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牢內, 窗戶開得又高又小,只一個兩手可掩的小洞,照射進幾縷光線, 黑壓壓的, 仿佛壓得人喘不過去來。
阿梨一進監牢,便嗅到了那種腐朽霉爛的味道, 眼楮便驀地濕了。
察覺到她的動作,李玄扶住阿梨的肩, 微微用力, 仿佛是在給她氣——般。
阿梨此時卻顧不得這些,一心只惦記著前方,腳下不知踩到了——爛泥或是老鼠尸首般的贓髒物, 她也沒理睬,只徑直朝前走。
在前引路的獄卒提著燈, 行到拐角後,朝後退了一步, 讓開道,「前面便是了。」
李玄朝——頷首,「多謝。」
那獄卒倒是不妨李玄這等大官會對他這般客氣,還好一陣受寵若驚,瞥眼瞧見淚眼垂垂的世子妃,心道, 果真生得花容月貌, 難怪老丈人倒台了,也不見武安侯世子冷落,還大費周折安排兩人見面。
獄卒倒未多說什——,也不怕李玄能把人劫走, 索性賣了個好,朝拐角的另一頭走去。
阿梨卻顧不得李玄與獄卒在說些——,見李玄朝自己點了頭,便用力擦了淚,整理了一番衣裙,看不出什——端倪後,才朝那拐角處的牢房走去。
踏進去後,便見蘇隱甫正盤膝坐在稻草堆上,——神色從容,看上去並未受什——刁難,都未穿獄服,仍舊穿一身青色直綴。
阿梨忍不住淚,蹲下.身子,隔著欄桿,帶著哭腔喚了聲,「爹爹——」
這一聲爹爹,卻是把正閉目養神的蘇隱甫驚得回了神,——睜眼一看,竟是阿梨,且還紅著眼,眼看著就要哭的模樣,好不可憐。
蘇隱甫趕人走的話,頓時咽了回去,只嘆了口氣,道,「你懷著身子,不該來這里的。世子帶你來的?」
阿梨點點頭,雙手緊緊抓著欄桿,離蘇隱甫入獄才過去一日,她整個人便憔悴了不少,小臉煞白,唇上也失了血色。
任是誰,父親入獄,且還是被人以毒殺妻子的罪名入的獄,身為人子,都會陷入煎熬之中。
蘇隱甫又何嘗忍心看女兒這幅樣子,頓了頓,開口問,「世子待你可還好?」
阿梨明白父親的意思,——是怕——入獄後,李玄因此冷落自己。到這個光景了,父親心里擔心的,不是身陷囹圄的自己,而是好生在外頭的她。阿梨眸色微濕,道,「爹爹放心,相公他待我一如往昔。」
蘇隱甫听了這話,卻是放了心。
阿梨抓著欄桿,又道,「爹爹,我相信您,我相信您不會做那些事的。」——
毒殺發妻,——收受賄賂,——黨同伐異,好似爹爹這一入獄,——莫須有的罪名,都能安到他的頭上了。便是人從前人人贊譽的施粥賑災,都成了收買人心,沽名釣譽了。
一夕之間,仿佛誰都要上來落井下石一番——
這些話,阿梨不敢說給爹爹听,怕——在獄中憂心,爹爹這把年紀了,早該安享晚年,如今卻身陷囹圄,阿梨不怕別的,就怕爹爹身子吃不消。
蘇隱甫倒是微微一怔,抬眼看著女兒,見她神色堅定,一副我只信爹爹的模樣,倒是道,「阿沅,我未曾害你母親。」
阿梨點點頭,堅定道,「我信爹爹。」
蘇隱甫眉心微松,卻是沒再和阿梨說什——,而是道,「世子可與你一起來了?若是來了,我有些話與他說。」
阿梨也知道自己幫不上忙,今日來探監,她看爹爹還是次要,最主要的是李玄——深諳判案律法,若能抽絲剝繭尋出些證據,那才是最重要的。
阿梨點點頭,走了出去。
過了好一會兒,李玄才走了過來,翁婿見面,氣氛卻有些冷凝,李玄一貫對岳父恭敬,今日卻一改往日做派,微微沉了臉。
蘇隱甫不蠢,當即了然,「你知道了?也是,陛下一貫信重你。」——
當初選了李玄做女婿,其中一個緣由,便也在于此,簡在帝心。
李玄直身而立,手背在身後,「阿沅已經出去了,蘇閣——如今能說實話了嗎?」——定定看了眼蘇隱甫,「您與殷將軍,究竟是什——關系?」
蘇隱甫沒急著開口,「你沒告訴阿沅?」
李玄搖頭,——怎麼可能告訴阿梨,告訴她她的父親與一個男子有染——不歧視龍陽斷袖,——若明知自己是斷袖,卻還毀去一個無辜女子的一生,此等行徑,何其可恥。
蘇隱甫沉默片刻,吐出兩個字,「我是。」——抬眼,道,「我不否認,我的確是。」——
的語氣很平靜,沒什——煎熬或是難以啟齒的感覺,淡淡道,「我沒辦法愛上女子,我努力過,——我做不到。」
李玄听到這里,背在身後的手握得緊緊的,冷冷質問,「那你為何娶阿沅的母親,又為什——生下阿沅?」
蘇隱甫卻沉默良久,才開了口,「這是我和阿沅母親之間的事,與旁人無關。我今日要見你,不是為了要你救我出去,我還是那句話,你不必為我奔走,你只要保護好阿沅就行了。陛下要如何處置我,我都受著,大不了是一死,我這把年紀,即便死了又如何?」
李玄見——語氣,分明是認罪了,心頭涌上一股怒火,恨不能立即拂袖而去。卻仍是忍住了,只問,「你不怕死,那你打算叫阿沅如何自處?」
蘇隱甫被問得一默,靜默許久,良久才道,「我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拜托世子了。」——
驀地起身,長身一拜,沉聲道,「阿沅,就拜托世子了。」
李玄本想拂袖而去,可腦海中總閃過阿梨擔憂含淚的臉,最終只冷冰冰開口,「除了岳母的看診留下的醫冊,還有別的證據嗎?」
蘇隱甫沉默著,沒開口。
李玄卻只寒聲道,「閣——不必多想,我不欲讓阿沅得知你與殷擎那些舊事,你名義上還是我的岳父,于情于理,我都不能對你置之不理,你便當我裝裝樣子吧。」
這話算很不客氣了,蘇隱甫卻連臉色都未變,只道,「你若要查,便去一趟謝家吧。不必尋其他人,尋阿沅的——祖母,謝老太太便是。」
李玄听罷,只冷淡點了個頭,再沒多說什——,徑直就那般走了——
一走,監牢內便只剩下蘇隱甫一人,大抵是看在他閣——的身份上,獄卒待——還算客氣,監房四周都無人,也算是給——留下最後的一點體面吧。
蘇隱甫定定望著灰撲撲的牆面。
陛下若要殺——,那便會在厲大將軍一案上松口,否則,一下子涼了文臣武——的心思,動搖朝局,有損國本。更何況,厲晦那個人,忠心耿耿,是真正頂天立地的英雄,叛國一案,原就是先帝震怒之下的一件冤案,端看陛下願不願松口。
只是委屈了阿沅,——很想再陪陪她的,只是,大抵是不能夠了。
這也算是他為她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卻說李玄出了監牢,就見阿梨並未上了馬車,而站在馬車旁等——
疾步走上前去,牽了阿梨的手,不等阿梨問,便道,「我方才與岳父聊過了,先送你回府,我等會兒去趟謝家。」
阿梨一听這話,毫無懷疑便信了,甚至催促李玄,「我自己回去吧,不必你送。你去謝家吧。」
李玄卻堅持道,「先送你回去。」說罷,便扶著阿梨上了馬車。
一進馬車,阿梨才發覺自己腳下似乎沾了——髒東西,大概是方才在監牢里弄上的,她心里有事,便現在才發現。踩得馬車里髒兮兮的,一團爛泥,偏偏今日出門匆忙,馬車也不是他們平日常用的,里頭並沒有換洗的鞋子,她便——腳朝里縮了縮。
李玄心細,又一直關注著阿梨,見她動作,便發現了端倪,來到阿梨身邊,蹲下.身,卻捉她的腳。
阿梨下意識朝後一縮,輕聲道,「很髒。」
李玄卻道,「無妨。」然後便握著阿梨的腳踝,——阿梨腳上弄髒的鞋月兌去了,半起身在阿梨身邊坐下,拍拍自己的腿,道,「放這里,那般懸著,腳會酸的。」
阿梨不大好意思,——李玄卻只在意她舒不舒服,見她慢吞吞的,便直接動了手,邊笑著道,「有——不好意思的,我是你夫君,又不是旁人。」
阿梨臉紅了一下,腳虛虛搭在李玄的腿上,仰臉望著李玄,見——清冷面頰,眼里卻有幾分柔和,正垂著眼,取過一旁放著的披風,蓋在她的腿上,莫名的,阿梨因家中出事而懸著的心,驀地就落了地一樣,她主動靠過去。
李玄一怔,旋即放開了那披風,抬起手,輕輕模了模阿梨的頭發,哄歲歲似的,「這是怎麼了?忽然這——黏人?」
阿梨搖搖頭,腦袋靠在李玄的肩上,整個人都蜷縮進李玄的懷里了。
李玄見阿梨不開口,便也猜到她這段日子心里壓——太大了,又懷著孩子,多思多想,便也不多說什——,只抬手把人抱進懷里,輕輕拍她的肩背,溫聲道,「別怕,我在。」
說完,便感覺到脖頸處劃過一滴溫熱的液體,李玄的手一頓,察覺到懷里人顫抖的身子,心里驀地一疼——
從前不懂,如今卻明白了,若是喜歡一個人,她歡愉時你便歡愉,她落淚時,你只會比她難過千百倍。
李玄不再開口,阿梨也只默默的掉眼淚,狹小昏暗的馬車里,兩人默不作聲相擁在一起,仿佛——頭一切的紛紛擾擾,都不存在了。
那一刻,李玄心里只有一個念頭,無論發生了——,——都要護著懷里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