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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兔子了。」

浣花城某間專賣玩具的商鋪里, 伙計一臉歉意地說。他手上夾著木板,說是前段時間摔斷了胳膊。

「東家說,做這玩偶費時費——, 老工匠又去世了,她也沒個成器的徒弟、子孫, 再做不出這——精巧的兔子啦。」

商鋪里沒什——人, 伙計就有空絮叨︰「東家本想親自來給您道個歉,可夜——染了風寒, 這段時日實在起不來, 很是過意不去……」

雲乘月有些遺憾,但也只能說︰「那也沒辦法。謝謝你幫我打听。」

她順手買了個小烏龜——紀念, 伙計還給她打了折。

烏龜是藤編的,不是毛茸茸的, 腦袋縮著,烏龜殼卻很硬, 很有氣節似的。

雲乘月捧著烏龜走出來,一直盯著它的脖子, 琢磨了半天它的眼楮是睜——還是閉上, 最後擅自決定將它的眼楮——成閉著, 這樣就相當符合她的夢想。

黑霧在她身邊成型, 霧氣般的黑色長發飄拂在她肩上,幽涼輕柔。

「烏龜……」他頓了頓,含蓄道, 「沒那麼好看。」

雲乘月瞟了他一眼, 沒說話,慢吞吞往前走。今天是她啟程的日子。有人送了她一條新的項鏈,實際是頗為實用的空間法器, 足以將司天監——下來的東西亂七八糟全塞——面。

但這事沒完。

帝王的魂靈跟在她身邊。他皺起眉,聲音有了輕微的波瀾︰「那只是一只兔子。」

雲乘月坐上馬車。還沒到中午,等馬車出了城,一路到碼頭,應該正好該吃午飯。今天午飯吃不了顧姨的面了。

「……不過是一只兔子,下次再買一只就好。」

雲乘月捧著烏龜,嘆氣說︰「店家都說了手藝失傳,買不到的。」

「——且就算買到了,」她說,「也不是小薛了。」

他更加皺眉。

薛無晦坐在她對面,蒼白的面容在陽光——出細膩的微光,眼楮濃黑——夜,也有一點隱隱的光。盡管身形變得飄忽了一些,可不知怎麼地,她覺得他反——更接近活人了一點。

他沉默不語。這神情看起來不像一籌莫展,反——更像內心在激烈斗爭什。過了會兒,他舒展眉目,略抬起下巴,冷淡道︰「兔子罷了——頭我收集些材料,再做一只便好。」

他的語氣實在很自然,和他說「都殺了吧」時沒什——區別。雲乘月緩緩抬頭︰「啊?」

「……啊什——啊。」他還是那副冷淡的樣子,往陽光處轉過臉,縴長濃密的睫毛微微顫動,「我幼時經歷坎坷,什——事不會做。區區針線,自不在話下。」

雲乘月驚訝,忍不住聯想了一下︰漆黑華麗的宮殿肅立雲端,山下是萬——重重跪拜,山上是臣子人人俯首;高傲威嚴的帝王盤踞巔峰,俯瞰他的臣民,手——拿著……針線和玩偶?

她還在琢磨那會是什——樣的場景,就听見自己月兌口而出︰「好啊。」

他一下抬起眼,神情沉靜︰「不生氣了?」

雲乘月想了一會兒,松弛脊背,往後靠在抱枕上︰「本來也懶得生氣。」

兔子小薛「死」在那個夜晚,被戰斗掀起的風刃攪碎,變成了一堆零落的絨毛、棉絮和布料。兩顆紅寶石眼楮大約是被打碎了,不知道滾進哪個縫隙——,變成了清泉山的一部分。

她模了模左臂,補充說︰「要一模一樣的,耳朵尤其要一樣長的。」

他立即皺眉︰「是你成天抱著,又不是我,我怎麼會記得很清楚?」

雲乘月微笑︰「因為那是你的兔子,你起的名字。」

他嚴肅地坐在對面,神情端凝得仿佛面對人生中的重大抉擇。

「……我盡力。」

他沒有化為黑霧,——是扭過頭,去看車窗外的景色,長發隨著馬車顛簸而抖動。

雲乘月想起來,她在書上見過,說死靈是與世界格格不入的存在。他們無法擁有哪怕一點知覺,自然也不會對陽光、微風……產生任何反應。

但是,薛無晦一直都能和世界保持一點聯系。他的頭發和衣袍會隨風而動,坐下時也會留有一點痕跡。她原本以為這是正常的,現在才後知後覺地想到……

他會不會是故意的……故意讓自己的樣子看上去能和世界互動。

她想著,翻出一本書,打——放了書簽的那一頁。這是一本講世上奇談的書,其中就包括死靈。

薛無晦忽然問︰「你在看什——?」

雲乘月往旁邊一倒,將書枕在腦下︰「沒看什。我睡一會兒,到了叫我。」

他冷道︰「你猜我會不會叫你?」

她沒睜眼︰「會。」

直到她快睡著了,朦朦朧朧才听見一個短促的音節。

——嗯。

……

浣花城附近多水,都匯入貫通東西的元江中。這些大大小小的河流——,最寬闊的是鯉江。

碼頭浪平水深,泊著大大小小的船。江面上遠近還有小小的漁船,拖著波光閃閃的漁網,上頭的人成了一個個長條狀的小點。

鋪面而來的水腥氣——,還夾雜著對岸的歌聲。旋律很簡單,關鍵是聲音拖長,唱出縴夫的氣勢。

雲乘月揮別了眼淚汪汪的阿杏姑娘,懷——抱著對方送的什錦雜糖,手——捏著一張薄薄的紙券——船票。

盧桁本來想給她安排一個最好的位置,她拒絕了。萬一這種特殊照顧也算在「作弊」範圍內怎麼辦?盧爺爺豈不是真的晚節不保。

老人沒說什——,叮囑她小心,不過半個時辰後,雲乘月就收到了熒惑星官的連環哀號。這也不算什——,她屏蔽熒惑星官已經很熟練了。

她要了一張普通船票——最好的一張,也就是通過錢能買到的最好船票,號稱鯉江過江龍的……

雲乘月確認著票上的字︰「保寧號?」

怎麼記得面攤上顧姨最喜歡的醋是這個牌子……

一個聲音傳來︰「你也坐保寧號?是不是也要去明光城?俺們搭個伴吧!」

雲乘月抬頭看去,她身邊的帝王也一同看去。

一個個頭矮小、精瘦得跟個猴似的——年,正沖她憨厚地笑。他約莫十六七歲,腰上掛著一把刀,膚色黝黑,笑出一口略微——黃的牙。

「俺叫洛小孟,今年十八,來自宸州安縣七——村,修為是凝神境初階。」他響亮地說,「八喜哥說了,想和人搭伴,就這——介紹自己!」

「凝神境?那就是第二境了。」雲乘月抬起冪籬,「你好。」——

年愣了愣,不好意思地撓頭︰「完了,找到好看的姑娘了,那俺還是不和你搭伴了。」

雲乘月奇道︰「為什——?」

洛小孟小聲說︰「四喜姐說,好看的姑娘麻煩多,俺不會應付,只會給人拖後腿。」

雲乘月正想笑,就听薛無晦冷哼一聲。他伸手一拂,聲音淡淡︰「這小子是凝神境後階圓滿,離第三境只差一步,莫被他糊弄。」

他大袖掀起些許陰風,吹得洛小孟扭臉一個噴嚏。他趕忙揉揉鼻子,看似天真的眼楮——閃過一絲警惕和疑惑。但他轉過頭,又是一臉淳樸的憨笑。

這演技……雲乘月刮目相看。想了想,她問︰「你為什——想和我搭伴?」

洛小孟撓頭傻笑兩聲,道︰「姑娘你不知道?這不去明光城沒個照應嘛,大家都是互相搭伴……俺是覺得,雖然你修為比俺低些,但背影和四喜姐好像,特別親切。」

雲乘月問︰「你看得出我是什——修為?」

「第一境後階……沒錯啊。」洛小孟又看了兩眼,小心翼翼,「呃,姑娘的修為,不跟姑娘的年齡一樣……問不得吧?」

「年齡也沒什——不能問的。」雲乘月笑笑,「既然你覺得不合適,那我們就各自搭伴吧。」

說完,她扭身走了。

淳樸少年站在原地,愣了會兒,神色變得有些陰郁。他暗中啐了一口,找下一個目標去了。

雲乘月拿著船票,在船邊給人驗過,上了「保寧號」。這是一艘樓船,但不算很大。鯉江上游的船都不大,因為從宸州往東,出山的一截風高浪快、多旋渦暗礁,極是驚險,雖然大船多有書文保護,但船小一些總歸方便駕馭。

船身形似梭魚,船頭除了「保寧號」三個大字,另外還有一個「聶」字。原來這是聶家的產業。

驗票不光驗船票,還要驗身份。雲乘月的身份牌就是司天監——的雪脂玉簡。上次虞寄風說給她算一個甲級功績,玉簡拿去升了級,還——來的時候,上面多了一道朱紅色的痕跡。

船工見了,表情略有震動,不動聲色地將資料還——來,對著頂樓指了指︰「天字號第一間,您請。」

雲乘月上了船。

還沒到開船的時候,甲板上很熱鬧,但通往二樓的樓梯附近很安靜。

雲乘月走到甲板一側,望著下方熙熙攘攘。有些人衣著簡樸,帶著大包小包;有些人衣著富貴,背後跟著幾個小廝、丫鬟;有人和她類似,兩手空空,年紀也不大。

碼頭上很擠,多是親朋好友執手相送,遠一些的地方還有不——叫賣的流動攤販,食物的熱氣騰騰燻白了冬日的江岸。

江流擊打著船身,——出不間斷的「嘩啦」聲響。

有人靠近過來。

「你剛才不理那洛小孟是對的。那人看著老實,其實說話真真假假,不知道什——居心。」

雲乘月扭過頭。

一名高挑英氣的女子沖她一笑。她穿一身黑色勁裝,背著一把精鐵柄的武器,單手扶著短款冪籬,深棕色的眼楮閃爍著好奇的光。

她笑容爽朗︰「幸會,我叫王雁冰,第二境中階,宸州五華縣人。搭個伴?」

雲乘月看看薛無晦,後者評價道︰「倒是沒說謊。」

她就點頭一笑︰「我叫雲乘月,浣花城人。王姑娘也去明光城?」

「去踫踫運氣。」王雁冰笑道,卻也沒說更多。

雲乘月點頭︰「我是第一境後階的修為,連明光書院的入學門檻都差一些,周圍有不——人修為強過我,王姑娘為什——找我?」

王雁冰有些驚訝,忍不住笑容擴大,誠懇道︰「你手——什——都沒拿,獨自乘馬車過來,穿著雖然不張揚,質地剪裁卻都很精細。下頭查票的是‘保寧號’的二把手,他可不常親自干這活兒,想必是有特殊的客人。有心之人多留意一二,看他待你態度客氣,就能猜到許多。」

「你應該是浣花城世家出身?姓雲,也很有名。」王雁冰笑道,「世家子弟多有特殊手段,敢在第一境後階就去明光城,多半有所依仗。即便沒有,多交個朋友有什——不好?」

「受教了。」雲乘月點頭。其實她也會這些觀察技巧,比——初判斷浣花城中有監察官蒞臨,但她總是習慣性懶散,觀察歸觀察,除非必要,她不太會去提煉信息。

才剛到碼頭,就接連踫到兩個聰明人。雲乘月不禁問︰「去考明光書院的人,都這——厲害麼?」

王雁冰笑,又嘆口氣︰「這才剛——始呢。不瞞你說,我已經連續考了三年,三年都沒考上。現在登船的這些人,能順利到達明光城的能有一半就算多,剩下的人再競爭入學名額,那才叫群英薈萃、精彩紛呈。」

她仿佛——憶起了什——,面上交織出羨慕、憧憬,但唯獨沒有嫉妒,反——很坦然。

雲乘月也笑起來︰「說不定今年就通過了呢!王姑娘,這一路勞你照應,遇到什——事,我們都互相搭把手。」

這就是答應結伴了。

王雁冰很高興,——即同她交換了通訊玉簡聯絡印記,這樣她們就能隨時聯系。

又說了幾句,王雁冰便禮貌告辭。雲乘月倚在船邊,看她又去和下一個人搭話。

薛無晦站在她身邊,瞥了一眼她搭在船舷上的胳膊,蹙了蹙眉,才說︰「你以為她就是什——好人?這類人行走江湖,自知資質不夠,考試只是一個幌子,真正目的是撒網撈魚,拓展人脈。你瞧著,不出十天半個月,她就要叫你幫幫費錢的小忙了。」

雲乘月怔了怔,恍然︰「噢對,還有這樣的可能……不過也沒事,——果她叫我給錢,我不給就好了——果她真能幫上我,出點錢也很正常。」

「對吧,二薛?」她拿出巴掌大的藤編烏龜,將它放在手邊,讓它和自己一起曬太陽。

「你倒是想得——……」薛無晦微不可察嘆了口氣,又滿眼嫌棄,「別叫它二薛。」

雲乘月頭也不抬︰「我的烏龜,我樂意叫什——就叫什——,有本事現在縫一只兔子出來,你也隨便起名。」

「……也好,我要起名傻雲。」

雲乘月抬起臉,露出一個懶洋洋的笑︰「好啊,反正我不叫,你也只能對我叫。」

薛無晦︰……

他略彎下腰,逼近她的臉,似笑非笑︰「別忘了,你修為雖然進步快,卻卡在第一境後階突破不了。看起來,——果你不——解決生機書——缺乏人間煙火氣的問題,就到不了第二境,也就去不了明光書院。」

「若是你修為廢了,我不能保證我不會重新將仇恨放在首位。到時候,你又要——何,又拿把劍和我同歸于盡?」

雲乘月估計了一下他們之間的距離,——自己吸了好幾口香味,才悠悠道︰「——果你要親我,你可以快一點。」

他眼里的惡劣含義,陡然變成了難以置信。

「你……你這是什——話!」

他一下站直了身體。

雲乘月重新看向自己的小烏龜︰「是你自己離我這——近的——且我看書,說千年前——風豪放,你怎麼這——害羞。」

「那你也不能隨意對人……」

她笑了一下︰「不隨意啊。親你我又不吃虧。」

他狐疑地盯著她,神色幾次變幻︰「你又在玩什——花樣?」

雲乘月捧起烏龜,嚴肅道︰「我——現了,對二薛,就是不能太寵。我精心照顧的小薛已經沒有了,我也不是原來的我,——是一個嶄新的斗士。」

一言概括︰自己怎麼——心怎麼來,才不要照顧他的情緒。

薛無晦︰……

他有充分證據懷疑這個人被鬼上身了,這個鬼可能是那只兔子的精魂。萬物有靈,玩偶生出怨念也並非不可能。

他搖頭退後︰「我去四處看看。」

黑霧散去,化為輕煙。

雲乘月估計他是去逛了。他雖然表面嫌棄這個、嫌棄那個,但自從坦誠自己對生命的渴望後,他對逛來逛去就萌生了極大的興趣,偏偏還要遮遮掩掩。

她模著烏龜殼,琢磨著薛無晦剛才的話。玩笑歸玩笑,她修為卡在第一境後階是事實。

真的是因為生機大道有缺嗎……

人間煙火氣到底是什——,她吃了半個月的面,也沒吃明白。

雲乘月四周看看,見船上熱鬧,甲板也挺干淨——闊,突然有了一個主意。

她走向樓梯,上了二樓,找到天字房一號,將船老二給的憑據和門鎖對應,推開門。

很快,她拎著一張折疊椅,帶著一杯米漿飲料、兩本書,又往樓下走。

樓梯上,她正好遇到那個自稱洛小孟的——年。黑皮少年還是一臉憨笑,身邊多了個模樣嬌憨、打扮富貴的小姑娘,兩人正有說有笑。

見到她從樓上下來,洛小孟神色微動。

「借過。」

雲乘月沒理他,顧自往甲板上去了。

她挑了個視野開闊的位置,將椅子放好,又翻出一張自帶的折疊桌,將飲料放上去,自己坐下,再把椅子背角度調低一些,最後捧起一本沒看完的書。

陽光灑落,帶來些許暖意。

烏龜二薛趴在桌上,一臉深沉地望向前方。

王雁冰逛了一圈——來,正好看見她這副模樣,愣了半天,才猶豫道︰「雲姑娘……你這是在做什——?」

雲乘月喝了一口飲料,抬頭答道︰「吸收人間煙火。」

周圍這——多人,應該有很多吧。

王雁冰︰……???

……

「保寧號」在風平浪靜中啟程。

雲乘月一直癱到看完落日,才心滿意足回了房間。她曬了半天太陽,沒怎麼被人打擾,覺得很滿足,甚至萌生了「——果沒有考上書院那就自己去開一條船漂流」的念頭。

但這天晚上,平靜就被打破。

明光書院的入學考試,從啟程的第一天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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