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山的百木林,是整座太鄢山中為數不多沒有受到那山崩石落所波及的地方。
林子里那鮮有人至之處不知何時立起了一塊墓碑,碑後留出了一個坑洞,碑前有兩人圍在一個火盆旁邊,往里頭塞著元寶紙錢。
直到有窸窣的腳步聲傳來,他們這才放下手中的物什,抬頭望去。
便見蘇異遠遠走來,懷里還抱著玉籬的遺體。
蹲在火盆旁的玉衡和玉枝兩人緩緩站起身來,似乎還是難以接受,竟是一時忘了說話,只僵在那等著蘇異走近。
看到昔日的同門姐妹靜靜地躺在蘇異的懷里,仿佛只是沉睡過去而已,玉枝終于忍不住掩面痛哭,接著沒來由地從指縫中擠出聲音道︰「謝謝…」
蘇異能明白她為何要道謝。
那些不幸被落石掩埋遇難的人,每一個都是血肉模糊,肢體殘缺不全,而此時的玉籬卻是完好無缺,甚至穿戴齊整,玉枝沒有看到料想中令人心碎的一幕,知道是蘇異在這上面花了工夫,給了玉籬一份體面,心中便多了幾分感激。
蘇異沒有說話,只等玉枝抹干了眼淚後再將懷里的少女交到了她手中,讓她親自送這妹妹最後一程。
此時的玉衡神色復雜,目送玉籬的遺體被送入墳中,始終一言不發。
蘇異知道他雖不會如玉枝一樣痛哭流涕,但內心卻一定也是翻江倒海的,其中的痛苦少不到哪去。
待玉衡發出一聲輕嘆,眉宇間的哀慟稍有緩解,蘇異這才問道︰「你當真要將玉籬葬在這里?她的家人…不會來尋你麻煩?」
玉衡緩緩搖頭,一聲輕哼里頭帶有酸楚與忿忿不平,說道︰「我還巴不得師妹的家人能來找我麻煩呢…」
蘇異一怔,隨即想起了當年在近城將玉籬趕出家門的那位親爹,便明白玉衡此話何意了,雖說還有一位心疼她的親娘在,可這世道女子地位普遍不高,細小胳膊又如何能擰得過粗壯的大腿,多半也是敢想不敢說的。
蘇異也輕嘆一聲,點頭道︰「如此也好,這地方玉
籬一定會喜歡的。」
玉衡朝四周望了一圈,也是對自己選的這塊「風水寶地」十分滿意,而且從前的那個神秘 洞穴也在這附近,他不禁露出了滿臉追憶的神色,感慨道︰「是啊…師妹曾經不止一次提到過,咱們三個在這林子里亂鑽的日子,正是她這一生最開心的一段時光。」
只可惜物是人非。
仿佛心髒被扎了一刀,蘇異只覺得胸口突然一陣劇痛,鼻頭發酸,雙眼干澀,于是不著痕跡地將頭轉到了另一邊,像是在尋找什麼東西一般,接著問道︰「玉琪那小子呢?怎麼沒來?」
「是我不讓他來的。」
卻是玉枝從那墓碑後面走了出來,眼楮通紅,聲音還略帶哽咽,說道︰「我怕他亂來,便讓他留在天尊殿了,免得與你起沖突。」
蘇異楞了一會,隨即不得不承認玉枝這顧慮還是合情合理的,玉琪那小子最是純良,卻也最認死理,平時沒什麼脾氣,可一旦 起來便是誰也勸不了。
蘇異無奈嘆了口氣,接著問道︰「可以讓我獨自在這待一會嗎?」
兩人點頭答允,只是見他神色疲憊,擔心出什麼事情,便沒有立即動身,隨後又見他自顧往那墓碑走去,兩人相視一眼,終究還是決定不去多勸,將這地方留給了他。
蘇異在那墓碑前坐下,見上面刻是「樊小離」,于是吶吶道︰「原來這才是你的名字啊,我怎麼好像從沒听說過呢…」
他接著隨手拾起一沓紙錢,一張張往那燒得正旺的火盆里丟去,又想到一樁往事,記起來「玉籬」這名字原是師尊取的,想來他老人家也是覺得這個「離」字的意頭不好,才給改了的吧。
「你不愛錢財?」仿佛陰陽相隔的玉籬能听見自己說話一般,蘇異自顧對著墓碑說道︰「你不愛我也得給你燒,這可是給元君準備的祭品,你能享用,應該偷笑才對。」
也不知在自言自語中說了多少瑣碎往事,如此燒完了厚厚的一沓值錢後,蘇異終于站起身來,低頭拍掉沾到身上的紙灰,莫名地說了一句︰「
你該出來了吧。」
此時四下無人,沒有回應。
片刻過後,卻有一對腳踩布裹的玉足出現在他眼前。
抬頭看去,正是玉瑾。
「你竟能發現我藏在附近?」玉瑾詫異道。
蘇異沒有回答,見她正眼都不瞧那墓碑一下,于是便嗤笑道︰「我還以為你是來送玉籬最後一程的,但不敢面對玉衡玉枝, 這才幫你將他們兩個支開,卻沒想到原來是我會錯意了。」
玉瑾這才轉頭端詳起墓碑,只是臉上依舊不見情緒顯露,平淡道︰「最先找的師妹的人是我,最後一面也早已見過,何必多此一舉送什麼最後一程。」
她說著話鋒一轉,又道︰「不過這地方倒是不錯,葬在這里,師妹可以安息了。」
這說的哪是人話,若不是蘇異知道她腦子有點問題,時常瘋瘋癲癲的,怕是早就動起手了。
此時蘇異也十分好奇玉瑾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麼,她的情緒中似乎就沒有悲傷與歡喜,只有憤怒,和偶爾的興奮,哪怕什麼時候露出笑容了,也不過是譏諷或者發狠而已。
蘇異對這婆娘已不再抱有任何希望,便搖頭嘆道︰「趕緊閉嘴吧,你快把你師妹給氣活了…」
玉瑾還果真听話地閉上了嘴,一語不發,似乎已經將他的脾性拿捏得死死的。
婆娘不走,也不說話,蘇異只得再次開口問道︰「說說看,你到這里來是想干什麼?」
玉瑾瞥了蘇異一眼,淡然答道︰「自然是來找你的。」
「找我做什麼?」蘇異面無表情地問道︰「你借給我的官袍和令牌我自會還你的。」
玉瑾輕哼一聲,道︰「官袍你自己留著吧,別的女人穿過的衣服,我不要,此外,我也不是為了這事而來的。」
「那是為了什麼?」蘇異又問道。
該來的果然還是會來的,玉瑾的刁難戲弄雖遲但終于還是到了,接著便听她賣起了關子,顧左右而言他,說道︰「其實師妹的死,對你來說也並不全是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