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安侯府
世安院的院里, 靜謐無聲,除——樹——那不絕——耳的蟬鳴聲外,連來來往往的下人, 步子都踩得悄無聲息。
經過庭院時, 都忍不住抬——瞥一眼站在院里的嬤嬤,只掃一眼, 旋即飛快撇開眼,躲——小屋里, 彼此交換著眼神。
反正誰都不敢開口。
這院里站的, 可是侯夫人最器重的嬤嬤,也是府里的大嬤嬤。姓齊,人人見了她, 都得恭恭敬敬喚一聲齊嬤嬤。她有這份體面,不光是侯夫人器重, 更因——世子爺自小——她照顧伺候著,當初出府榮養, 都是世子爺親自送出門的。
且說世安院里這些子丫鬟婆子,早些年——來的,哪一個沒跟著齊嬤嬤學過規矩?
可如今這齊嬤嬤日日來世安院點卯般,天還沒亮,人便過來了,一直站到三更半夜, 直到世安院落了鎖, 天黑壓壓瞧不見半點光,才肯走。
這酷暑難熬的日子,任是誰都曉得要躲著,可偏偏齊嬤嬤就似沒瞧見似的, 只盯著那院里四四方方的位置站著,走——步路就是樹蔭,她便是不肯。
眼瞅著日——升的越高了,丫鬟們在屋里待著,手——、臉——、脖頸——,都出了層薄薄的汗。
可齊嬤嬤就在那院里站著,一把年紀的人了,頂著熾熱的日——,額——的汗猶如雨下,看得以往那些子被她教過規矩、對她又驚又怕的小丫鬟們,心里都生出點不忍來了。
畢竟是這把年紀的人了,這麼熬下——,可遲早要出事的,世子爺真是鐵石心腸。
正當丫鬟們擔憂望著院里的齊嬤嬤時,那扇緊緊閉著的門忽的打開了,走出來一人,是書房伺候筆墨的小廝。
小廝走了——步,眾人只見,他在齊嬤嬤面前停下了,站住後,恭敬拱手,隨後才道,「嬤嬤——吧。」
眾人听了這話,都覺得替齊嬤嬤松了口氣。
而被眾人擔心著的齊嬤嬤,那口氣卻沒松下。
她是領了侯夫人的差事來的,能叫她出面,自然也是千難萬難的差事。
齊嬤嬤心底一定,朝小廝點點——,踏——那扇開著的門。
剛入內,齊嬤嬤起初沒瞧見人,也沒听見什麼動靜,等繞過那座繡著松鶴圖的屏風,才瞧見自家世子爺。
此時正值酷暑,屋里卻沒用冰,齊嬤嬤微微抬起眼,便見室內軒敞宏麗,一張四方金絲楠桌案,臨窗擺放著,窗戶開著,抬眼可見濃綠的芭蕉。世子爺坐在臨窗的圈椅——,一身杭綢直綴,素雅清冷,連眉眼都沒抬,可齊嬤嬤心里卻跟明鏡似的。
世子爺這是動怒了。
齊嬤嬤在心里嘆了口氣,她曉得自己這差事難辦,可不辦不行,就是咬著牙,她都得。總不能讓侯夫人親自來,那可不單是她一個奴婢面——無光。侯夫人一來,闔府——下都得知道,母子倆生了齟齬了。
丟她的臉,總好過丟侯夫人的顏面。
齊嬤嬤——了一圈,到底是開口了,「——奴知道,這——日擾了世子爺的清靜。可夫人也是一片慈母心腸。」
李玄只垂眼靜默著,半晌抬起——,淡漠道,「您何必來淌這趟渾水?」
若換了旁人,絕——不了他世安院的門。但若是齊嬤嬤,這個照顧李玄幼年少年生活的——嬤嬤,便不一樣了,終歸還是有舊情在的。
縱使她如今都榮養了,早——年就不在府里伺候了,那情分也還是在的。
李玄不是個不念舊情的人。
齊嬤嬤原一肚子勸說的話,一下子都被這一問——哽回——了,她的確是用不著淌這趟渾水的。她都出府了,日子過得舒舒服服的,世子爺念舊情,每年都派人——看她,每回——的銀子補品,她一年都吃用不完。可是,侯夫人找——她的時候,齊嬤嬤還是一口答應了。
不是她還——回府惹人嫌,實在是她照顧大的孩子,她心疼啊。
世子爺還不是世子爺的時候,還是個瘦弱的小嬰兒的時候,她便照顧他,伺候他了。世子蹣跚學步的時候,她在旁邊守著。世子課業沒做好,挨了先生的板子的時候,是她邊掉著眼淚,邊小心——藥的。
她疼他,簡直比自己的孩子還甚——
以,侯夫人的人——門時,她連——都沒——,就直接攬下了這差事。
齊嬤嬤瞧著自己照顧大的孩子,心里——止不住的軟了,猶如李玄小時候哄他那樣,柔聲道,「您小的時候,便比旁的孩子早慧些,也更有主見些,誰都拿不了您的主意。便是生了病,大夫來看,開了方子,您都還自己照著醫書翻,小小年紀,便誰都哄不住您。如今長大了,又有本事,模樣也俊,又當了大官,嬤嬤原本不該多嘴的。嬤嬤大字不識,懂得道理也不多,說出的話也多是些胡言亂語,——了年紀了,人糊涂了,也不中用了……」
齊嬤嬤說這些自貶的話,李玄心里並沒爽利——分,只微微蹙眉,打斷了她的自貶,「您沒糊涂,也沒有不中用。」
齊嬤嬤听得一愣,旋即笑了,原就生了皺紋的臉,笑得更多了層笑紋,高興道,「世子沒嫌棄嬤嬤沒用就好。」
李玄臉色緩和了些,語氣也溫和了些,「我送您出府,不是嫌棄您,您年紀大了,不必在府里伺候人了,也該同家人團聚。」
齊嬤嬤听得一笑,自己養大的孩子,終歸還是貼心的,她的世子,打小就是個好孩子,知道照顧沒人管的妹妹,知道孝順體諒母親,連她這麼個下人,不過伺候了他——年,都得他這樣惦記著。
這闔府——下,哪一個不靠著世子照拂,可心疼他的,同他貼心的,卻是掰著指——都數不出——個來。
齊嬤嬤這麼一——,越發心疼了,說著軟話,「那趙娘子,世子喜歡便娶,不喜歡便罷,都看您自個兒的心意。可趙娘子不行,旁的孫娘子、周娘子未必不行,這世——娘子千千萬萬,總有合您心,如您意,得您喜歡的。侯夫人不是逼著您娶趙娘子,她是擔心您,惦記著您,怕您一人孤零零的。眼下還好,可往後怎麼辦?旁人都有妻有子,您回家,卻連說句貼心話的人都沒有,那如何行啊?」
齊嬤嬤一嘆,哀求道,「您听嬤嬤一句勸,不說娶什麼高門貴——,只尋個您自己喜歡的,侯夫人也是如我一樣——的。您得有個家啊……」
「趙娘子不行,還有別的娘子啊,這麼大個京城,總有合您心意的,您心甘情願娶回家的娘子的。」
齊嬤嬤越說到後來,眼里都有了淚花,這把年紀了,身子骨再好,也經不起這樣的折騰了。李玄沉默著听著,眉間冷意漸漸散——,半晌,才溫聲道,「我知道了。您回家吧,我讓人送您。等天涼快了,我——看您。」
自己養大的孩子,齊嬤嬤怎能不了解,一听世子這語氣,分明是松口了,她高興壞了,道,「嬤嬤曉得您忙,嬤嬤要是——您了,就來府里,——侯夫人、也——您磕個——,您不必跑我那兒。」
李玄聞言也不說什麼,微微抬聲,喚了侍衛——來,吩咐送齊嬤嬤回。
齊嬤嬤坐著轎走了,李玄也抬步朝正院。
他一踏——正院的門,守在門口的嬤嬤便喜出望外,滿臉笑容,揮退下人,迎他——門。「世子爺快請,夫人就在屋里呢……」
李玄只「嗯」了聲,繼續抬步往里走。
侯夫人見到兒子,也是驚喜交加,邊催下人——茶和糕點,邊喜道,「三郎快坐。」
見母親臉——那驚喜交加又隱著——分小心的臉,李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緩緩坐下來,不等母親開口,便道,「我會——見趙娘子,母親安排便是。」
侯夫人聞言怔住,喜得半晌都反應不過來,差點連茶杯都摔了,驚喜萬分,連說話都有些磕巴了,「兒啊……你、你真的肯——見那趙娘子?不是娘听錯了吧?」
李玄微微垂眼,輕輕抿了口茶,然後輕聲道,「我會——,母親安排便是。」
侯夫人喜出望外,眼里甚至有了晶瑩的淚花,喜極而泣,拿了帕子擦淚,連聲應道,「哎。哎、那那就明日吧,正好你休沐,工部崔大人府——設賞花宴,趙娘子會——,我讓你妹妹同行,省得旁人多嘴多舌。你要是相不中那趙娘子,那娘再——你找旁的娘子,可好?」
李玄抬起——,看著哭得淚汪汪的母親,眉目中冷清之意散——了些,輕聲道,「您別哭了,我遲早會娶妻的。您——讓我見誰,我一切都听您的。」
娶妻生子,原就是他規劃的人生。
只是後來,發生了那麼多事,讓他心力交瘁,再提不起那興致了。
但母親在自己面前哭——這個模樣,他這個當兒子的,終究是做得不夠好。那便遂了母親的願,她——叫他見趙娘子,他便——見。
只是娶妻,——到這個詞,李玄心里有點茫然,仿佛覺得這個詞離自己很遠了。
從前,他覺得,他的妻子該是賢淑端莊,擔得起世子妃之位的。後來,他以——,他的妻子該是他愛的人,無關身世,也不需要端莊賢淑,不需要擔得起世子妃之位。他可以解決一切阻礙,娶她做自己的妻子。
現在……——
到妻子這個詞的時候,他的腦海里,永遠都會浮現同樣的一個身影,同樣的一張臉,溫柔嫻靜的臉,卻說著絕情至極的話。
你放過我,李玄……
你只當我死了……
李玄沉默著回了世安院,吃了晚膳,母親身邊的嬤嬤來了,恭恭敬敬說了明日賞花宴的時辰。
李玄俱沉默听著,繼而應下,態度尋常得看不出半點端倪。
那嬤嬤似乎是沒從他的臉——,看出半點不情願,終——松了口氣,高高興興回——回話了。
谷峰——門時,恰好同那嬤嬤擦肩而過,見世子爺只面無表情坐在那里,神色瞧不出端倪,他一顆心,忽的懸了起來。
但這事,他真的不敢瞞著世子。
谷峰硬著——皮,低下——,拱手道,「世子,今日蘇家有人——門提親。」
「——的是蘇家六娘子。」
谷峰說罷,良久都沒听到回話,終——大著膽子抬眼,便見自家世子爺冷著臉,清冷如玉的一張臉——,沒有半點情緒,猶如山巔崖間的仙人,只余漠然。
片刻,李玄淡淡開口,「知道了。」
谷峰听罷,一時愣住了,世子爺這反應是什麼意思,他往下的話,還要繼續說嗎?——門提親的是同自家世子彼此不待見的薛副尉薛蛟,蘇家暫時還打听不到什麼消息,不知什麼反應。
最主要的是,蘇六娘子指不定沒點——答應。
但世子沒問,谷峰更不曉得該不該開口。
畢竟,蘇六娘子如今是蘇六娘子,不是薛主子了。
谷峰踟躕半晌,還是拱手下——了。世子沒問,可見是不——知道蘇家的消息了。
谷峰這般勸著自己,反手將門關——,輕手輕腳退了出。
一盞茶的功夫過——了,屋外空無一人,寂靜的堂屋內,卻驀地傳來一聲瓷器碎裂的輕微聲響。
屋內,李玄微微垂下眼,輕輕將手里被他捏碎的杯子放到一邊,白玉般的掌心,血肉模糊,瓷器碎片扎在骨肉里,鮮血還在往外流。
李玄卻像渾然無覺般,輕垂眉眼,只看了一眼,便轉開了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