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窗外, 夜雨瀟瀟。
雨絲隨風飄飛,敲打千閣萬殿鱗鱗琉璃瓦,時輕時重, 音似碎玉。
何青青躺在冰冷的玉床上,絳雲仙子輕摁她脈門, ——靈氣源源不斷地注入她體內, 使她保持——志清醒、——識凝聚。
這——使何青青五——更敏銳。
「原來刀子慢慢刮在骨頭上, 是這種聲音和——覺。」她想。
所有痛——被加倍放大。
眼前蒙著一層血霧, 依稀——見那老僧換刀、換針、灑藥粉, 卻看不真切。
時而極癢,仿佛千萬只螞蟻在啃噬她的面皮, 吸食她的血肉。若非被束縛動彈不得, 她恨不得把臉皮撕下來。
時而極痛, 仿佛一根尖針刺進她骨頭縫,卻還要穿透骨頭往里鑽。若非絳雲為她下禁聲咒, 她只怕要放聲嘶吼。
今晚對她來說太漫長、太黑暗。
被同門推下礦洞、被師父訓斥、被千刀萬剮, 但她一滴眼淚——沒掉。
「下十八層地獄受刑, 恐怕——不過如此。」何青青想, 「我就是地獄里爬出的鬼。鬼要爬到人間,從此過人過得日子!」
「 當!」花窗被大風吹開,冷風卷著雨絲灌入寢殿。
一片迷蒙血光中,何青青莫名念頭一轉,堅如磐石的心稍變柔軟——
雨下這麼大, 宋師兄此時在做什麼,院里的花架被風吹倒沒有。
疼痛依然繼續,她沒有更多力氣想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比一萬年更久。一雙微涼柔軟的——握住她手掌, 一道女聲溫柔慈愛︰
「——了,睡吧、睡吧。」
何青青終于得以解月兌,意識瞬間沉入黑暗。
黑暗中漸漸亮起一道光,照亮一家三口。
婦人有溫柔如水的眼眸,淡淡的馨香,男人有堅毅的面容,寬厚的肩膀。
雙髻女童玉雪可愛,嬌俏活潑︰「娘,我還想吃米糕。」
婦人拉著她的——︰「以後每年你過生辰,我們都來吃米糕好不好?」
男人——她一把抱起︰「青青,——爹給你買的燈!咱們去放河燈。」
忽然花燈破碎,所有光彩熄滅。
漆黑魔窟中,只剩上半邊身子的婦人聲嘶力竭︰「青青,活下去,活下去!」
子夜文殊渾身染血,背後巨石崩落,魔物咆哮。
血與火中,整個世界地動山搖——
祇般的黑衣青年垂眸看她,——色漠然地伸——︰「跟我走。」
那只手被火海淹沒。
火光燒成一片刺目的朱紅色,化作宋院朱漆小門。
宋潛機身披銀色月光,懷抱綠漪台,站在桃花樹下對她淺笑。
俊美少年聲音清淡溫和︰「此琴贈你,算是賠罪。」
夜風吹散他的聲音,吹過青石粼粼潭水。
絳雲仙子穿過——人群,——色認真︰「你可願做我的弟子?」
何青青用盡全身力氣伸出手——
指尖卻觸到冰冷的水面,那些倒影與滿樹桃花一齊破碎。
冰冷的湖水漫過她口鼻,她向更深的黑暗沉去。
她什麼——抓不住。
世上沒有任何人能救另一人出苦海,每個人都要自引自渡。
何青青驀然睜眼。
天光大亮,鳥鳴啁啾。
她從玉床起身下地,驚覺身體輕快異常,好像走兩步就能飛起來。
何青青模了模臉,皮膚光滑細女敕。然而她房間從來沒有鏡子,反光的東西也很少。
夏日晴光朗照,草木蓊郁,群鳥爭鳴。
何青青披頭散發,奔至蓮花池。
紅蓮盛放,遮天蔽日,別樣嬌艷。
她慢慢走近,近鄉情怯般低頭,水中游魚潛藏,水面清晰地映出一道人影
——墨發如瀑,額頭飽滿,鳳眼長眉微微上挑,鼻梁挺翹,朱唇不點自紅。
如果說妙煙的臉是天邊雲霞,水中銀蓮,浮漾著柔和的華彩,毫無攻擊性。
那這張臉就是鋒銳的月夜刀光、寒傲的雪地紅梅。
艷光如刀。
刀刀奪命見血,令人不敢直視。
有此容貌,不該白裙裹身,披頭散發。
合該六尺華服長裙,逶迤于地,滿頭珠翠異寶,光華耀目。
何青青一笑,水里那艷光美人——笑。
她伸——輕輕踫上臉頰,眼眶微酸,鼻尖一紅。
「千刀萬剮,當真值得!」絳雲仙子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何青青驀然回頭。
「阿彌陀佛。」無相老僧道︰「何仙子心性堅韌,極有慧根。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絳雲微笑點頭。
老僧溫聲道︰「貧僧有兩句話,想單獨與何仙子說。」
「大師請。」絳雲自無不允。
何青青面對「妙——僧」無相和尚,再次行禮︰「多謝您。」
「仙子與貧僧有緣,不必說謝。此物贈予仙子,賀仙子——獲新生。」
何青青伸手接過,低頭細。
是一串紅靈玉念珠,十八顆暗紅珠子細膩剔透。
晴日一照,光彩熠熠,珠內紋路似流動的血液。
何青青轉動佛珠,最中間兩顆,依次浮現清晰的刻字。
她啟朱唇,輕念道︰「青、青。」
這不僅是一件上等法器,還是一份精心準備的禮物,何青青——到驚喜︰「是我的名字!」
老僧含笑點頭。
「何仙子若願意,貧僧再傳你一部功法,可使此物威力加倍。」
何青青遲疑︰「受您大恩,已無以為報。」
老僧緩緩道︰「你我不算師徒,只是結一段塵緣。貧僧本已留下緣種,但那位施主命途已改,與貧僧緣分——斷。你習我功法,了我心願,便是報了醫治之恩。」
老僧說得極直白。
因為這份直白,何青青不再推拒,落落大方地笑道︰「多謝大師!」
老僧雙眸幽遠如深潭,袈裟廣袖下伸出一指,輕點少女眉心。
這一刻,何青青挺直脊背,微微仰頭。
她以為,這便是她苦盡甘來的天賜機緣。
……
「絳雲師姐,何出此言?」
牡丹殿內,望舒仙子輕笑道。她的笑容依舊美麗,卻略顯勉強。
「就是字面意思。」絳雲面無表情︰「從前我沒有親傳弟子,許多事由他人暫代便罷了。如今我收了親傳,按照師門傳統,我的弟子是大師姐,理應執掌傳功堂,教導眾師妹師弟,監督靈石脈礦的開采,保管萬音閣最頂層的鑰匙。」
望舒倒吸一口涼氣,強壓不悅︰「師姐,青青那孩子年紀尚小,入門不久,還不熟悉我派規矩。何況她剛恢復容貌,需要安心休養些時日。之前傳功堂的經書由蓼花打理,不如咱們先請她……」
絳雲仙子打斷︰「蓼花觸犯門規,方才被青青傳去琉璃殿,來不了了。」
望舒仙子輕蹙蛾眉。她眉頭很快舒展,不動聲色地望向身後。
她身後站著妙煙。
今日妙煙一身湖水碧長裙,梳流雲髻,更襯得雪膚花貌,翩然出塵。
「登聞雅會」琴試之後,望舒沒有給妙煙半分好臉色。
但妙煙依然是她最得意的親傳弟子。
後輩弟子的事,就讓後輩自己去解決,前輩伸手並不體面。
況且妙煙穩壓那何青青一頭,她實在沒什麼可擔心。
妙煙接過師父眼神,會意而去。
望舒滿意地微笑。
絳雲來者不善,她需打起十二分精神應對。
……
琉璃殿內。
一眾外門弟子分立大殿兩側,何青青獨坐高台,殿下立著七八位女修。
一位女子聲音尖銳高昂,正高聲辯解︰「大師姐無憑無據,怎麼冤枉人,難道是欺負我們這——小弟子?」
她們修為、天賦不算出色,出身卻高,擅長拉幫結派,自稱「小弟子」實在勉強。
殿側外門弟子听得想笑卻不敢笑。
他們不知何青青為何安排他們去傳喚這幾位跋扈毒瘤,只希望這位「大師姐」真能撐起場子,否則過了今日,恐怕倒霉的就是他們了。
何青青快步走下高階。
「啪!」清脆的巴掌聲在大殿內回蕩。
少女驚愕的捂著臉,一——指著何青青︰「你、你!」
眾女皆震驚。
「說真話。」何青青平靜道。
「你怎能打我?我師父都沒打過我!」
「大師姐有權代師管教所有弟子。」何青青道︰「這規矩還是你們教我的,忘了嗎?」
少女臉色漲紅,周身威壓暴發,直沖而上,卻像撞在一堵牆上,竟——自己撞跌在地。
她悚然一驚,何青青必身懷異寶!
不知絳雲給了她什麼防身護命的至寶,能讓她威壓堪比金丹境。
眾女飛速交換眼神,只想拖延片刻,等望舒仙子來救。
少女換上委屈——色︰「大師姐我沒有,你不小心跌下去礦洞,大家都到處找你,好著急……」
「啪!」又是狠狠一巴掌,打得她嘴角滲血,涕泗橫流。
「還敢撒謊。」何青青冷聲道︰「白萼,我記得你的臉。」
當她再次揚起——,白萼尖聲驚叫︰
「是蓼花師姐,蓼花師姐讓我推的!」
「閉嘴!」蓼花喝道。
她見何青青轉身向她走來,不由臉色慘白,抖如篩糠,色厲內荏地大喊︰
「你連我——敢打?你知道我表姑母是誰?」
恰在此刻,侍女高聲通傳︰
「妙煙仙子到——」
眾女瞬間松了口氣,誰知何青青視若無睹,這一巴掌依然狠狠落下去。
蓼花身子飛出,倒地不起。
妙煙眼神掃過滿殿狼藉,便知自己來得正好,何青青應當已經出了氣。
氣順了,事——就不難辦了。
她先向何青青——禮,姿態得體,態度謙虛︰
「我平日疏于教導,師妹們不知哪里得罪了大師姐,我替她們向師姐賠不是。今日帶她們回去,以後一定嚴加管教。如有再犯,嚴懲不貸。」
眾女眼神驟亮。可以預想她們今日若得救,必對妙煙——激涕零。
妙煙此時為她們姿態越低,以後這份忠心越牢固。
妙煙知道,何青青吃軟不吃硬,總不能換了一張臉,性情翻天覆地吧?
她展露微笑︰「還大師姐念在她們年幼無知,——在師妹的面子上,饒過她們一次吧。」
她沒再說下去,但眾人都知道她想說什麼。
「你要我——你的面子?」何青青——著她。
妙煙但笑不語。
面子就是臉。
妙煙有一張天下最美的臉,沒人不喜歡看她的臉。
但何青青此時看這張臉,卻覺得寡淡無味至極,像一碗忘記放鹽的清湯面。
她甚至有——困惑,從前的自己,怎會被這張皮相迷惑,為他人做嫁衣裳?
何青青平靜道︰「我教你《風雪入陣曲》全篇,已是看了你的面子,你不知道嗎?」
妙煙听她忽然提起此曲,笑容微僵。
「琴試之後,你若真心求教,應當自己上門,為何請我去你的竹樓?你若真心想請我,可以只請我一個人,為何請來一群人助陣?因為你知道眾目睽睽,我抹不開面子,不好意思拒絕你。」
妙煙笑容徹底消失,卻不是難堪,而是錯愕。
她早已習慣如此行事,達成目的,不用刻意設計,做來比眨眼呼吸還自然。
忽然有人說穿戳破,怎能不錯愕。
妙煙——綻笑顏,柔聲道︰「大師姐誤會了,我只是想你初入門,多與大家相處……」
何青青打斷︰「你得了全篇,說七弦琴獨奏太孤獨,自行改編合奏譜,卻還用殘譜。對此曲,你敢說真的問心無愧嗎?
「妙煙仙子,你不是個壞人,但你——不是真人。你的面子,從前我已經——得夠多,以後不想再——了。」
她瘋了嗎?敢對妙煙師姐說這樣的話?
妙煙的侍女怒目而視,卻被何青青通身威壓震得無法開口。
眾女修見勢不對,惶急地哭喊︰「妙煙師姐救我!」
妙煙充耳不聞,只怔愣著,好像被人狠狠扇了兩巴掌。
你敢打天下最美的臉嗎?
何青青打了。
妙煙倉皇敗走。
她已很多年沒有走得這樣狼狽過。
「仙子,您怎麼就這樣走了?」侍女猶不甘心。
「她說得沒錯。殘篇一事,我確實于心有愧。」妙煙淡淡道︰
「但我傳出殘篇,不是怕別人彈過我。只是不想讓其他人知道琴譜尾音。」
風雪入陣曲就像一個故事,妙煙想讓人人都听到這個故事,卻不想告訴別人結局。
這是她的私心。
妙煙不知為何停下,忽然回頭望。
殿內景象幾乎看不清了。
那少女恢復容貌後,依然縴瘦,腰身不盈一握。
卻像一把鋒銳無匹的刀,要斬斷世上一切混濁,要與從前一刀兩斷。
妙煙喃喃︰「我哪里不如她,為什麼她最先得到這首曲子?為什麼她最早知道結局?」
「仙子,你比那個惡鬼強千萬倍。她——」侍女原想罵對方丑陋,卻不能昧良心,只得改口︰「她面似芙蓉,心如蛇蠍。」
妙煙不理會,只怔怔道︰「我每彈一次,就忍不住想,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曲子,能寫出這種曲子的,會是怎樣一個人?——不知他長什麼模樣,是男是女,愛穿什麼衣服,平時練什麼功法,讀什麼書。」
「仙子,您……」侍女欲言又止。
妙煙望向天邊流雲︰
「今日看來,此曲已——我心障。我一定要見到譜曲之人,了卻執願,破此迷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