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
煙花競放, 千絲萬縷散落,像一場輝煌燦爛的流星雨。
宋院階前,何青青與陳紅燭一齊仰頭望。
寒風吹來若有若無的硝煙味。夜空色彩變幻, 一朵未熄滅,下一朵又亮起, 燦金或綺綠, 猩紅或銀白。
照得她們面容一時妖異, 一時聖潔。
「如果沒有你的訂婚大典, ——也——不到這樣美的煙花。」何青青感嘆。
「煙花雖好, 轉瞬即逝,空余青煙。」陳紅燭話未說完, 小徑外有人高聲喚道︰「大小姐, ——等本不該打擾, 但您該回去了。您還要為明日大典準備。」
陳紅燭皺了皺眉,喝道︰「催什麼?!」
外門靜了靜, 又一道人聲響起︰「大小姐, 還請不要為難我等。衛公子也親自來接您了。」
腳步紛亂踏來, 陳紅燭跳上桃花樹望了一眼。
不僅有執事長和執事, 還有戒律堂、執法堂的人。二十余人成群結隊,好像怕自己跑了,不知是來護送還是押送。
何青青輕聲道︰「是他來了吧。」
陳紅燭眼神一亮,拍——笑道︰「對,若非他來, 怎會如此?」
她聲音忽又低下去,「其實這種時候,——、——倒希望他不來。」
「他既然來了,——就要去見他。」何青青笑道。
陳紅燭不由目露驚訝。
她發現何青青不僅怯弱之氣一掃而空, 竟還比尋常女修大膽百倍。
「若妙煙知道,怕要氣瘋。」陳紅燭道。
仙音門女修身份越高,規矩越多。妙煙決不會夜半——更,無拜帖無通傳與男修士相見。
何青青道︰「——師祖琴仙舊疾發作,——師父絳雲仙子、妙煙的師父望舒仙子,都留在仙音門侍疾——是妙煙的師姐,師姐要去哪里,見什麼人,師妹可管不得。」
「——從前不喜歡妙煙,現在卻覺得,她一定也有很多難處。」陳紅燭輕嘆。
「——知道你想說什麼,她只要不擋我的路,——便不想與她為難——面前的敵人實在太多,她若願意往後站一點,——就看不到她。」
何青青笑起來,精致的面容在煙花光影下色彩斑斕,令陳紅燭想到修成人形的精怪山魅。
想起關于仙音門大師姐的某些傳言,再——身邊——女,她覺得夜風開始變冷。
煙花已散,圓月依舊。
「值得嗎?」陳紅燭問。
何青青沒有回答︰「每個人,都只能走他自己的路。上路,就不能回頭了。」
陳紅燭想,等聖人們相繼隱退或隕落,修真界注定舊落新起,誰知道未來的事。
今夜的煙花和月光,過去之後,不會再有。
那自己呢?
自己將何去何從?
外面催促聲再起,嘈嘈雜雜,紛亂燈火漸近。
「——也想見他!」陳紅燭忽道,她看——何青青的眼楮,「不是明日大典、乾坤殿上見,今夜就見、現在就見!」
……
為了不讓宋潛機和其他賓客拉近關系,他們一——人居住的客院位置極偏僻。
偏到宋潛機一推開窗戶,只能望見斷山崖上慘白的積雪。
空山相對,寂寞如雪。
其他門派世家,如紫雲觀、青崖院、紅葉寺、仙音門等,能看見雲海大陣五色鯉競躍的美景。
衛家、趙家、紀家等等大世家,能看到深冬結冰,平滑如鏡的瑤光湖。
登聞大會時,棋鬼書聖琴仙忽至,華微宗上下深感壓力,連掌門虛雲都頭疼得不知如何安排。
當過一次畏首畏尾、戰戰兢兢的東道主,這次終于揚眉吐氣,真正感受到主場優勢。
——想讓宋潛機,就讓宋潛機看雪!
孟河澤檢查器具、茶水點心試毒,鋪床疊被忙里忙外。
紀辰拿著陣盤上竄下跳,像只陀螺。
宋潛機︰「不用忙了,——們只住一夜。」
紀辰——下沒停︰「萬一半夜有刺客怎麼辦?」
藺飛鳶懶洋洋舉手︰「刺客在這兒,別喊了。」
孟河澤路過,錘他一拳︰「你還挺驕傲是吧?」
沒外人的時候,藺飛鳶仍保持——易容、隱藏著修為,卻大搖大擺地佔了宋潛機的躺椅︰
「喂,人家洪福郡的劉仙官,住在承平宮。就讓你住這破瓦屋,都是一樣的屬地仙官,你還是個元嬰,這不是欺負人嗎。」
「這里不好嗎?」宋潛機問,他立在屋檐下,——晶瑩的冰掛在月光下閃閃發亮。
雪水順著錐尖滴滴答答地淌下來,濺起水花,凝成冰霜,化作一地亂玉碎瓊。
他——得舒服,只可惜一件事,這麼好的地方,怎麼也沒種些耐寒的花草蔬菜?
「——吧,你說好就好。」藺飛鳶飛身躍上屋檐。宋潛機面前兩三根的冰掛掉下來,摔成七八瓣冰花。
藺飛鳶招呼孟河澤、紀辰,「都回去歇——吧——今晚在屋頂。」
紀辰眨著茫然的大眼楮問︰「你一晚上在屋頂干什麼?——月亮?」
藺飛鳶沒好氣地說︰「——們刺客沒有晚上!」
孟河澤輕哼一聲︰「想守夜就直說。走吧,他是刺客——首,沒刺客能進來。」
紀辰固執地走出院門外,打下最後一塊陣材,確定陣成。
一抬頭,忽然驚叫︰「誰說沒刺客!這不是兩個……哦,是仙音門的道友來了?失禮失禮。」
那兩位侍女身穿仙音門湖水碧衣裙,低眉順眼提著碧紗燈。
遠望像兩點鬼火從黑暗中飄來。
侍女身後,一位女子穿著錦葵紅禮服,略低——頭。
「何仙子啊,快請進。」紀辰在千渠郡見過何青青,知道她是來找宋潛機的。
兩位侍女分立院門兩側,提燈等候——
女不語,低頭跨過門檻,匆匆路過笑鬧的護衛隊弟子,走進宋潛機所在的院子。
「何仙子,你怎麼……」紀辰直覺古怪,凝神細——,忽然驚叫,「你是誰?!」
兩道人影閃過, 當一聲小院門關上,藺、孟二人已經一前一後堵死來客退路。
那少女開口︰「——服了易容丹,只能保持一盞茶。」
「你是……」孟河澤覺得這聲音極耳熟。
「陳道友好。」宋潛機的聲音響起。
紀辰猛地拍——,竟十分激動︰「——果然沒有猜錯!」
宋兄與陳大小姐果然互相有些意思。
紀辰從小學過許多大族禮法,但宋潛機對他來說是例外。他覺得如果宋兄殺人,他會埋尸。如果宋兄今夜與女修花前月下私奔逃婚,或明朝大殿之上當眾搶親,他也會幫忙。
孟河澤——他一眼,冷冷道︰「控制一下你腦子里亂七八糟的想法。」
紀辰驚道︰「你怎麼知道——在想什麼?」
宋潛機進屋,倒了杯熱茶。
陳紅燭低頭隨他進屋,呼吸急促,心幾乎跳出胸腔。
她不由責怪自己沖動。
直到宋潛機將茶遞給她,她才感到僵硬、冰冷的指尖漸漸回溫。
房門被宋潛機打開。他又開了所有窗戶,放一段雪亮的月光進來。
一邊對紀辰道︰「點燈。」
紀辰點了桌角一根小蠟燭。
屋子不大,足以照明,只是朦朧昏暗些。
宋潛機看他一眼︰「點所有燈。」
一時間門窗大敞,明燈高照,屋內敞亮,如同白晝。
一位身份貴重的女修訂婚前夜,扮作別人模樣來此。
何況宋潛機還有名聲風流在外,藺飛鳶浪蕩慣了,見狀本想起兩句閑哄。
但宋潛機擺出這樣嚴肅的陣勢,臉上沒有一絲輕浮笑容。
藺飛鳶頓覺起哄無趣,一拍紀辰肩膀︰「干活啊,——什麼——呢,你的陣法不試試?」
「你跟——試嗎?」紀辰頓時來了興致。
陳紅燭默默咽下一口粗茶。
還是第一次在宋院嘗到的,熟悉的難喝。
但這次她沒有咳嗽,她此時不知該說什麼。
何青青身上好像有一種天地不怕的力量,跟她說兩句話就著魔,提心吊膽地躲過所有巡查弟子,暈頭暈腦興沖沖地來了。
不來後悔,來了也後悔。陳紅燭——向屋外,她素來驕傲,如果此時遭人起哄調笑,恐怕恨不得拔劍殺人。
所幸宋潛機身邊那三人很平靜,對此視若無睹,仍舊忙自己的事。
好像她沒有夜奔,只是和宋潛機路上遇見,說兩句話而已。
陳紅燭終于長舒一口氣,眼眶卻驀地紅了。
宋潛機模出一張帕子︰「你莫哭。」
他表面鎮定,心里慌得沒譜,別哭,千萬別哭。
幸好陳紅燭不接,反而瞪他一眼︰「——沒有哭!——哭了嗎?」
燭光下,她臉色異常慘白。
「好、好,對不住。」宋潛機無奈道︰「陳道友,深夜來訪,所為何事?」
陳紅燭低頭︰「——想見你——應該怨你,卻要來謝你。」
「是我該謝你。」宋潛機道,「小孟,咳,孟河澤的事,多謝你了。」
陳紅燭忽然生氣,好像要甩鞭子︰「你以為——是為了你?還要你感恩報答?!」
似乎他們每次見面,她總是說兩句就——氣。
「自然不是為——,也不圖我報答。」宋潛機平靜道。
「你知道就好!喂,——剛才見到何姑娘了。」
宋潛機點點頭。仙音門來赴宴是意料之中。
陳紅燭不——宋潛機,轉頭——向窗外︰「說來不怕你笑話,——她,再——自己,——就想,人一——的好時候總有定數——時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已經佔盡好處……」
窗外枯樹衰草,荒山積雪。
陳紅燭道︰「現在就像春天過去,冬天到了,這茫茫白雪地,再開不出紅花。」
「雖是寒冬,花願不願意開,總要試試。」宋潛機笑道。
陳紅燭不解︰「怎麼試?」
她隨即也笑了,這只是一句比喻,借景抒情。宋潛機遲鈍,似乎沒明白她的意思。
不等對方回答,陳紅燭道︰「——該走了。明天,你、你小心些。」
也沒更多話可說,這趟冒險已經結束。
宋潛機送她出門。
陳紅燭回頭望,見那人穿著嶄新的禮服站在雪地里,身姿筆挺,大袖垂落,紋飾華麗。
「平實溫和」與「不近人情」兩種氣質奇妙地糅雜在他身上。
等陳紅燭走遠,藺飛鳶道︰「什麼沾花惹草,名聲風流,都是假的,這人沒勁透了。」
孟河澤冷冷道︰「宋師兄君子風度,你這種人懂什麼?」
藺飛鳶一貫秉承「——可以自黑,別人不能黑——」的原則,立刻挑釁︰「——這種人?——哪種人?你說啊。」
紀辰老實勸架︰「你們別吵啦。」
……
衛湛陽不情不願地走在通往無憂殿的路上,時而打量身邊女子。
因為白日里逝水橋的事,傳出幾句風言風語。
父親讓他來接陳紅燭,說幾句軟話,以示愛重,他不得不來接。
一路兩人無話,途經瑤光湖時,他決定先開口。
「紅燭。」他輕咳一聲,身後眾人刻意與他們保持距離,給他們留出獨處空間。
系著白披風的——女忽然停步,傳音道︰「你走吧。不用送了。」
衛湛陽一呆,只覺這聲音耳熟,大驚失色︰「青青仙子,是你?!」
「噓——」何青青食指豎起,放在朱紅的唇邊,輕聲傳音道,「你不會出去的,對吧。」
衛湛陽向身後擺——,示意那群人走得更遠。
他雙眸閃光,激動地臉色通紅︰「當然、當然!——知道,青青仙子都是為了。」
何青青心想,他在說什麼玩意兒?
衛湛陽卻想,她冒風險扮作——未婚妻的樣子,深夜與我相會,何等情深義重,——們一定是一見鐘情,兩情相悅!
月光下瑤光湖極美,琉璃似的冰面上浮著裊裊寒霧。
湖心石亭如珠,兩岸瓊花玉樹,身邊人好像籠在仙雲中。
天地皆銀裝,良夜雪景,誰不迷醉。
「世人都說,妙煙仙子是天下第一美人。可我覺得她不真實,每個表情都一樣,——她就像雲端觀湖,不見湖山,只見寒霧。」衛湛陽生出勇氣,「青青仙子,——一定要告訴你,你才是我見過最、最美的人。」
「你喜歡我這張臉?」何青青幽幽道。
「當然不只是臉,在下豈是膚淺之人。」
衛湛陽心思飛轉,陳紅燭擁有寵愛,華微宗可以為她陪嫁靈石礦。
但陳紅燭沒有實權,合籍之後,華微宗的事務依然由虛雲做主。
與之相比,當然仙音門更好、大師姐何青青更好。
幸好訂婚大典還沒舉——,還沒到覆水難收的時候!
「——今夜回去稟明父親,明天就退婚!」衛湛陽激動道。
何青青有些驚訝,更多是模不——頭腦︰「你要退婚?」
「為了仙子,千難萬險我也願意。」
何青青忽然大笑,聲音震得枝頭積雪簌簌。
衛湛陽臉色發白︰「小聲些,莫讓人發現你不是紅燭。」
何青青瞥他一眼,轉身離去前,輕笑道︰「就這點膽子,還退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