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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里的摘星台, 被朝陽鍍著一層金光,立在碧藍天穹下,似一顆璀璨明珠浮出雲海。

棋鬼今日換了一身嶄新的墨色綢衫。

他身後侍立著兩人, 一位鵝黃裙少女,一位深紫道袍的老道。正是驪英與紫雲觀現任觀主清微真人。

離辰時還有足半個時辰, 他們已提前到來。

棋鬼有一搭沒一搭地向清微問話, 只說一些瑣事和閑話, 笑容淺淺。

清微有些緊張, 心里反復斟酌後才回答。

他隱隱感覺到, 師父的脾氣已經一年比一年好了,不會隨便把人罵的狗血淋頭, 也很少強硬地命令某事。

他因此感到放松慶幸, 又忍不住心酸。

棋鬼年輕的時候可以掌控很多事, 並樂于做個掌控者,但現在連自己吃——次藥都無法控制。

他在逐漸失去對生命的主動權。

他曾認為自己不需要理解, 只需要征服、勝利、讓人敬畏。

然而跌宕一生的盡頭, 他只想擁有「理解」。

一個能明悟他道法真意的傳人, 去完成他沒做完的事。

一個最優秀的徒弟, 親手送別他坐化,親口告訴他「我會傳承你的一切意志,延續你輝煌的生命。」

「清微,——為師見過‘多情子’,你就能見到你師弟了。」棋鬼笑道。

清微真人立刻躬身行禮, 表態道:「不論師父選擇誰,弟子都將幫助他,輔佐他,直到他成長為真正的強者!」

「但願如此。」

話音未落, 下方山道飄來一聲長笑:「你現在交代後事,倒也不晚。」

清微真人神色微變:「書聖到了。」

世上敢這樣與棋鬼說話的,三根指頭就能數完。

書聖今日也換了嶄新的衣袍,縴塵不染,迎風鼓蕩,比腳下的雲海更白。

他身後跟著一位衣飾名貴的年輕修士,和一位中年面容的青衣書生。正是紀辰與書院院長。

半山腰的石坪,浩浩蕩蕩聚著兩隊人。紫雲觀與青崖書院的強者待命等候。

「辰時未到,你來早了。」棋鬼道。

「你不也是嗎?」書聖反問,在石桌另一側坐下。

他心里驚奇,先前病得憔悴,一副快入土的模樣,怎麼今日容光煥發,宛如回光返照?

紀辰身形僵硬,手心冒汗。

直到現在他也不明白,兩位頂尖強者會晤,為什麼書聖要帶上他?

見對面那位黃裙少女神情輕松,不由好生羨慕。

「我既然已尋得傳人,以後便不與你爭了。」棋鬼開門見山道,「你若還想收衛平,也隨你去。」

「甚好!」書聖見不慣他得意炫耀,「老夫也尋得弟子,不是非收衛平不可。」

棋鬼以為他所說弟子,便是昨夜欽點的書畫試魁首,不由抬眼看了看紀辰。

紀辰對上那幽深難測的目光,心中驀然一緊,挺直脊背,不敢放松。

生怕——位強者長輩納悶反問:——

不就是個廢物嗎?跑來干什麼的?

卻听棋鬼道:「不錯。」

紀辰頓感驚喜。

他想,自從遇到宋兄,自己的運氣就莫名其妙變好,——沒听到別人喊他廢物,他都有點不習慣了!

宋師兄果然是顆福星,下次一定請他喝好酒。

棋鬼想,——後生雖不如他找到的宋潛機好,但也算便宜多情子了。

書聖也想,真是便宜你——老鬼了,不過我既然先找到宋潛機,不該再斤斤計較。

兩人自以為勝過對方一籌,對視微笑。

近百年來,他們從未這樣平和地見面,像兩個尋常老人一樣,對坐聊天。

今天是收徒的好日子。

為了——一天,他們願意一笑泯恩仇,原諒世間的一切丑惡,包括對方。

棋鬼再看書聖,覺得他並不是那麼討厭,忽嘆息道:

「你我已是無用之身,世界已不需要書聖,不需要棋鬼,不需要琴仙……」

紀辰大驚,您說什麼?!——

座摘星台里唯一「無用」的,只有我吧?!

書聖卻附和:「——世界需要新的英雄!」

他看棋鬼也變得順眼起來,有些話平時憋在心中,無人可說,此時才一吐為快:「是我們讓世界的規則變成——樣,卻妄想找人來打破規則。被選中者看似幸運,卻要挑起重擔,百年後救世救己,——對他們公平嗎?」

「當仁不讓!」棋鬼想起昨夜向天斬劍,足踏浪頭的宋潛機,意氣風發地笑道:「我的傳人一定可以!不知你的如何?」

書聖怎甘示弱?

「我的傳人自然像我年輕時,是個了不起的風流人物。不,他比我更‘多情’。有人心中有四份情,偏要裝出十——,他心中有十——,卻只表現四。

「他對這個世界,其實有很深刻的愛,多到滿溢而出,所以他一定能做到!」

紀辰毛骨悚然。

難道此方世界百年後,將有一次大劫難降臨?

你們在尋找救世渡劫之人?

我——種修為低微的修士,窺知天意會不會遭雷劈?

要不我先下去,——地方太高,還怪冷的。

但書聖棋鬼越聊越開懷,竟像相逢恨晚的好友。

很多年前,他們年輕時也一起喝過酒,一起救過人,一起拼過命,還曾一起赴殺場。

但他們不是朋友,人生中大部分時間,互相坑害,都恨不得對方去死。

後來修為漸長,地位漸高,擔起各自的門派,舉手投足牽動萬千。

于是連一場架也不敢打,連敵人也做不成了。

書聖吩咐身後的院長:「以後紫雲觀弟子前來學院,務必好好招待。陣符不——家,多與陣師交流,才好觸類旁通。」

棋鬼對清微真人道:「書院弟子也一樣,明年辦一場法會,請他們來紫雲觀論道!」

紀辰一陣佩服,大佬之間的友誼,就是如此簡單豪爽!

比天高,比海深!

我與宋兄,何時才能如此?

棋鬼伸出手,他五指嶙峋而有力,指間有常年模棋子留下的薄繭。

書聖伸出手,他手掌白皙瘦長,也因握筆而生繭。

他們即將握手言和。

然而棋鬼因為抬手,露出了衣袖下的石桌。

石桌刻著四——字,書聖本沒有注意到。

卻听紀辰輕聲訝然:「咦?」

他下意識掃了一眼。

倏忽,神色微變。

「——是?」書聖怔然。

「——是我那未來弟子所寫,四句打油詩,獻丑了。」棋鬼說著獻丑,表情卻極自豪,眉毛要揚到天上去。

「擬將春風添醉酒……」書聖念道。

第一句筆鋒瀟灑飄逸,尤帶三——漫不經心的醉意。

第二句筆力加重,如潛龍在淵,寶劍藏鋒。

到了第三句「天下英雄誰敵手」,字體陡然一變,如刀槍林立,霸道氣勢撲面而來。

書聖越念語氣越冷。

念到「求仙不如」,戛然而止,臉色已鐵青。

除了宋潛機,誰能寫得出?

紀辰目光隨之看去,好熟悉的字跡。

「你是故意的?」書聖抬眼,冷冷盯著棋鬼。

棋鬼臉色也變了。他似乎想到某種可能性:「他已經收了我的棋譜。你——次不要跟我搶,我可以把衛平讓給你。」

「此首詩筆意透著醉氣,你必然是趁他喝醉,強塞棋譜,你出詭計!」書聖拂袖,驀然起身。

「哈,我本來就是鬼,我的計當然是鬼計!」棋鬼氣極反笑,「難不成還是美人計?那不是要嚇死你!」

書聖心中大恨,恨不得對方立刻去死。

于是面無表情地咒罵:「死鬼。」

紀辰本想笑,卻受他威壓影響,臉色蒼白,瑟瑟發抖。

大佬之間的友誼,比紙脆!比雲薄!

根本不用撕,風一吹就散了。

我與宋兄萬不能如此!

棋鬼也站起身。

兩人平視,對峙。

雲海涌動,山風驟寒。

清微真人的手攥緊拂塵,青崖院長在袖中握緊一支鐵筆。

半山腰,一眾長老供奉感受到山頂氣息變化,一齊收了談笑。

劍拔弩張。

虛雲真人冷汗涔涔,——乎手腳並用奔向山頂,立在亭外——禮:「請二位聖人體恤,請三思!」

如果在華微宗動起手,——個摘星台夠砸?地崩山摧,宗門大陣能不能防?

「讓他自己選!」棋鬼忽大喝一聲,「你我各憑本事!」

「好,就讓他選!」書聖拂袖,轉身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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