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雪下得比往年都要大,廣元路上馬上就要拆遷的老舊火車站前積滿了厚厚一層雪。
半夜十一點。
沈凜把車票遞過去,剪票的人看了一眼車票,又抬頭看了他一眼,問道︰「多大了?」
沈凜昨晚沒睡好,嗓音略顯沙啞地說︰「十九。」
「身份證呢?」
他從口袋里模出一張證件,過于寬大的袖沿下伸出一只細皮女敕肉的手,從玻璃窗的窗口把身份證推了過去。
檢票員把證件掃了一下,推著眼鏡核實完電腦上的信息,確認無誤後又忍不住抬眼看了沈凜一眼︰「長得挺顯小。」
深夜,路燈燈光太暗,好在地上鋪了一層厚厚的積雪,反射下能讓他勉強看清站在檢票站外的年輕人的模樣。他長相乖巧干淨,脖子上掛著一副深藍色耳機,短發修剪得齊整,臉被冷風吹得泛紅,漆黑的眼里凍出一層霧氣,滿臉都是涉世未深的稚氣。
沈凜微微一笑,乖巧地說︰「大家都這麼說,有時候去個網吧還要被查身份證。」他伸手去接遞還回來的車票和身份證,一時沒拽動,蹙了下眉頭,用了些力氣,才從對方攥著的手里把票和證件拿回來。
那人突然說︰「小孩,快過年了,沒事早點回家,別到處亂竄。」
沈凜臉上的笑僵了一下,他扯起嘴角,眼神卻顯得冷淡,皮笑肉不笑地說︰「謝謝叔叔,叔叔放心,我成年了,去那邊走親戚的,不是離家出走。」
那人這才露出放心的神色︰「世道亂,注意安全。」
「哎,您真是個熱心腸的人。」
那人笑了笑,說︰「快去吧。」
走出幾步,沈凜緊繃的身體漸漸放松,他長出口氣,心想那辦.證的果然沒騙他,這身份證確實能以假亂真,幫他搭上這班火車。
他拿出手機,一開機,十幾個未接來電和幾十條未讀短信浪潮般沖上手機屏幕,他隨手劃開幾個——
「小凜,媽媽知道這個決定對你來說很難,也不該這個時候逼你有所決定,你現在正是高考的關鍵時刻,可媽媽愛你,希望你能放棄國內的高考,跟媽媽出國。」
「沈凜,國內的大學我已經幫你聯系好了,就讀建築,本碩連讀,導師是爸爸曾經的工作室的同事。」
「時間緊迫,抓緊做決定,再晚手續就不好辦了。」
「小凜,你要快點做決定,爸爸和媽媽你選哪一個?」
「為什麼不回家?」
「寶寶,你去哪兒了?」
「回電話!現在!」
……
他面無表情把短信全都劃成已讀的狀態。
晚上十一點十六分。
距離火車出發還有十四分鐘。
這趟車班次很少,車票非常難買,但他運氣好,正好趕上有人退票,讓他鑽了空子,成功買下一張臥鋪票。
沈凜哈出的白霧很快在冰冷的空氣中散去,他把耳機戴上,快步往火車站台走去。
「站住——」
突如其來的呵斥聲讓沈凜渾身一僵,背後忽然傳來吵鬧聲響,他回頭一看,冰天雪地里,一個穿得非常單薄的年輕男人被車站的治安巡視員一路追逐,兩個成年男人猛地向前撲倒,把他壓在地上,被他麻利地掙月兌,甚至有空踹上一腳,爬起來後一路向自己狂奔而來。
沈凜︰「……!!!」
年齡是假的,身份證也是假的,沈凜不想惹事,一步跳上就近的車廂,把衛衣帽子兜上,只留一雙烏黑的眼楮,站在車門內往外瞥去一眼。
那人目不斜視地從眼前跑過,速度極快,帶起一陣卷著細雪的風,像是只在草原縱情馳騁的獵豹。兩個安保人員踉蹌著追上去,壓根趕不上那人的速度。
沒時間再磨蹭了,他收回目光,循著車票上的編號找到自己的車廂,推開門,一股陳朽的味道撲鼻而來。
「操。」他捏著自己鼻子,低罵了一句,回頭憋足了一大口氣沖進車廂,立馬打開車廂玻璃,冷風簌簌灌了進來,沈凜大口喘氣,等味道散去了些這才開始好好打量自己即將蝸居六天六夜的地方。
這是個兩人住的車廂,對面那邊還沒人來,沈凜在兩邊挑了個看起來稍微干淨的床鋪,把書包掛在床架上。床單髒得厲害,不知道什麼湯湯水水的灑在上面,深深淺淺斑斑點點,看得沈凜眉頭越皺越厲害。
他深呼吸再呼吸,這才說服自己接受現實,拎起床單丟在地上,從背包翻出一件白襯衣鋪在褥子上,盡可能得把自己的身體放在白襯衫的範圍里,蜷縮成一團,輕輕閉上眼楮。
胃有點疼。
就在這時,火車忽然動了起來,沈凜爬起來,看向窗外倒退的風景,站台離自己越來越遠,視野被漆黑和星點微茫的燈光所侵佔,一直緊繃的神經這才得以徹底舒緩。
終于離開這兒了。
這輛從京城前往俄地的火車將持續六天六夜,任那兩位「社會精英」再怎麼能上天入地也想不到他這樣嬌生慣養的小少爺會搭上這輛火車。沈凜得意地勾了下唇角,他要盡量少出車廂,好在只有六天,稍微補充下能量就行,不至于餓死人。
沒多久他就疲憊地睡著了。
半睡半醒間,他听見窸窸窣窣的聲音,沈凜緩緩睜開眼楮,腦子迷蒙了一瞬,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處境。他猛地睜開眼楮,正對上一雙漆黑的眼。
四目相對,兩人眼里都有些愕然。
那人退了一步,坐回對面的床鋪上,神色淡淡地看著沈凜。
沈凜愣了一下,看清那人的五官後,突然想起了什麼。
他眼楮一點點瞪圓了,一些話到嘴邊滾了兩圈,燙嘴似的又被他咽了回去。
沈凜猛地將頭撇過去,把視線從他身上移開,心里砰砰直跳。糟糕,這人不是那那那——在站台被追,還被按在地上的人嗎?!怎麼跟自己一個車廂,他到底是什麼人?好人?壞人?站台的工作人員為什麼要追他?他會不會害自己行蹤被發現?這一路這麼長時間,萬一他起了歹心,想劫財怎麼辦?
沈凜不動聲色地打量他。
他約莫二十出頭,人高馬大,眉目英俊冷清,剛才被按在雪地里,上身的襯衫濕了大半,此刻半透明地貼在瘦削結實的身體上,襯得肌肉線條非常漂亮。
身材很好嘛。
沈凜有些嫉妒地想。
抱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則,沈凜小心翼翼地縮在角落,神經緊繃地注意著男人的動作。
他從上了車開始就坐在床邊,像是個雕像似的一動不動,身子板硬朗,繃出筆直的弧度,面色冷凝,只是經常會用深邃的目光看著自己。
但熬著熬著,越來越疼的胃讓沈凜冷汗淌了一身,他咬著牙,渾身發抖。
對面傳來窸窣聲響,他敏銳地睜開眼,沁滿冷汗的額頭被一只溫暖的大掌蓋住,男人低沉的嗓音在耳邊響起︰「你生病了?」
沈凜心里的委屈一股股地往上涌,被他強行咽了下去。
「我沒事。」沈凜咬牙說。
「你在發抖。」
沈凜︰「別說了。」
他撐起來去翻背包找藥,手下沒穩住,背包掉在地上,倒出來一堆雜七雜八的東西。
腳背突然被厚厚的書脊砸了一下,晏修一低頭一看,是本厚得能砸人的神話事典,一張燙金硬板紙做的書簽夾在書頁里,露出個熟悉的邊角。
他好像在哪里見過這個書簽。
見沈凜沒什麼力氣,晏修一彎腰幫他撿起,他看著那個邊角,猶豫了一下,莫名的熟悉感還是讓他把書簽抽出來一看,上面寫著——
【邀請函】
誠邀調查員‘沈凜’參與本次游戲。請搭乘本周六晚11點30分的列車前往游戲地點,逾期將永久關閉游戲房間。」
下面是兩行浮著五彩斑斕的銀色的小字︰
「那永久沉睡的並非死者,在漫長而奇異的時光中,死亡亦有其終結。」
「由你來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