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內室有一個雕龍畫鳳的大型折扇屏風。
幾個人在屏風前, 一副要煮茶論道的模樣。
站在屏風外的老總管非常有眼力見地退了出去，臨走——還替他們關上門。
「誰能想到，這一轉眼, 幾十年都過去了，傅玉兒還是那麼傻, 傻到讓人升不起多少警惕心。」做了下後, 戚相冥思苦想, 他到現在還是不相信自己會看走眼。
你說說！
蠢成那樣的一個人，她到底是怎麼干成那些事的？！
「難不成……這也是她的計謀？她是在裝傻騙我們？」
顏老尚書饒有興趣地用扇子扇子茶壺，努力地改變那股向上升騰的煙的方向，很不走心的安慰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戚相何必糾結？」
但戚相很糾結。
「我還是不能理解，她到底憑什麼啊？！」
「憑運——？」沒怎麼思索的顏老尚書月兌口而出。
然後下一秒, 他就收到了戚相的冰凍射線。
顏老尚書嘿嘿一笑，不僅不怕，還老頑童一般地加大力度扇了扇手里的扇子, 把茶水煮出的霧氣都扇到戚相面前, 遮住那張對他不滿的俊臉。
「………………」
奉命留守皇宮，沒去萬國之宴、消息都是道听途書的傅狻，看著這安逸的——氛欲言又止了好幾回。
最終, 他還是沒憋住，舌忝了舌忝嘴唇, 開口︰「你們這次也太冒險了！」
「君子不立于危牆之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們明知萬心殿有異, 怎麼還能讓陛下進去？！」
「還有！」
「你們就這麼把皇宮空出來，不怕淑……咳咳、傅貴妃趁機造反嗎？」
本來是覺得淑妃可能性更高，想說淑妃的, 但被顏老尚書用死亡射線盯著，傅狻十分從心地改了口。
末了，又覺得自己剛剛太慫，傅狻挺了挺胸膛，加了句。
「顏老，您在的時候，我們自然是絕對相信顏家的，但是……」
人總有一死。
听到他叫自己，在玩扇子的顏老尚書目光一移，咧嘴一笑，頓時露出 亮的牙齒，朗聲道︰「既然如此，你不——給我祈祈福，保佑我長命百歲？」
「或者，讓你那個醫術不精的爹多鑽研醫術，別總看些沒用的禁書！」
傅狻立刻目光下瞟。
……他要是敢當著父親說這種話，怕不是腦殼都要被打飛了！
正吹著茶水上霧氣的戚相輕瞥了傅狻一眼。
還是傅老教子有方啊，什麼時候，他也去請教一番育兒心經？
這內室之中。
大盛的幾位掌舵人聊著天，一副其樂融融的景象。
沒多會兒，一襲黑衣，坐在最當中的青聿澤放下茶盞後，突然出聲道︰「顏家這是打算全力支持淑妃？」
皇帝一開口，顏老尚書收斂了略顯放浪的姿勢，戚相停下吹氣的動作，傅狻身子緊繃。
連無形的空氣都有股凝滯之感。
仿佛有某種不存在的壓力在壓迫著眾人。
「朕沒說不同意，你們不用緊張。」青聿澤目光巡視一圈。
事關顏家，顏老尚書不可能不開口。
他放下扇子，拱手行禮，字斟句酌地說道︰「陛下，小女並非欺君罔上之輩，這次是因為老夫囑咐，她才主動打入萬國聯盟內部的。雖說有些魯莽，但從反賊手里守住皇宮，更是陪太子一起帶人去萬心殿救駕，怎麼說，也算小功一件吧？」
不敢說話的傅狻暗自翻了個白眼，忍不住月復誹。
這老家伙可真能顛倒黑白！
這上下倆嘴皮子一踫，硬是把淑妃的謀逆大罪給說成了忍辱負重一切為了大盛的有功之臣。
不愧是從千年世家里出來的，這說謊話，眼都不眨一下。
戚相也從旁諫言︰「太子殿下之——不是已經答應了淑妃娘娘嗎？陛下若是貿然反悔，恐會傷了太子的顏面啊。」
雖然不知道青聿澤已經對陳墨說過「朕有意禪位，你何時登基」這種不知道是真心還是試探的話語，但戚相卻也十分敏銳地察覺到了皇帝對太子有著超乎尋常的容忍度。
青聿澤挑眉︰「戚相說的，也有幾分道理。」
看出了皇帝的態度，戚相更加從容淡定地說道︰「古有陰陽調和之說，——今男子可以做的事，女子亦可為之。不提戚皇後當年的風采，便說這傅貴妃……實力也很是讓人敬佩呢！」
眾人無奈地看向越說越咬牙切齒的戚相，您老怎麼還在糾結這個啊？
「陛下。」
老總管恭敬地走進來匯報︰「反賊薛副將等人現已伏誅，尚余傅貴妃，不知……」
戚相等人看向皇帝。
青聿澤沉吟了一下，道︰「擬旨，讓淑妃去一趟。」
……
緊閉的殿門打開，金色的光線照射進來。
凝滯的時間開始流動。
「果然是你！你這個賤人！」
坐在內殿的傅貴妃，一身錦繡盛裝略顯凌亂，整個人既頹廢又焦躁，听到聲音，她猛地抬頭，看到陽光下一抹熟悉的身影，霎時眼神變得猙獰。
沒等淑妃踏進門檻，她就瞬間沖上。
抬起手，狠狠掌摑下去。
「啪！」
玨嬤嬤面無表情地擋在淑妃面前，接下了貴妃的胳膊。
「……玨兒？！」
傅玉兒難以置信，眸光顫若被風吹過的水面。
這可是她在宮里最信任的心月復啊！
她做夢都沒想過玨嬤嬤會被策反。
玨嬤嬤沒有說話。
她可不是被策反的，她是自願投靠淑妃的，因為她對傅貴妃已經徹底失望了。
這個女人根本沒打算實現他們當初立下的誓言。
呵，估計她早就忘了吧？
看著愣神的傅貴妃，玨嬤嬤像一抹影子一樣，面無表情地站回淑妃身後。
從頭到尾都很淡定的淑妃單手輕輕搖著團扇跨過門檻，一步步走近殿內，拖曳的衣擺逶迤華貴，鬢邊步搖輕輕晃動，端得一個貴。
由千年世家培養出來的——質展露無疑。
把對面傅貴妃襯托地就像一只花母雞。
隨便瞥了眼殿內的裝飾，淑妃看向眼前之人，紅唇輕啟道︰「可真是粗俗啊，傅貴妃。」
隨後語——一轉。
「哦，不對。差點忘了，陛下剛剛下了旨，從今往後，大盛就沒有什麼貴妃了。」
「——庶人傅氏，跪下接旨謝恩吧。」
虢去一切封號，貶為宮女。
這道命令看似無情，但對于連手足兄弟都能毫不留情下手的青聿澤來說，真的是天大的恩賜了！
好歹還留了條命。
剛去紫宸殿，發現青聿澤竟然沒殺傅玉兒的時候，淑妃都被驚到了。
差點以為皇帝真的被大日的太陽神給詛咒了，所以腦子不清醒了。
淑妃手一揮。
跟著他們過來的一個侍者連忙小碎步上——，手里捧著一個端重的黑色漆盤，上面放著一卷明黃的聖旨。
什麼？！
陛下要廢了她？！
傅貴妃忍不住後退幾步︰「我不接！這不可能！陛下怎麼可能……廢了我……怎麼可能呢？！」
好煩啊……
淑妃討厭听不懂人話的家伙，但更討厭明明听懂了卻裝听不懂的家伙。
就比——眼前的傅貴妃。
「有什麼不可能的？陛下對皇後的感情到底怎麼樣，你看不出來？你自己做的那些事情，你不知道後果？」
做人也不能蠢成這樣啊！
要不是教養不允許，淑妃都想甩她一個白眼。
「……除了天下，他的心里還有情？」停頓了一下，傅貴妃極其諷刺地笑了。
不知道是太過了解青聿澤，還是想借機傾吐怨氣。
「他到底是喜歡戚氏，還是喜歡滄州之玉，誰又知道呢？」
當年的戚皇後，作為戚家的掌上明珠，因自幼聰慧，父兄疼寵，長大後更是艷壓群芳，才華讓無數男子黯然失色，很快便傳出了「滄州之玉」的美名。
然後，當時還只是一個極不受寵皇子的青聿澤就刻意制造了一個和戚皇後偶遇的機會。
換來的就是戚家全力支持青聿澤上位。
好像很有道理的樣子……
才怪！
淑妃嘴角一抽。
什麼戚氏、戚家大小姐、滄州之玉，這不都是一個人嗎？！
喜歡一個人，當然是要喜歡她的全部啊！
只喜歡其中一部分的，才是葉公好龍吧？
這女人是被聖旨嚇傻了嗎？
也開始胡說八道起來了。
她還是趕緊走，離這女人遠一點吧，免得被傳染了，也變傻了。
「說完了嗎？說完就接旨吧。」
淑妃搖了搖團扇，不在意地催促道。
傅貴妃皺眉，將視線從聖旨轉到淑妃身上，眼前的女子，那渾然天成的——貴氣質曾經讓她無比嫉恨，但又不得不承認，有些人，天生就是人上人。
「你之——既然已經掌控了皇宮，為什麼不自立為王？你難道不想改朝換代當女皇嗎？」
代入淑妃，傅貴妃覺得自己是肯定不會那麼輕易就認輸的。
淑妃斜覷了她一眼，拿團扇遮了遮嘴角，——怕自己的鄙視表現得太明顯，那樣就失了風範︰「太子殿下說得果然沒錯，這人啊，總是喜歡自以為是。」
「妾只是這後宮中一個不起眼的妃嬪，可沒有您那樣的志——，改朝換代什麼的，您還是自己來吧，妾可從來沒想過。」
真的從來沒想過嗎？
淑妃的淺色瞳孔被睫羽映出一抹黑沉的幽深。
那時，整座皇宮都在她手上，而且顏家是她的後盾，錢糧不缺，要是再努努力，搞個釜底抽薪，說不定連顏將軍手底下的定北軍都能歸她所用。
但是，那又有什麼用呢。
淑妃的腦海中回想起了之——在去萬心殿的路上，穿著她的衣服的太子笑著對她說的那些話。
「換上淑妃娘娘的衣服，忽然就能理解娘娘的想法了，女性確實太溫柔了，這盈盈一握的腰身，真是有些讓人缺乏安全感呢。」
「對了，娘娘有想過當女皇嗎？」
被嚇到的淑妃還沒來得及否認，就听太子繼續說道︰「以現在大盛女性的普遍思想高度來說，娘娘若是當了女皇，在您上位期間，女性經商、入朝為官，這些應該都可以實現，但等您百年之後，恐怕……」
開始順著太子的畫面往下想象的淑妃在心里補充道︰一切都會煙消雲散。
先不說她能不能在青聿澤那種人的眼皮子底下上位成功，就算她真的成功了，她有膽量當女皇，不代表她的女兒也有。
即便她的女兒也有，但要是她沒這個能力，該怎麼辦？
那她努力了一輩子的事業，豈不是剛有點成果，又倒回到了原點？
這也太悲哀了！
只是想想就感到胸口一陣窒息，淑妃忽然有些明白了青聿澤對太子的殷切期盼，以及，為什麼他之——那麼失望，現在卻又「有子萬事足」的模樣。
但凡是皇帝，都不想自己奮斗了一輩子的事業沒有人繼承。
而且她的女性，可選擇的繼承人就更少了。
陷入沉思中的淑妃，耳邊又傳來太子的似乎永遠不曾被動搖的輕笑聲︰「這法子听起來挺好的，但這世界上依舊只有你一個人在追求著女性的獨立，而且，你對她們揠苗助長，小心反噬。」
畢竟，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淑妃的做法，有些人可不一定會領情。
「通往崇——理想的道路是沒有捷徑可走的，改朝換代當女皇，只是一條登不到山頂的岔路，若是娘娘信我的話，還請繞道而行吧。」
「大道雖然漫長，但終有到達頂峰的時候。娘娘，追求你真正想要的吧，別讓自己後悔。」
現在回想起來，淑妃只想扶額嘆氣。
這人可真是的！
明明他什麼都看透了，卻非要讓她親自開口承認。
一點都不照顧她身為女性的矜持！
不過……
也只有這樣的人，才是真心支持她們獨立的吧？
「你在笑什麼？！」
被面前惱羞成怒的傅貴妃喚回——的淑妃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就露出了笑容。
僵硬了一瞬後，淑妃干脆移開遮擋的團扇。
對著傅貴妃嫣然一笑，——次重復道。
「改朝換代什麼的，妾真的從來沒想過呢！」
說完，淑妃揮揮手︰「好了，趕緊接旨吧。妾等下還要去無憂宮拜見太子殿下，別耽誤了時間。」
傅貴妃一听，更加不想領旨了。
「那個廢物憑什麼能當太子？！我的鑾兒到底是哪點比不上他？！這不公平！就因為他是皇後生的嗎？」
「——果我是皇後，那這一切問題……不就都能夠解決了嗎？我是皇後……」
傅玉兒神經質般地笑了笑。
根本不想接話的淑妃忽然余光瞥見殿門外正往這里而來、但听到傅貴妃說話又停住腳步的齊王和九皇子。
看著他們那和調色盤一樣的臉色，淑妃眯著眼，愉快地搖著團扇。
哎呀，有趣的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