道︰「——是說, 你是故意想用情分來迫使皇後答應?樂卿,多年不見, 你竟也會有這等心思。」

樂陶又一顫。她微微抬頭,好似想說什麼, 最後卻只是抿起嘴,少女似的面容上透出一股倔強。

「皇後殿下……」

雲乘月听得簡直頭痛, 連忙退後一步, 忙不迭聲明︰「我們互稱姓名行不行?要是你直接叫我名字, 我們還有說道的余地, 不然我就堅決不答應——!」

樂陶明顯一怔,眼中泛起疑惑。她看——一眼薛無晦,後者面無表情, 唯有蒼白的唇角往下壓——一些。

女將軍若有所思。

她想了想, 也就從善如流地站起︰「好,既然你這麼說,我也不多矯情。乘月, ——請你幫我這個忙!」

她像是找回——方寸,一下落落大方起來。

這才是雲乘月熟悉的那副樣子。她出了口氣,才有心思考慮申屠侑。

她看看石台上的幽藍火焰,有點興趣缺缺,——看看樂陶懇求的眼神,她又不大說得出拒絕的話。

想了想,雲乘月道︰「具體是個什麼情形,你能不能先告訴我?」

樂陶聞言,嘆了口氣,面上露出幾分哀傷之色。

「申屠他……他意識混沌,並未真正清醒,所以傷害你們,也只是死靈本能,不是他的本心。」

「我並不是想要為他辯解,事情終究是他做的,只是……我私心太重,總想要他情有可原。」

「當年……」

申屠侑是樂陶換來的。

樂陶出生于千年前的奉國都城,是一個小貴族家庭,日子不算難過。她自幼念書習武,又听了一肚子傳奇故事,對于上陣殺敵、守護國門自有一番熱忱。

長到十五歲,家里逼她嫁人,她不干,跑出去要參軍,就這麼踏上——前往邊境的道路。

出了奉國都城,她才知道天下大多數人的日子都是煎熬。尤其路上遇到的流民,都是遭了天災人禍、被神鬼異族坑得無家可歸,個個都是骨瘦如柴的可憐人。

樂陶一個剛剛成年的貴族少女,路上實在吃——不少苦頭——她沒有因此沮喪、後悔,反而更堅定——要從軍報國的念頭。

就是在這個時候,她撿到了申屠侑。

申屠侑是流民的孩子,更準確地說,是被用來易子而食、即將被丟下鍋烹飪的一頭「兩腳羊」。

當時,樂陶已經明白自己力量有限、不能輕易把食物分給饑餓又凶狠的流民,——當時她站在路邊,看見那個八歲的孩子怯怯望著大鍋,臉上沒有多少恐懼,反而顯出一股了然和哀傷。

她被那種出乎意料成熟的神情打動了。

最後,樂陶用一袋糜子面換來了申屠侑。

「我到現在都記得……」

樂陶出神地說︰「那時候他才這麼點高,一點修為都沒有。我粗心,忘記他是個普通孩子,走得太快,回頭才發現他走路走得滿腳血泡,卻還是緊緊捏著我的衣角,一聲不吭地緊跟著我。」

自然而然,他們兩人一同去了邊境,一同參——軍。

當時的邊境軍和後來樂陶率領的定宵軍完全不同。那支軍隊屬于奉國,積累著世代貴族的腐朽氣息;軍中貴族子弟好吃懶做卻能升職加官,窮苦的士兵賣命掙扎,卻永遠都是可以被隨時犧牲的小兵——

因為勉強能吃飽,對當時的百姓來說,參軍竟也成——個好去處。

樂陶還是賄賂——當時的軍官,才讓瘦小平凡的申屠侑也一起留下。

就這樣,他們一起在邊境軍待足了艱苦的十年,——無論遇到什麼,他們兩人總是形影不離。

在這十年間,樂陶成長為軍中新秀,申屠侑也不——是當年瘦小沉默又早熟的孩子。他在修行一道上頗有天賦,本人又刻苦努力,修為雖然比樂陶差一些,——他沉穩善謀、溫和從容。

樂陶笑道︰「當年他們都說,如果不是知道他的出身來歷,誰都以為他是中原的大家子弟。」

她是個簡單爽脆的性子,可說起申屠侑,明顯有些滔滔不絕——雲乘月只是听著,並未打斷她。

樂陶繼續講述。

後來,因為他們兩個草根新秀與邊境軍中的貴族子弟發生沖突,上頭不僅想搶他們的戰功,——想扔他們出去當替罪羊。

申屠侑本想施展計策,——樂陶已經忍無可忍,一拍桌子,——咻咻地就帶著申屠侑出走。

離開後,兩人商量一番,就想辦法招兵買馬,進而有——最初的定宵軍。

又——年,奉國作為靠近北方異族的國家之一,又宮廷腐朽、軍隊糜爛,很快被神鬼異族打得節節敗退,更沒精力來管樂陶、申屠侑的草台班子。

亂世初露,定宵軍在夾縫中成長,漸漸竟也長成——一支有名的軍隊。

這時,中原夏國的大軍也已經赫赫有名,隱隱有天下抗擊神鬼異族第一軍的勢頭。

「就是陛下當年率領的軍隊。」

樂陶望——薛無晦一眼。饒是過——千年,她再提當年事跡,神色中也隱有敬畏和感佩。

接觸——次後,很自然地,定宵軍被薛無晦的軍隊收編。由于後者與明光書院關系匪淺,定宵軍也自然而然得到了書院的恩澤。

最重要的恩澤就是《天下經略》的傳承。

「等等,」听到這里,雲乘月打斷道,「明光書院果真千年就有?《天下經略》也確有其事?」

樂陶點點頭,有些奇怪地說︰「明光書院何等鼎鼎大名,莫非千年後連名字都沒有留下?」

雲乘月︰「明光書院還在,——《天下經略》似乎已經成為傳說,僅有的殘片保存在幾大世家,也沒听說有完整版。」

樂陶求證似地看——薛無晦一眼,見後者點點頭,竟愣愣了片刻。

「居然已經失傳——……」她喃喃道,「我——記得,當年定宵軍從《天下經略》受益良多,我一直對書院心懷感激。」

薛無晦沉默片刻,微微搖頭︰「終不——是副本罷。樂卿,你對《天下經略》太過上心,才有——後來的事。」

樂陶苦笑道︰「是。可臣不得不上心,畢竟副本是在臣手中丟失的……在正本失蹤後,副本就成——唯一的真本,臣焉能不上心?」

雲乘月問︰「怎麼回事?」

千年前,《天下經略》是人族至寶,由傳說中的天生飛仙與眾多夫子共同書成——後來,明光書院被神鬼異族偷襲,偌大書院被焚燒一空,一眾夫子、弟子,全都殞身于那一戰。

正本《天下經略》也就此失蹤。

而當年,書院專門派人前來,不僅傳授定宵軍《天下經略》中的兵法、技術等珍貴知識,更是特意制作——一套副本給樂陶等人。

這些知識極大地改善——定宵軍物資匱乏的問題,也直接或間接地救——不少士兵及其家人。因此,樂陶對書院相當感激,對薛無晦的軍隊也更是記情。

樂陶本來打算將副本歸——書院傳人,可惜,在一次艱苦的戰役過後,副本《天下經略》也丟失。

她愧疚萬分,覺得書院幫——自己等人良多,自己卻連個副本都沒保存好,實在對不起恩人。這也成——樂陶的心病。

因此,後來樂陶才會太輕易地中——叛徒的奸計,听聞有副本的消息,就匆匆忙忙帶人前往,最終折戟沉沙。

「我到死的時候都很後悔,我知道申屠一定會很難過,也知道自己對不起陛下……陛下稱帝不久,天下尚未平定,我承蒙陛下賞識,報答卻太有限,——有對明光書院也……唉。」

即便是千年過後的現在,樂陶說起這事,也不禁流露郁郁之色︰「大約就是這些執念太深,才讓我的魂魄滯留人間。我起初也渾渾噩噩,不知道怎麼地,就跟在了申屠身邊,最後也和他一起陷入水府。」

「久而久之,我真以為自己是幻境的一部分——,虧這——是我當年設下的試煉之地……」

「這次多虧了乘月你們,我才掙月兌幻境束縛。可惜,申屠卻……」

她嘆氣,又懇求道︰「事情全因我而起。申屠之所以執念不休、死靈作祟,也都是我的錯。乘月,你大可以拿我的魂魄抵命,只要能救他……否則,他這樣的狀態,只能在渾渾噩噩中消耗自己,最終痛苦地魂飛魄散,我實在不能眼睜睜看著他這樣。」

薛無晦听了,卻搖搖頭,頗有些尖銳地說︰「且不說申屠自己沒有保護好你,就是他失職,就說一命抵一命這事,你以為你抵了命,他就能高興?可笑!」

樂陶低下頭︰「陛下說的是,可我看不——……」

雲乘月揉揉太陽穴。

「啊,啊,好了好了我知道——,別再怪來怪去。」她破罐子破摔地說,「我救,我救——不行嗎?救——之後能讓我好好睡覺——嗎?」

薛無晦看她一眼,唇角隱隱上勾,口中卻說︰「睡睡睡,就知道睡。你好歹也是第三境中階的修士——,就不能有些出息?」

雲乘月瞟他一眼,抱起雙臂,冷笑道︰「來,你繼續嘲笑。只要我躺平任嘲,尷尬的就是你。」

薛無晦︰……

雖然沒有完全听懂她的用詞,——他本能地知道自己這一次輸。

樂陶在一旁看著,卻是咧嘴笑——笑,有點看好戲似的——當她的目光移向石台上的幽藍魂焰,就又有一點憂色流露。

雲乘月其實沒有被申屠侑打動,卻是被樂陶的經歷打動了。無論如何,她是很喜歡樂陶的。既然樂陶想救……那就——救出來再說。

她下——決心,就徑自問︰「那我要怎麼做?這天生道文是什麼……我卻不會用。」

樂陶忙道︰「天生道文的事暫時不必管,它與你神魂相融,無需刻意運用。」

「申屠此時陷在自己的執念中,被重重死氣包裹,如果強行將他帶出來,只會進一步磨損他的意識。」

「——如果乘月能用生機為引,進入他的執念,找到他的執念之源,就能找到他真正的意識……請你跟他講,我在等他。」

雲乘月一頭霧水︰「生機進去……不會吞噬他的死氣?執念之源又是什麼?」

「物極必反,你又忘——?」薛無晦有些責備地說,又道,「執念之源是一枚書文,乃執念幻化而成,也是困住申屠的牢籠。」

「你進去之後,應該會面臨申屠的回憶。只要從他的回憶中,發現執念之源的——息,就能順利找到。」

雲乘月沉默片刻。

「那麼,問題來了,」她緩緩道,「執念之源的——息,是什麼?」

薛無晦很淡定地望著她︰「我怎麼知道。」

雲乘月︰……

他又補充道︰「是你說要救的,朕沒有逼你。」

雲乘月︰「……那也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她忍住沒去翻一個白眼,而去看樂陶︰「有什麼線索?」

樂陶似是早有準備,說︰「我想過,申屠的執念應當與‘後悔’相關。乘月,你就尋找與悔意關聯的書文即可。」

「行。」雲乘月痛快地說,「你們說的哦,錯——不怪我。」

她到底是對申屠侑沒什麼感覺。

她走到石台邊,正要取出生機書文。

——咩……

一聲怯怯的、虛弱的叫聲,從通道那邊傳——來。

雲乘月愣了一下,才反應——來。她猛地轉——身,瞪大眼︰「這不是……那頭小野獸?!」

薛無晦淡定糾正︰「是幼年五彩麒麟。」

雲乘月猛地瞪向他︰「它怎麼在這兒?」

薛無晦依舊淡定︰「五彩麒麟有穿梭空間之能,看來它——沒有全廢,不必非要炖湯。」

雲乘月深吸一口氣,露出一個假笑,一字一句道︰「我是問,你為什麼會允許它出現在這里?你就不怕被發現……」

啪嘰。

兩只爪子抱住——她的腿。

雲乘月低頭一看,見小麒麟用後肢站立起來,兩條前肢緊緊抱住——她的小腿。它仰起頭,頭上稚女敕的鹿角看著軟軟的,禿——好幾塊,唯獨一雙青色的大眼楮顯得無辜又執拗,懵懵懂懂地看著她。

薛無晦這才悠悠道︰「這頭五彩麒麟已經認你為主,與你締結契約,無論如何不會違背你的意思。麒麟是瑞獸,能增強一絲你的——運,你隨身帶著,對你有好處。」

雲乘月彎腰,將小麒麟抱起來。這小東西身上的皮肉——殘缺著,沒完全長好,體重也輕得可怕。

「什麼時候締結的契約,我怎麼不知道……算——,肯定又是你高鬼。這也是申屠侑的受害人,不對,受害麒麟。」

雲乘月嘀咕——句,將它放在一邊,無奈道︰「好,我知道——,——是多謝你的好意。」

薛無晦卻一僵,移開視線,平靜道︰「朕卻不知朕有什麼好意。你若是變強,也有利于……」

「好啦,你開心就好,等我回來有空了——跟你斗嘴哦,乖。」

雲乘月托出生機書文,指向蓮花石台上的魂焰。

樂陶的神色明顯凝重起來。

薛無晦則皺著眉毛,仿佛被塞——一口黃連,想說什麼又說不出。

雲乘月凝視著那團靈魂,額上的道文無意識亮起。

沒人告訴她具體該怎麼做,——她似乎天生知道。當「生」字的光亮照在死靈上的剎那,她低低念到︰「去!」

剎那間,光明大放。

接著,她就來到了一片不同的空間。

……

望著雲乘月剎那消失,樂陶無意識地握緊——雙手。

接著,她仿佛驚醒,回身跪地,低頭道︰「臣有罪!」

薛無晦收回目光,面無表情︰「你何罪之有?」

樂陶不敢抬頭。

她低聲說︰「臣以情分逼迫皇後殿下答應不情願之事,是為一罪。刻意利用殿下的天生道文,是為二罪。以及……」

「暗自揣測陛下與殿下之關系,是為三罪。」

薛無晦挑——挑眉。

他無視——前兩個說法,挑著第三個,問︰「朕和她什麼關系?——有,她讓你直接叫她的名字,你直接叫就行。」

樂陶抬起眼,謹慎地看——他一眼。

作為死靈,她比活人更能感受到這位陛下的強大。生前這位就是天下第一的大修士,而現在作為死靈,雖然他修為有所倒退,——有死靈的凶戾作為補充,他身上暗藏的——息更是讓她本能地畏懼。

她低聲道︰「陛下與殿下……不,與乘月,情誼深厚、互相牽掛,乃是天作之合。」

薛無晦沒說話,也沒動,只眼中有暗潮涌動;像是一重笑影,又仿佛一重陰影。

他沉默片刻,卻是顧自走到一邊,指尖——漫不經心劃——那頭小麒麟的脊背,令後者本能瑟縮發抖。

「真要是天作之合……」

他頓了很久,聲音放得更輕。

「……就不會是生死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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