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秀杰的腳步聲驅散了教室里的八卦。
劉一璇面紅耳赤地將禮物藏在凳子底下, 貓頭鷹們各回各位,謝瀾也沉默著回了座。
物理早自習連著兩節物理課, 中間無休,胡秀杰一夫當關,無人敢放肆。
快下課時,竇晟忽然丟過來一個小紙團。
謝瀾瞟了眼正在板書的胡秀杰,默默展開。
【怎麼了,感覺剛才你不太高興?】
謝瀾內心掙扎一會,輕輕嘆了口氣, 用他大橫大豎丑陋不堪的字——回復。
【沒, 剛才想讓你看看我——沒有——燒】
旁邊傳來某人松了口氣的聲音, 胡秀杰還在寫一個很長的計算式, 竇晟忽然伸手過來,柔軟的手心搭在他腦門上。
謝瀾僵了僵,還沒來得及躲開,那只手又縮了回去。
竇晟飛快在紙上寫兩行丟回來︰【不——燒, 晚上就出發去宜昌了, 多帶點衣服。】
哦。
謝瀾面無表情把紙團扔進書桌膛,繼續听課。
暗戀沒結果,哪來立場遷怒對方。道理如此,他卻仿佛能听見自己——緒的冰山分崩離析的聲音。
也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顆檸檬要吃,動心的人就要獨自酸到最後。
午飯後劉一璇把大家拉到實驗樓和教學樓——間的連廊, 《戀dance》要在這里拍攝。
她架好相機,竇晟友——贊助了一個機位, 趁著日照最好時,大家立刻行動起來。
劉一璇拿著手機道︰「按照群里交待的分工,我們先合跳, 然後我和于扉、謝瀾和豆子、水晶和戴佑分別合跳一次段落二,最後每人單獨跳一遍,大家明白嗎?」
戴佑舉手,「提問,我的分工上寫著,個人舞場景是室外樓梯?」
劉一璇嗯了聲,「我選了兩個場景錄個人舞,謝瀾、于扉和我在小操場,剩下三個人在室外樓梯。我負責這邊的拍攝,豆子負責室外樓梯的拍攝。」
「明白了。」于扉笑笑,「我們開始吧。」
劉一璇站在鏡頭前的中心位,「切記,我們最終用的群像鏡頭很少,多數要靠分鏡剪輯,所以不用太拘謹,直接開錄,錄五遍,前面不齊沒關系,大家得跳起來才能逐漸合拍,爭取每個人每個動作都有能用的素材。」
話落她就去開了音樂。
溫暖可愛的前奏響起,大家錯錯落落地隨之動了起來。劉一璇專業到位,其他人都是嬉皮笑臉的廣播體操既視感,謝瀾則是一個面無表情的廣播體操。
他雙手合十在頸下,在手打開時向同側擺頭,擺頭剛好看見劉一璇的側臉。
穿著jk制服的女孩睫毛輕垂,淺咖色百褶裙的裙擺隨著踮腳尖擺胯而輕輕揚起,白皙的皮膚在陽光下——光,動作甜美而靈動,帶著這個年紀無可匹敵的元氣。
謝瀾淡漠地隨舞蹈動作變化而收回視線,動作機械,心思也早已跑遠了。
劉一璇滿足了竇晟說的每一個特征。身邊人,冷門名人,——不錯的作品,會拉小提琴這個估計是模糊線索,——際上是會吹竹笛。
她甚至還和竇晟——一樣的愛好︰jk裝。
謝瀾將手臂從頭頂繞到一側,和另一只手合十,左右交替扭腰,而後兩手在下巴下托起,擺頭的同時向後跳,定點以腳為軸輕輕踩點擺著胯。羞恥的動作讓他渾身汗毛都炸著,——想到身後竇晟估計正和他一樣不斷偷瞟劉一璇,又——無所適從的尷尬。
音樂越來越溫暖歡快,周圍的人漸入狀態,他卻有——微妙的恍惚。
我是誰,我在哪。
為什麼回國來著?
又是為了誰要在這里跳舞?
救命。
敷衍著一遍跳完,謝瀾臉紅到頸下,渾身都不自在,迅速跑到一邊去喝水降溫。
劉一璇等人興奮地圍著屏幕看回放,跟來湊熱鬧的車子明全程笑聲擾民。
「大家都一臉開心,戴佑你怎麼迷之尷尬?鯡魚你認真甜美的樣子——在他媽的笑死爺了哈哈哈哈……豆子你就騷!」
那邊歡聲笑語,謝瀾獨自喝水,過一會車子明忽然咦了一聲,「瀾啊,你怎麼了?怎麼從始至終面無表情?b站觀眾們欠你幣了?」
他話音未落就被劉一璇打斷,「我覺得這樣很好啊,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表情,千人千面也一下子展示出來了,謝瀾臉紅還冷漠的樣子好可愛,保持啊!」
謝瀾聞言抬眸,對上她甜笑著飽含期許的目光,忽地扯出一個僵硬的微笑。
劉一璇表情一呆。
第二遍,謝瀾從頭到尾保持營業微笑,回看錄像時車子明臉皺成了抹布,「你知道你這樣有多詭異嗎?媽的,求求你別笑了。」
謝瀾冷冷地看他一眼,「管好你自己。」
「啊?」車子明眼神空洞了一瞬,委屈巴巴,「瀾啊,今天好凶啊。」
戴佑笑說,「沒事,越這樣越——節目效果。但大家要管理好視線,謝瀾和于扉不要老看劉一璇,豆子表現最好,一直目視前方。」
目視前方?
謝瀾聞言瞟了一眼竇晟,心想這人還算——點工作原則,沒在拍視頻時瘋狂偷看劉一璇。
竇晟對著屏幕眉眼含笑,仿佛不舍得挪開視線似的,過一會才抬頭對謝瀾笑道︰「我們的動作好合拍啊,簡直太默契了。」
謝瀾回以幽幽的注視。
是麼。
竇晟被他看得——懵,喉結動了動,湊過來小聲問道︰「怎麼了?我真的覺得你今天怪怪的。」
謝瀾麻著臉繼續喝水,「天氣不好,心——一般。」
「今天天氣還不好?」竇晟震撼了,看看玻璃通道外的藍天白雲,「什麼天氣算好?」
謝瀾只冷漠地看了他一眼,放下水又回到自己的站位。
竇晟又是一呆。
謝瀾心里更煩了,既煩自己聰明絕頂撞破竇晟的秘密,又煩那絲無法自我約束的——緒。但心煩時他反而忘記了跳舞的尷尬,合跳五遍,狀態越來越好,最後一遍動作絲滑拼接,每一個動作都卡進了音樂節拍,回放鏡頭里白衣黑褲的少年干干淨淨,神色冷淡,在溫暖喜慶的音樂下別扭而令人心疼地熟練,董水晶大呼可愛暈厥。
合跳完畢,到了兩兩分跳,謝瀾和竇晟一組。
竇晟手長腿長動起來好看極了,跳到模仿孔雀向一側一邊探頭一邊單腿跳時,他在前面歡樂無比地甩動,猝不及防一轉頭,對上謝瀾森森的注視。
「……」
竇晟腳底下一滑,當場崴了。
旁邊眾人笑得眼淚都要出來了,劉一璇整個笑躺在董水晶懷里,把音樂暫停。
「你們兩個,——什麼私人恩怨先解決掉!」
竇晟嘆氣,——點委屈地晃了晃腳腕,「干嘛啊?不知道我是易受驚嚇——質麼。」
謝瀾默默收回視線,「不好意思,我在尋找一種適合自己的風格。」
車子明笑得捶地,「陰間風格嗎!十八殿鬼王謝瀾,胡秀杰終于後繼——人了!」
第二遍,謝瀾努力不讓自己看向竇晟,但依舊面色冷峻。余光里,某人把每一個動作都做到夸張,好像在故意逗他樂,但竇晟越歡樂,他臉上的表情越凝固,最後鏡頭里變成了一個被綁架營業的自閉少年。
「我今天絕對是招惹你了。」竇晟看著回放意味深長嘆氣,「我得好好想想。」
謝瀾沒吭氣。他沉默著熬過所——合作拍攝,終于暫時月兌離了竇晟。
小操場上日照很強,劉一璇選了半天,最後將取景選在了林蔭路上。她先架好機器自己錄,一遍過,然後是于扉。
于扉平時頹得恨不得癱在地上,這次跳舞卻很配合,他認認真真跳了一遍,看回放覺得自己——個動作沒做好,還主動要求重錄一遍。
謝瀾在不遠處看著操控機位的劉一璇,忍不住再次嘆氣。
其實劉一璇跟竇晟挺合適的。
同班同學,都做up,性格也都很陽光。
皮膚都很白,還都是兩手兩腳獨立行走的智人,一男一女,物種和性別都合適。
蟬鳴好吵,吵得他——點煩躁。
「謝瀾。」劉一璇讓于扉休息,沖他招手,「到你。」
于扉退下來,大少爺有——青白的臉色在烈日下變紅了,拿著礦泉水走到旁邊樹蔭下。
謝瀾上前,看著劉一璇調試鏡頭,忽然沒頭沒腦地問了句,「你知道那件禮物是誰送的了嗎?」
「啊?」劉一璇一驚,從相機後抬起頭道︰「不會是你吧?」
「……」
謝瀾嘆氣,「不是。」
劉一璇問,「那你知道是誰麼?」
「我……」
謝瀾腦海里一瞬間閃過一個陰暗的想法。
如果他此刻給劉一璇一點暗示,他就能立刻知道劉一璇的反應,能知道竇晟和她究竟——沒有可能。
但如果這樣做,無疑會破壞竇晟自己的表白節奏,搞不好一段戀愛就這樣沒了。
他沉默了三秒後輕輕嘆氣,「我不知道,就是和大家一起八卦,很想知道真相。」
劉一璇松了口氣,小聲道︰「慌死我了,哪有人送那麼貴重的禮物給同學的啊。行了,你趕緊過去跳吧,光線一會就不好了。」
謝瀾嗯了聲。
或許是中午沒睡覺,在烈日下跳了好幾次舞的緣故,一下午謝瀾都不是很舒服。
大假在即,全班的心都有——散,課間竇晟和劉一璇湊一起研究視頻如何剪輯分鏡,車子明他們瘋狂討論出行計劃,火車票是今晚十二點半的,大家計劃十一點四十在車站見面。
謝瀾听著他們一起討論漫漫車程上要玩的桌游,卻毫無心。
他挺想跟竇晟說幾句話,或許不用說我喜歡過你,只需要拉著他坦坦蕩蕩地說一句我看出來了、祝你順利。只要這話說出來,也許自己就能快點跨過這個坎。
但好不容易挨到課間,竇晟卻接了個快遞電話出去了,快上課時才回來。
謝瀾懨懨地起身讓他進去,竇晟坐下前看了他一會,「到底怎麼了?別和我說不舒服啊,你明顯是心——不好。」
不問還好,一問謝瀾突然覺得所——緒都匯聚到了一個出口,皺眉道︰「別問了。」
上課鈴響。
竇晟低聲道︰「——什麼不高興的你要說啊,你這樣,大家都不好受。」
「我知道了,知道了。」謝瀾眉頭皺得更緊,「能不能別管我。」
這話好像有——重了。
竇晟听了後愣了好一會,許久,沒再吭聲回到位子上。
兩人——間仿佛忽然產生了一絲微妙的隔閡,就像是一根刺鯁在喉嚨不上不下,讓人心亂如麻。
小馬提前進入休假模式,放學後他們一起坐大巴車回家。
謝瀾靠窗坐在里面,竇晟坐在他右側,一路默然無語。
七點多城市夜燈初上,大巴車線路迂回,駛上一條多隧道的過江大橋。
橋上——十六條減速短隧道。車在橋面行駛,車窗外,城市霓虹映照在江面上,光線充足,車玻璃只隱隱約約映出近處謝瀾的臉,片刻後大巴車駛入漆黑隧道,車里昏暗的燈光存在感一下子變強了,玻璃上又出現了他身後竇晟的臉。
竇晟的影子在玻璃上亮起的一瞬,謝瀾才意識到他一直在身後看著他,但他卻沒——回頭。
黑暗與光亮隨著車子行駛而不斷變換,玻璃上他和竇晟的影子也隨之交錯。隧道很短,隧道間的橋面間距卻很長,大多數時間里,謝瀾只能對著自己重疊在街景上的若有若無的影子——呆,而在那少——的隧道時間,竇晟的面容在玻璃上匆匆一現,每一次,卻都在他背後安靜地注視。
光線不斷跳躍,不止跳了多少次後,謝瀾忽然產生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好像如果不趁著下次駛入那短暫隧道時回過頭,他就會錯過在他身後凝視的人。
許久,大巴終于駛下江橋,燈火錯落的街景連貫起來,——看不到竇晟的影子了。
謝瀾——回頭,竇晟也已經收回了視線。
他的心好像忽然空了一塊,很難填補的那種。
趙文瑛今晚不在,兩人回家後都沒——提吃飯的事,也沒有一起商量裝行李。謝瀾直接回房間去,竇晟替趙文瑛簽收了一個巨大的快遞,沉默著把那個箱子拖進儲藏間。
謝瀾獨自在房間里放空了一會,不知怎的,腦海里還在不斷重現剛才車上那兩個影子。
他在揮霍竇晟作為一個朋友的溫柔和包容。
也許他確實是病了,無非是和竇晟——過——次尷尬的肢體接觸,就產生了絕對不該有的念頭。而哪怕竇晟把昵稱改成豆子醫生,也並不能治好他的病,他只能自愈。
許久,謝瀾深吸一口氣,打算去和竇晟破個冰。
他走到門口拉開門,剛好听見隔壁房門的聲響,竇晟——乎同時從里面出來。
他們相遇,都是一愣。
謝瀾道︰「我……接水。」
竇晟沉默了一會,「我找你。」
謝瀾靜止在原地,不知該怎麼接。
很自然的二人相處也仿佛隨著他心里的鬼而變得尷尬。
竇晟走到他面前,欲言又止幾次,最終還是嘖了聲,「我仔細思考了一路,唯一一個可能是……」
他好像有——焦慮,說到這又停下,動了動脖子。
許久才低聲道︰「你該不會以為劉一璇那個禮物是我送的吧?」
謝瀾一呆。
他本能道︰「不是你?」
竇晟眸光微動,那絲忐忑消散了,落下——無奈,但他又——不自禁地輕輕翹著嘴角,帶著——少年得意。
「當然不是啊,我喜歡的不是她,花那麼多錢送她禮物干什麼?——說,我是那種買個貴重禮物就表白的土包子嗎?」
土包子是什麼包子,謝瀾不懂。
但他忽然覺得心跳有——快。
莫名地,他說不好此刻的感受。仿佛——什麼東西呼之欲出,但轉瞬又覺得是自己痴心妄想。
許久,他才淡聲道︰「身邊的人,名人,小眾,——不錯的作品,不是她還——誰?」
竇晟沒吭聲,只是看著他。
許久,竇晟抬手放在了謝瀾頭上。
謝瀾下意識想躲,但他忍住了,任由竇晟在他頭上揉了一把。
竇晟低低問道︰「題西林壁,還記得麼。」
謝瀾沒反應過來,下意識問,「什麼?」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這麼多日子過了,這句話應該懂了吧。」
竇晟的語氣淡淡的,——溫柔。他看著謝瀾愣怔的表情,又輕輕勾起唇角,「好好補一補早就留給你的功課,如果——在不會,就來問我,我教你。」
謝瀾不說話了。他全身的血液仿佛停止了片刻,過了許久才開始緩緩、緩緩地流動,大概是血液流動過緩,酥酥麻麻的感覺從指尖生成,順著血液爬遍全身。
他腦子里很空,像是被什麼東西一把抹白了一樣,空洞洞不知該作何反應。
不是完全不懂,是似懂非懂,和不敢篤定。
正要說什麼,竇晟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
竇晟神色淡定,但指尖卻輕顫。謝瀾看他是要點接听,手指卻一下子點到了免提上。
于扉很喪很無語的聲音響起。
「豆子,謝瀾不在你旁邊吧?——事跟你一個人說。」
周遭尷尬地沉默了——秒,竇晟挑眉,「呃……」
電話里也沉默,而後于扉用力一嘆,隔著電話,都讓人感受到那種疲憊和絕望。
「行吧,在就在,我本來不想讓更多人知道這個糗事的,不過瀾也不是大舌頭的人。」
他深吸一口氣,無語道︰「能不能來我家救我一下?我好像無法順利出門了,我爸要連夜把我送去看心理醫生。」
謝瀾大腦早已停止思考,聞言一懵,下意識出聲道︰「為什麼??」
于扉深吸氣、深吸氣、——深吸氣。
而後他罵了一句操,蚊子哼哼似的從牙縫里擠道︰「我爸拆快遞——現了我打算送給可頌的第二套漢服。」
什麼?
謝瀾五雷轟頂︰「how e?wha……what??」
于扉嘆氣,語氣帶著參悟人世苦痛的超月兌。
「他終于想通了他那要什麼——什麼的兒子為何從小就郁郁寡歡。」
「他覺得我——自我性別認知障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