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誰家弟子, 可拜了師父?」琴仙問。
「我一介孤女,暫借讀于青崖書院。」何青青答。
「你能習得此曲,便是你的機緣。」琴仙又問道, 「你覺得曲中寫的——?」
「一曲氣象萬千,變幻無常, 我境界低微, 不敢妄言。」何青青低聲道。
亭中皆是琴道大家, 怎輪得到她來評曲。
望舒仙子不由緊張, 這流程太熟悉, 先問出身來歷、——校考造詣。
她看向妙煙所在的竹樓,卻見欄桿邊空無一人。
妙煙去了哪里?
「無妨, 心里想什——, 就說。」琴仙微笑。
何青青:「我只覺得, 是寫了一個人的故事。他一生都在拼命,卻命途多舛……」
「嗯。還——呢?」
何青青被那溫和笑容鼓勵, 大膽道︰
「黑夜漫長, 輝煌卻短暫。夙願未償, 壯志未酬, 終落得死無葬身——地。英雄至此,何必英雄?不如做個凡人!我——」
她聲音陡然抬高,微微顫抖,「我為他不值!」
亭中數人愕然。
潭邊听琴眾人聞言,震驚不已。
議論、贊美聲一齊停下, 所——人都盯著何青青。
琴仙不以為怪,輕聲嘆氣:
「這人間若無英雄,未免太寂寞。」
他抬頭,明月皎潔無聲, 光彩透著寒意,銀輝如紛紛白雪︰
「此曲有三晝夜風雪,姑且稱它,《風雪入陣曲》,如何?」
望舒仙子勉強笑道:「您起得名字極好,極貼切。」
她看著何青青,目光微冷。
這小姑娘即將憑借風雪入陣曲一步登天,自己無力阻攔,無力改變。
絳雲仙子也看著何青青,目光含有審視——意,卻一言不發,不知還在等。
琴仙繼續道︰「當——年輕一輩音修,數妙煙造詣最深,——得仙音門真傳,你若早些年入我門中,如今未必不如她……」
望舒仙子面色忽白。
師父此言若傳揚出去,妙煙來之不易的聲名必受損害。
何青青一顆心劇烈跳動起來,胸膛起伏。
她甚至听到自己略顯急促、緊張的呼吸聲。
未必不如妙煙?
今夜——前,她甚至不配彈妙煙的曲子。難道今夜——後,便能與天上仙子相比?
卻听琴仙話鋒一轉:
「可惜,你心中有恨,彈不完這首曲子。經風歷雪,或——愧于人,卻無愧天地。曲中所寫是一位真英雄,一曲終了,必——歸自然,于天地同歸,無愛也無恨。你本不該恨,可惜。」
他連說兩聲可惜,似感嘆一件上好的美玉竟——瑕疵。
何青青一怔——
乎跳出胸膛的心,霎時揪緊。
她抱著琴,指尖用力失血色,十指鑽心地痛︰
「我不該恨?」
「不僅不該,而且不能。」琴仙平靜道︰「你若要學我的琴,就該拋卻一切怨憎,你可願意?」
冷風吹動裙擺,何青青如墜冰窟——
看亭中,那人笑容依舊。原來不是溫和,只是淡漠。
能從琴聲中推演——曲者心意,自然也能听出撫琴者經歷。
她這個撫琴者,雖蒙著面紗,卻早已被看透。
面頰每道瘢痕,身上每道傷口,都被那人淡漠目光看得一清二楚。
她一時難堪至極,覺得腳下青石瞬間裂開,整個身體沉入深潭中。
「我……」她張口,竟發不出聲音,仿佛冰冷潭水沒過口鼻,令人窒息。
她知道自己該說願意。只要答這一句,命運改寫,——不必受人欺辱。
亭中數人同樣怔然,不知這小姑娘為何遲疑。
潑天的機緣,她還猶豫。
難道她愚魯遲鈍,沒猜出琴仙身份?
從潭邊到山坡,無數听琴者比何青青更緊張。
今夜將——證一位天才崛起,如何不激動?
她必將拋卻過往一切苦痛,徹底新生。
琴仙耐心地問了第二遍︰「你可願意?」
何青青轉頭,眺望某處。
不知何時,宋潛機已經走了。
人潮涌涌,無數張陌生或熟悉的面容,沒有一張是她想見的臉。
那些同窗變得親切和善,竟也在為她喝彩,好像很多事情從沒發生過。
這般改命,真的是她想要的嗎?
「我不曾害人,不曾做為惡,不曾問過公道天理……為何連恨,我都不能恨?我不是神仙。」何青青一字一頓道,「我心恨難消!」
她習慣低頭、低聲,聲音從未如此高昂尖銳。
「放肆!」望舒怒喝︰「琴仙在此,爾敢無禮?!」
雖早有猜測,但這個稱謂真正被叫破時,依然令所——人心神震動。
天下——強者——一,誰不敬仰?
「我不敢無禮,只是想問,我到底做錯——事?」何青青渾身顫抖,如風中落葉,「您能告訴我嗎?」
琴仙依然淡漠微笑,竟絲毫不動怒,因為這些事本就不值得他動怒。
他淡淡道︰「大道通天,天意不論對錯。」
何青青笑起來。
原來如此。
原來這就是神仙的道理。
「我不願意。」她輕聲說。
說罷抱琴行禮,禮數周全。
轉身,與潭中亭背道而馳。
揚手,冪籬飄落,顯露真容。
——一張瘢痕縱橫、猙獰恐怖、五官難辨的臉!
眾人嘩然,抽氣聲陣陣響起。
何青青面不改色,迎著月光揚起臉。
她一滴眼淚也沒有掉,她已不會——哭。
人群自發讓開,請她通過。
人們神色復雜,——因她容貌驚懼,——困惑不解,——惋惜痛心同情,甚至有幸災樂禍。
居然有人拒絕琴仙。她不是傻子,就是瘋子。
「文殊師兄!」潭邊山崖響起呼喊。
轟然一聲,一身黑衣的子夜文殊直徑躍下絕壁,落在潭邊。
碎石崩落,煙塵四起。
青崖書院的學生們稍怔,趕忙向院監行禮。
「恭喜院監師兄突破。」他們紛紛道賀。
如此年輕的元嬰境,誰不佩服,誰不羨慕。
從此年輕一輩中,——沒人能與子夜文殊爭鋒。
萬眾矚目中,子夜文殊沉默不語,直徑走向何青青。
黑衣青年像一尊神像,攔在容貌盡毀的白裙少女身前。
「多謝你今夜彈奏此曲,我因此沖破桎梏。」
子夜文殊聲音不大,但每個人都听見了。
「不謝。」何青青說。
「我承你恩情,不能不報。」
何青青又說了兩個字︰「不必。」
青崖學生們震驚看著,覺得眼前這一幕極不真實。
從來沒——子夜文殊話多,別人話少的時候。
「隨我——青崖書院,從此——我護衛你周全,供養你修煉。」子夜文殊伸出手。
他不用說更多,他向來一諾千金。
旁人驚詫之余,羨慕何青青好命,竟峰回路轉。
能讓這般人物欠下人情,低頭折腰,她就算不做琴仙弟子,只要——到青崖書院,一樣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更不知,要讓多少仰慕院監的女學生掐疼手心、擰碎帕子、嫉妒紅眼。
何青青道︰「你救我性命,我助你突破。我何青青與你子夜文殊,已經兩清,——無瓜葛。」
「借過。」何青青越過黑衣青年,不——多看一眼。
她不是別人口中,「那個子夜文殊帶回來的小女孩。」
她有名字,她是何青青。
子夜文殊依然伸著手,表情茫然,好似疑惑。
這次不止青崖諸生,所——人心中激起驚濤駭浪。
先後拒絕琴仙和子夜文殊,拒絕修真界——強的長輩、——優異的天才。
一晚上打了兩張臉,她到底想干——?——
上竟——如此張狂至極,不知天高地厚的修士。
何處還能留她,還敢留她?
何青青不知道、也不關心別人想什——,她此時只想去宋院,跟那個人道別——
上人鬼難分,月光冰寒徹骨。
前路茫茫,是死是活,以後都要一個人走了。
「等等!」潭心亭中,傳來一聲呼喊。
比起望舒年輕的聲音,這道女聲已然蒼老。
「絳雲,你想清楚了?」琴仙忽然開口。
絳雲仙子目露悲涼︰「師父,我時間已不多。」
琴仙沒有多言,只淡淡點頭︰「好。由你罷。」
絳雲仙子邁步而出,走到何青青身前︰
「我名絳雲,本命琴乃‘九霄環佩’。仙音門蓮花峰峰主,門下弟子三十六位,還未收親傳弟子,你可願做我的徒弟?」
她面容蒼老,白發三千,目光嚴厲。但堂堂大能,居然在自我介紹。
何青青望著她,怔怔道︰「我心里——恨。」
「我不管那些,你要恨便恨,想愛就愛!」絳雲拉起她的手,「你若學了我的本事,誰對你好,你就去報答,誰欺負你,你就去報仇!」
何青青渾身一震。
「你可願意?」絳雲追問。
何青青點頭,眼眶微紅,哽咽道︰「師父。」
「好徒弟。」絳雲笑起來,皺紋舒展,她連說三個好字,「從此仙音門年輕弟子,便有大師姐了!」
***
明月在雲中穿行,照亮崎嶇山路。
宋潛機打開酒壇,濃郁果香隨夜風飄散而出。
陣師誠不欺我,好香的酒。
不如先喝一口。
一口兩口三四口,宋潛機仰脖,咕嘟嘟灌下小半壇。
入口清潤,——味甘甜。
簡直不像酒,像醇厚的果汁。
等他走入山亭時,忽覺一陣天旋地轉,不由拍了拍亭柱︰
「這亭子也太、太晃了。」
夜風微涼,宋潛機眯了眯眼。
亭中已經——人,一坐一站,好像是位老大爺,帶著她孫女出來乘涼。
那少女穿著鵝黃的衣裙,目光流轉間,似幼鳥出巢,活潑靈動。
那老——靠著椅背,一臉病容。
「打擾二位,我吹吹風就走。」宋潛機打了聲招呼。
黃裙少女這才轉頭看他,驚訝道︰「你能看——我們?」
師父的隱匿幻陣,可迷惑心神。
在此人眼中,這里應空無一人才對。
宋潛機心想這是什——問題,兩個大活人,誰會看不到?
我只是喝了一點點酒,又不是瞎了。
少女用目光請示老——該如何處置此人,老——卻無動于衷。
少女便不——多問。
她知道師父今天心情不太好。
書聖欽點書畫試魁首的消息傳出,師父滿懷欣喜,派人打探那位紀辰的底細,查了底朝天,才發覺上當。
書聖如此興師動眾,故布疑陣,是單純無聊,慣例行騙;
還是已覓得佳徒,遮掩真實目標?
若是後者,那人是誰?現在何處?
她無從得知,怕師父郁結于心病情加重,便請師父來摘星台賞星。
華微宗摘星台地勢極高,穿過夜霧,可看到風煙谷中全景。
包括棋試決賽,李二狗對陣趙霖。
李二狗的棋路是衛平教出來的,並且已有些火候。
就當看衛平吧。衛平還未拜書聖為師,希望師父看了解氣。
這一局將決出棋試的魁首。
二人棋力相當,殺得難解難分,一直到入夜,還未分出勝負。
宋潛機順著兩人目光看去,——山谷中有人下棋,不由靜觀棋局。
亭中三人,皆觀棋不語,氣氛倒算和諧融洽。
直到宋潛機叫道︰「白子錯了!」
那少女怒瞪他︰「喂,醉鬼!」
他置若罔聞,等持黑——落下一子,又叫道︰
「啊,你也錯啦。」
少女冷冷道︰「你懂棋道嗎?」
宋潛機打了個酒嗝,微笑道︰
「我特別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