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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除夜, 河朔節度使府中張燈結彩,庭中燎火高燃,正堂中每個人的臉都被映得通紅。

府中的老人都道自從蕭老將軍仙逝後, 這院子里從未這麼熱鬧過,其實即便蕭老將軍在時也經常在外征戰, 好幾個歲除都無法——來與女兒團聚。

因是家宴, 隨隨叫人搬了幾張大方案到堂中, 闔府上下圍著大案團團而坐, 比之一人一張食案又熱鬧了許多。

隨隨著了一身比火還紅的衣裙, 梳著雲髻,簪上白玉梳金鳳釵, 額間貼著金花鈿, 淡掃娥眉, 未施脂粉,雙頰被酒意染上淡淡酡紅, 她平日總是一身玄色勁裝, 難得這樣盛裝打扮起來, 更叫人挪不開眼。

桓暄與她肩挨著肩連榻而坐, 時不時轉頭看她一眼。

田月容嘻嘻笑著向春條道︰「春條姊姊你看,小鹿郎看你家娘子看得眼都直了。」

春條一笑露出對梨窩;「娘子打扮起來天仙一樣,我也看不夠呢……」

比之平日的英姿颯爽,她近來眼角眉梢多了些許柔和媚,更添風情, 春條解釋不清楚,只覺她家娘子比那雪地里盛放的紅梅還艷。

隨隨留意到他們交頭接耳,說一句覷她一眼,知道他們一定又在編排自己和桓暄, 放下酒杯道︰「田月容,什麼事這麼——興,說得眉飛色舞的?」

田月容清了清嗓子道︰「屬下方才在說,可惜如此除夕佳夜,有美酒佳肴沒有歌舞絲竹,少了點味道。」

眾人知道她在打趣蕭將軍為小鹿郎遣散舞伎伶人的事,都暗暗憋著笑。

隨隨點點頭,涼涼道︰「有道——,既如此,就請田統領跳支舞吧。」

田月容也不推辭,起身道︰「屬下舞跳得不好,就不礙諸位的眼了,倒是跟著青霜紫電學了段劍舞,剛好請諸位品鑒品鑒。」

隨隨笑道︰「請吧。」

田月容往腰間一模︰「啊呀,不巧,今日來赴宴忘了佩劍。」

她轉過頭,向鄰案的一人道︰「關郎君,借你的寶劍一用可好?」

關六郎身邊的侍衛們紛紛起哄,關六郎鬧了個大紅臉,模了模後腦勺,支支吾吾的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為人老實,若是沒這個意思,絕不是這羞臊的樣子。

隨隨湊過頭去與桓 咬耳朵︰「這兩個人是什麼時候看對眼的?」

桓 也覺詫異,關六日常跟隨他左右,他竟一點端倪都沒看出來。

隨隨看著田月容,明知故問︰「這麼——人都有劍,怎麼偏要向關統領借?」

田月容大大方方道︰「我看關郎君的劍好,就想同他借。」

她轉向關六郎︰「不知關郎君願不願借?」

關六郎身旁的宋九在他胳膊上推了一下,向田月容道︰「田統領不知道,我們關統領也是舞劍的好手,不如兩人共舞一曲如——?」

田月容道︰「在下自然求之不得。」

這下所有人都開始起哄。

關六差點沒拔劍砍了宋九,忙著辯解︰「別听這廝胡說,田統領說笑,在下……在下不會舞……」

田月容只是笑吟吟地看著他,抱著胳膊不說話。

關六郎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求救似地看著主人︰「郎君……」

哪知道他家郎君胳膊肘往外拐,壓根不幫他︰「既然田統領盛情相邀,你就舞一曲吧。」

關六郎只得道「遵命」,紅著臉向眾人抱拳︰「獻丑了。」

宋九郎已經解下自己的佩劍給他︰「你的劍給田姑娘,我這把借你。」

關六郎在他後背上重重一拍︰「你小子——著……」

宋九郎道︰「——著什麼?——著喝你們喜酒還是抱你們的娃?」

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關六郎知道自己嘴皮子不利索,再說下去是自取其辱,默不作聲地接過劍,將自己的劍遞給田月容。

田月容笑著接過︰「——謝關郎君。」

關六郎人踏實,生得也英俊,在長安不是沒有小娘子看上他,可他是根不解風情的木頭,人家迂——宛轉一些,他甚至都察覺不到,也只有田月容這樣直截了當的才能一物降一物。

隨隨叫人取了羯鼓來︰「難得——興,我來給你們伴奏。」

田月容和關六郎持劍走到庭中燎火前,持劍向堂中眾人一揖,又轉身相對而立,對面一揖,宋九笑道︰「看他們像不像在拜堂?」

眾人笑得前仰後合。

羯鼓聲起,笑聲漸漸稀落下來,兩人踩著鼓點舞起長劍,鼓點越來越密,關六郎臉上的羞意逐漸褪去,眼神和劍風都凌厲起來。

他們都是戰陣中腥風血雨里來去的人,舞劍的姿勢未必有伶人那般曼妙優美,但一招一勢干淨利落,帶著風雷之勢,一時只見劍光如電耀人眼目,奪人心魄,兩人的攻勢越來越凌厲,配合卻越來越默契,仿佛演練過無數次一般。

眾人不覺凝神屏息,連宋九郎都不知不覺斂起了笑意。

只听羯鼓「砰」一聲震響,雙劍相擊,迸出火星數點,兩人同時還劍入鞘。

堂中鴉雀無聲,隨隨放下鼓槌,第一個喝彩︰「好!」

眾人這才——過神來,頓時滿堂喝彩之聲。

桓 在案下悄悄握住隨隨的手,在她耳畔道︰「他們舞得好不好看?」

隨隨剛想如實稱贊,冷不丁瞥見他神色,舌頭拐了個彎︰「還行吧……」

桓 涼颼颼、酸溜溜地道︰「口是心非,你方才看得眼楮都直了。」

隨隨湊到他耳邊道︰「沒你那天私下里舞給我看的好。」

桓 耳朵根微微發燙︰「你又沒仔細看。」

蕭將軍甜言蜜語張口就來;「誰叫你長得太好看,光顧著看你,誰還看得——劍。」

頓了頓,壓低聲音道;「下——你把衣裳穿整齊些再舞,我一定仔細看……」

桓 冷哼了一聲。

就在這時,侍從捧了椒柏酒來,按照年齡從幼至長依次給眾人斟上。

年紀最小的是春條,年紀最大的是高嬤嬤,輪到隨隨時,桓 順手接過酒壺,拿起隨隨面前的酒杯替她斟滿。

桓明珪「嘖」了一聲,把酒杯湊上來︰「子衡,有勞。」

桓暄睨了他一眼︰「自己斟,又不是沒長手。」

隨隨笑著從她手中接過酒壺,替桓明珪斟滿,向桓 道︰「六堂兄遠道而來,怎麼可以失禮。」

桓明珪起身道︰「不敢當……」

他隨即意識到蕭泠的稱呼,驚道︰「你們……」

眾人也紛紛——過神來,發現蕭將軍方才稱豫章王為堂兄。

隨隨看了眼桓 ,笑道︰「沒錯,我們成婚了,今日請諸位來相聚,一來是因為歲除佳節,二來便是想趁機熱鬧熱鬧。」

這下所有認都目瞪口呆,田月容嘴里幾乎能塞進一個雞蛋。

桓明珪第一個回過神,笑道︰「恭喜恭喜,什麼時候的事?」

隨隨道︰「昨日寫的婚書,昏禮待從幽州——來再補。」

桓明珪道︰「當浮一大白。」

說罷舉起酒杯︰「祝兩位琴瑟和鳴,比翼連——,永結同心。」

眾人也緩過勁來,紛紛舉杯恭賀——

嬤嬤喜極而泣,哽咽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抽抽嗒嗒道︰「好,好……」

出了這樁大喜事,酒自然不能少喝,眾人都放開了痛飲,軍營中的人酒量好,大多只是微醺,桓明珪酒量差而沒有自知之明,幾杯下去就醉了,平日他一喝——就醉,一喝醉就哭,今日卻一反常態,用銀箸敲著酒杯,捏著嗓子學平康坊的妓子唱起了小曲。

宋九郎立馬跳出來,隨著他的婬詞艷曲款擺小腰、搔首弄姿,眾人也都來了興致,跳胡旋舞的跳胡旋舞,玩雜耍的玩雜耍,一時間群魔亂舞,——嬤嬤不知道該捂耳朵還是捂眼楮,連道「阿彌陀佛」。

隨隨也沒眼看,站起身。

田月容正教關六郎拋酒杯,眼尖發現她︰「大將軍要去哪里?」

隨隨道;「去更衣。」

桓 跟著起身︰「我陪你。」

說著拿起狐裘披在她肩頭︰「小心著涼。」

田月容連忙別過臉去︰「嘖嘖嘖。」

隨隨瞪了她一眼,牽著桓 往外走,卻不是去淨室,而是去了廚房。

因是歲除,庖人也早早回去與家人團聚了,廚房里空無一人,爐灶里卻生著火,柴禾 啪作響,鍋子上氤氳著雞湯和菌子的香。

桓 隱約明白了什麼,隨隨已經卷起袖子開始 面。

不到一刻鐘,一碗香氣四溢的雞湯長壽面擺在了他面前的小案上。

隨隨透過白蒙蒙的霧氣望著他,遞給他一雙玉箸︰「嘗嘗看,我在湯里加了松蕈干。」

桓 接過玉箸,卻沒動,只是低頭看著青瓷碗中的面條。

隨隨走到他身後,從背後環住他,把下頜擱在他肩頭︰「你若是不想吃就不吃,我給你做古樓子。」

桓 目光動了動︰「這麼好的面怎麼可以不吃。」

他夾起一筷送進口中,細細咀嚼︰「你不吃?」

隨隨道︰「那麼大一碗,你不打算分我幾口?」

兩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將一碗長壽面吃完。

桓 看了看漏壺,快到子時了。

他起身道︰「我喝——了酒有些乏,先——去沐浴。」

他自然是故意找借口先——去,讓她一個人留下做那碗生辰面。

他誰的醋都吃,甚至隨隨給馬編辮子他都要醋一——,唯獨在長兄的事上,他只有退避,不敢越雷池一步,甚至不敢去比較,先吃的這碗生辰面,似乎也是從長兄那里偷來搶來的。

他轉身欲走,卻有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一只溫暖修長又堅定的手,緊緊扣住他。

桓 一怔,轉過頭看她︰「怎麼了?」

隨隨道︰「我每年元日都會做這碗面悼念桓燁。」

桓 不自覺地避開燈燭的光,免得讓她看——自己的神色︰「我知道。」

隨隨道︰「但是以後我不會再做這碗面。」

她會永遠記得他,也永遠感激他給她的美好——憶,可這碗面已經不該由她來做了。

桓 詫異地看著她。

隨隨道︰「有的事應當由血脈相連的親人來做才合適。」

她踮起腳,在他唇上輕吻了一下︰「我先——後院沐浴,早些——來。」

說罷披上狐裘,轉身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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