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間, 日新月異,暗潮迭。
宋潛機耕耘千渠,埋頭田間, 不知流年匆匆。
孟河澤找到他時,他正在四季棚里澆春白菜。
繼培育優種的「種子田」——後, 宋潛機搭建的四季棚也在千渠郡逐步推廣。
紗帳內土——以陣法保持溫度, 以改良版聚光符控制光照, 千渠人在寒冷枯燥的冬季也——吃上新鮮蔬菜, 不再靠腌菜挨——一冬。
青碧菜葉掛上水滴, 脆生生、鮮女敕女敕,像剛出土的水種翡翠, 宋潛機忍不住表揚︰「最近不錯, 繼續努力!」
白菜懶得理他, 懶洋洋照著聚光符的金光。
孟河澤以為他夸自己,當即精神煥發︰「好的師兄!千渠書館館長的人選, 有眉目了!」
宋潛機怔了怔, 才——這——事。
麥田界域中的「打工魂」為了積攢分數, 日夜不休默寫典籍、道書。
亡魂們日常聊天互相探討, 印證所學,不僅補全了一些失傳多年的古冊,還將舊功法弊病剔除,改良出新功法。
經——三年日積月累,千渠書館所收典籍, 已經比華微宗藏中更完備、更先進。
從前價值萬金、需要——弟子賣命才——借閱的珍貴典籍,經——開版印刷,變成書架上的普通書。
修煉和學習的——檻不再高不可及。在千渠,就算沒有靈根, 也要進學堂習字明理。
有了書,還得有人教書、有人管書。
但千渠已無專人可用。孟河澤接管獵隊和城防隊,紀辰管所有陣法,徐——山和邱大成管錢糧商路、戶籍房舍,周小芸和紀星管醫館和衛生、司農劉木匠帶著材料在各村幫人搭棚,司工鐵三牛忙于建大橋和水庫……每人手中總有兩三件事,抽不開身。
一年前,宋潛機發下告示,招聘教書先生和書館館長,待遇從優。
天下讀書人、書畫愛好者聞風而至。一半為千渠豐富的藏書,一半為親眼——見宋潛機——跡。
登聞大會後,書聖閉——絕客,不再提筆、不再品評後輩書畫。「英雄帖」——此被稱為「最後的好字」,近年無人超越。
每天——有符修湊在天城廣場上,仰望「畝產千斤」的牌匾,臨空描畫,揣摩運筆,雙目失焦,似神魂出竅。
宋潛機流傳在千渠的——跡雖多,卻無詩詞,更無歌賦。
大多是「土豆、圓白菜、麥苗、玉米」——流,兼有「紫藤、玉蘭、杜鵑、鳳仙花」等花名。
其中有篇《勸學》,為勸不願進學識字的邊陲村落少年入學而寫,大意是「磨刀不誤砍柴工,讀完學堂再務農」,勸人先識數會算,認字明理,掌握基礎農業知識。
全篇寥寥百字,簡單易懂,情理兼備。字形毫無花俏,筆力質樸扎實,結構大巧若拙。
許多讀書人臨帖有感,奔赴千渠。
文人一多,常開文會,斗書寫詩,留下許多見證千渠發展的詩篇。詩賦廣為流傳,又吸引更多人來到千渠。
孟河澤怕踩壞菜苗,小心——縮在壟上︰「此人年方三十,雖修為普通,但博覽群書,對各類典籍各家功法如數家珍,且脾氣溫和,對小弟子的提問很有耐心,擅長整理、打掃、收納,經一年觀察,——期的教書先生中,數他最適合當館長。」
宋潛機又舀了一瓢水︰「那就選他。」
他答得隨意,孟河澤卻猶豫︰「我一提,師兄立刻答應,不太合適吧。說不定他有什麼大問題,只是我沒——出來……館長一職干系重大,要不我們再等等,再考察一段時間?」
「我——見見此人。」宋潛機笑了笑,「是否合適,由我自己決定,好嗎?」
他隱約猜到孟河澤顧慮什麼。無非是三年前走後——招管家的事。
「好、太好了!」孟河澤終于松了一口氣,「咱們走!」
「不急。」宋潛機說,「我先澆完這邊,抬腳。」
……
千渠書館由司工鐵三牛設計,三座館相連,每館三層,館內三條路。
一條盤旋而上的樓梯,一條平緩的斜坡、一座人力手搖升降機,方便各類人群。
孟河澤引宋潛機上樓,在三層找到伏案寫卷冊,為書籍編條目的青年人。
「這位是祝憑先生。」孟河澤道。
青年穿著長衫,氣質儒雅,不疾不徐——擱筆,從容站——身︰「宋仙官,久仰。」
「祝先生好,來了千渠還習慣嗎?」宋潛機默念他名字,細——他面容,總覺得十分面熟,又印象模糊。
三人寒暄片刻,祝憑猜到他們為何而來,明白這是一場面談考試,自然有些緊張。
孟河澤心——我緊張什麼,帶衛平走後——的事已經——三年了。況且今天也不算走後。
宋潛機翻——祝憑的工作筆記,——他講書籍分類法、索引法,還有對千渠學堂的建議,覺得此人確實細心聰慧,而且筆跡莫名熟悉。
兩人緊張,一人沉默,尷尬氣氛彌漫方圓十丈。
忽而宋潛機拍案而——︰「祝先生,你還這麼年輕啊!」
他終于——來了。這不是青崖七十年後的教務長嗎?
祝先生嚇了一跳,——孟河澤也一臉茫然無措,只得磕絆道︰「宋、宋仙官更年輕,不,比我年少有為。」
「祝先生最初為何——來千渠?」
宋潛機暗驚,他們草台班子千渠郡已經變得這麼有名,連大——派青崖的牆角——挖來嗎?
「——說千渠民風淳樸,藏書豐富,且正是需要教書先生的時候,我便來了。」祝憑環顧頂天立——的書架,「這里的書,比我——象中更多,——是讀書人的聖——樂土。」
宋潛機問︰「千渠書館建立不久,要——規模,青崖書館比這里大出十倍。」
「四年前,華微城的人口也比千渠多十倍,可是現在呢?」祝憑低聲道,「實不相瞞,我出身不好,若無人引薦,自——青崖,——親眼——見一些珍貴典籍,恐怕要耗上二十幾年。」
「確實如此。」宋潛機恍然。
規模越大的——派、越講究用人出身、制度越完備復雜。
祝憑見他點頭,神情溫和,緊張情緒消散大半,笑道︰
「我讀——《勸學》,很贊——宋仙官‘有教無類’的觀點,誰說凡人不該識字?農夫不該識字?現在——面的——道越來越亂了,一群年輕修士每天開思辯會,長篇大——,非要駁倒對方,甚至拔劍相向……我只希望有一個——方,無——男女老幼,不拘出身,人人——會寫自己的名字。」
孟河澤好奇插話︰「辯什麼題?」
祝憑苦笑︰「各種題——有,有道吵得最厲害的,是辯妙煙仙子到底美不美、如果連妙煙仙子——不算美,那什麼才是美的標準?美需不需要標準?」
宋潛機心——,這——道確實變了。
不知不覺間,妙煙最美的共識竟——有了爭議,——紫雲觀和青崖也不再是修——界讀書人和做題家的唯一出路。
他沉思片刻︰「祝先生家里還有人嗎?可願一——落戶千渠?」
祝憑道︰「父母早逝,我是家里老大,下面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兄妹四人相依為命。」說——家人,他表情柔和許多,「我喜安穩寧靜,喜歡讀書教書,但我二弟生性好斗,勇武——人,兩年前投奔衛王,立志闖出一番新天——……」
孟河澤——見「衛王」兩字,眉頭一跳,急忙——宋潛機表情。
宋潛機模模眉毛,依然親切微笑,示意對方繼續說。
衛——鈺在天北洲劃——自治,——年正式稱王。
他行事高調張揚,——而仇家不少,一年一半時間在打仗。
「我三弟既不愛鑽研學問,不願來千渠,也不愛武斗,不——衛城。他性格魯鈍卻極踏實勤勉,——說陳仙子最有耐心,每日手把手指導修行,不嫌棄弟子資質。他便——天東洲,加入‘小華微宗’。」
孟河澤——見「陳仙子」,又忍不住——宋潛機。
宋潛機只問︰「令妹如今何在?」
「我妹妹靈脈不夠強韌,不適合練刀劍,卻有音道天賦。如今投在仙音——大師姐,何仙子座下。仙音——中兩派分裂對抗,早已是公開的秘密。何仙子這些年從——弟子中遴選親信,正是用人的時候。
「這四個——方,如今——是不拘出身。我們兄妹四人,至此分散天下四洲,各奔前程,約定每年上元夜相聚故園。」
話到此處,三人沉默。覺未來可期充滿希望,又覺前路莫測平添離愁。
宋潛機先開口︰「各展所長,各行其道,卻守望相助,不錯。」
祝憑喜道︰「宋仙官果然開明。」
宋潛機又道︰「但這天下說大很大,說小也小。若是有朝一日,衛王——仙音——爭奪某物,或者小華微宗——仙音——對立,你們兄妹怎麼辦?可曾——?」
祝憑長嘆一聲︰「自古忠義兩難全,自當各為其——出謀劃策。」
話到此處,該說完了。宋潛機卻非要問個透徹︰
「若不止出謀劃策,而是戰場上相逢,你手里拿著劍,你的弟弟妹妹手里也拿著劍,面對面認出彼此,怎麼辦?」
孟河澤一怔,懸心吊膽,暗——宋師兄是問祝家四兄妹,還是問自己——故人。
祝先生沉默無言,忽大聲道︰「要逼人手足相殘,還——是什麼好——道?——到那時,刀劍一扔,管他哪個大王哪個宗——,什麼雄圖霸業,咱們兄妹還——做亡命天涯的散修!」
他拍桌大怒,不復儒雅溫和。
孟河澤眼前一黑,心——完了,館長選不上了。
卻——宋潛機笑道︰「先生適合千渠,千渠也適合先生。即日——,千渠新設司學一職,統管各處學堂,編寫教參,教化萬民。館長祝先生可願意兼任司學?」
……
宋潛機離開千渠書館時,天近黃昏,燈火初明。
書館後的學堂里有人高聲讀書,聲音被春風送來,像街邊的楊柳枝高低飄蕩。
柳色新,風景舊。
宋院歲歲相似,宋院——風雲巨變,處處烽煙,新航路遍布四大洲。
「重生——初,不曾料——今日變局。」
雖然宋潛機更關心四季棚的收成和種子田的成色,偶爾——到——界的消息,依然心緒悵然。
變化先從凡間和——開始,大——派不得不提高待遇,否則招不來凡人弟子。
有些仙官不敢再肆無忌憚橫征暴斂,——為說不定哪天忽然收到一封死亡威脅書,來自某個多管閑事的刺客,或者一群人殺進仙官府,宣告要劃——自治。
仍有些仙官不肯讓步,用更加殘暴的手段鎮壓反抗。
這個——界未來會變得更好,還是變得更加割裂、沖突加劇導致加速滅亡,宋潛機也不知道。
陳紅燭沒有留在華微宗輔佐她師兄袁青石,而是自立「小華微宗」。
仙音——兩派分裂,絳雲仙子收何青青為徒後,聲勢壓——望舒仙子一頭。望舒未必還——像前——一般坐上掌——位。
衛——鈺沒有經歷前期漫長的韜光養晦、拜師學藝、默默撿漏,還——走到前——的圓滿結局嗎?
年輕修士的選擇變多了,他們可以——往任何一洲,活下來的,就——闖出一番功業。
「宋師兄此時可是在擔心?」孟河澤忽問。
「你說我擔心誰?」
「擔心不在千渠的……」孟河澤腳步頓了頓,「其他人。」
「原來我在擔心。」宋潛機心神微動,舉目望天。
話音未落,天色昏暗,大風乍——,四周嘩然。
視線盡頭涌出暗紅色光芒,漲潮般迅速覆蓋半邊天空。
宋潛機微微眯眼。某種封閉空間震蕩,氣流劇烈變化導致天空異象。
「秘境要開了!」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