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亮起, 淡金色的晨曦暈染著紫色輻射雲層，在天空宛如魚鱗般一層層散開。
從魔動飛艇的窗戶看去, 雲團好似就在身邊，層層疊疊伸手便能觸踫到一樣。唐令坐在窗前，無心欣賞朝霞的美，全部心神都放在了前方越來越近、連綿起伏的大山上。
真奇怪，同樣都是橫跨數千公里的巨大山脈，但這里和極境雪山給他的感覺完全不同。
極境雪山是威嚴的、是冷靜的、是讓人情不自禁生出人類渺小, 想要對自然偉力膜拜。但越是靠近這里，唐令心中那種喜悅奔放的感覺越發明顯。
他站在窗口朝遠處望去，腳下的土地從灰褐色慢慢開始有了綠色的影子，又從淺綠慢慢過渡到了深綠, 之後便是一碧千里, 大大小小的山脈綿亙不絕, 小山如螺, 大山似塔，千山萬壑層巒疊嶂, 氣勢恢宏美不勝收。
明明離得還有些遠, 飛艇也飛的足夠高, 他並不知道群山中有沒有生靈活動。但此刻遠處的大山偏偏給他一種生機勃勃的感覺，喜悅、熱烈、奔放、自由, 是西南十萬大山的靈, 和雪山靈、荒野大地還有星星湖完全不同的存在。
莫名的, 他腦海蹦出一句曾讀過的詩來——萬類霜天競自由。
他看的入神，艙室的門被人推開，一股食物的香氣撲鼻而來。
「早啊。」是溫玖的聲音。
唐令回頭，溫玖把端來的早餐放在桌上, 環視一圈有些意外︰「昨晚沒睡？」
唐令不知道她是怎麼得出的這個結論，不過他確實沒睡。倒不是因為被綁架的緣故，而是隨著靠近西南的方向，靈喜悅的情緒也在影響著他。
他不說話，溫玖耐心道︰「阿令，我這樣叫你不介意。我說過，我們是你父親派來接你回家的，你不必對我們懷抱著這麼大的警惕。事實上，這艘飛艇上的每個人，除了羅義都是為了保護你而存在。你可以試著放松下來，享受這趟旅途。」
「你說的享受就是被關在房間內哪都不能去？」唐令忍不住反駁。
溫玖露出一個歉意的表情，但還是堅持︰「抱歉，但我希望你能理解我們的做法。」見唐令還是一副不高興的樣子，她妥協道︰「吃過早飯我可以陪你四處逛逛，你想去哪？船長室？甲板？還是見見將軍安排的人？」
唐令︰「……」
他這個人其實有點吃軟不吃硬，對方如果態度惡劣，唐令肯定會有自己的小脾氣，但溫玖之前假裝內向不算，自他醒來後態度一直都挺和善，不管他甩臉子還是干什麼，都是一副輕言細語解釋的樣子，倒顯得唐令發脾氣像是無理取鬧了。
他撐著臉︰「我要去甲板。」
溫玖點點頭︰「可以，我待會讓人送一件外套過來，早晨風有些大，現在先吃飯。」
她說著順手拉開凳子，示意唐令坐過來。唐令頓了下，靠近溫玖，背著的手里輕輕握著山海章。他小心地注意著溫玖的反應，直到坐下溫玖好像都沒發現什麼，唐令心里偷偷松了口氣。
這意味著昨晚他進入山海章，包括早晨拿出山海章來，都沒引起綁匪他們的注意。
「來，喝粥。」
溫玖把盛好的粥放在他面前。
唐令的視線下意識掃過溫玖的機械手臂。他知道這樣不禮貌，但溫玖的機械臂看著實在是太靈活了，簡直和真人手臂沒什麼區別。而且一眼過去，那種科技感的沖擊，是唐令這個年齡的男孩子完全沒法拒絕的。
要知道，他可是看著變形金剛和高達長大的。
他看了一眼飛快收回視線，溫玖輕輕笑了起來，把手臂伸到他面前︰「模模？」
唐令︰「……」
他心里提醒自己溫玖是綁匪一伙的，是把他從荒野抓走的壞人，果斷搖搖頭。
溫玖若有所思看他一眼，也不知想到了什麼，兩三下把機械手臂從斷臂處拿下，放到他面前。
「現在可以模了。」
唐令意識到溫玖是認真的，但還是強行移開視線。溫玖不太理解少年的想法，明明感覺很想模啊。她熟練地用左手把幾份小菜擺好，舉著筷子遞到唐令面前。
「……謝謝。」唐令遲疑道。
溫玖看他︰「不用謝，你真不模？」
唐令掃過擺在面前的機械手臂再次搖頭。溫玖也沒堅持，拿回手臂重新裝在了斷臂處。「說起來這條斷臂還跟你有點小關系。」溫玖自來熟地跟唐令聊了起來。
盡管一再心里告誡自己溫玖是綁匪的同伙，但唐令還是忍不住看她，怎麼就跟自己有關了？
溫玖坦然︰「韓為，你男友……」她活動著裝好的手臂，語氣自然道︰「大概四年前不到五年，韓為那會還沒退役，還在西南邊境。有一次我所在的特戰小隊跟他帶的人在山里遇到了，這條手臂就是那會沒的。」
唐令︰「……」
對上少年復雜的神色，溫玖忍不住又笑了，她發現這樣逗逗唐令挺有趣。「放心，我不會因為這件事遷怒你。事實上那場遭遇戰雙方都有傷亡，韓為沒跟你提過嗎？」
唐令抿唇沒說話，他想起來了，韓為提過一次，在他退役前某次同蒼龍雲海的作戰中，失去了一個多年的戰友。就是那之後，韓為萌生了退役的念頭，想要做些什麼，而不是無休止地把生命消耗在同蒼龍雲海的對峙里。
溫玖看他的反應猜到了︰「看來韓為跟你說過了，正好邊吃邊聊……」她說著又遞給唐令一個雞蛋，隨口問︰「你們在一起多久了？」
「……」
唐令接過雞蛋回避了這個問題，他不覺得自己有跟陌生人分享感情的習慣。
「其實……」溫玖上下打量他，突然點點頭︰「我想到了一個報復韓為的辦法。」
唐令心中隱隱生出不好的預感，猶豫道︰「我不喜歡女人的。」
溫玖一怔，哈哈大笑起來︰「你想什麼？你以為我要做什麼？放心，我也不喜歡天天哄小孩子，我更喜歡成熟的男人。」
雖然被當做了小孩子看，但唐令心里還是有種松口氣的感覺。他評估著自己跟溫玖的戰斗力，然後不情願地承認，他應該打不過溫玖。唐令咬著雞蛋不說話，心里卻是不由想溫玖說的報復韓大哥的辦法是什麼？她不喜歡自己，喜歡成熟的男人，總不能是要跟韓大哥一起？那也不是報復啊。
他一個雞蛋吃完，溫玖已經又幫他剝了一個。
「我自己來。」唐令有些不習慣，拒絕道。
「好。」溫玖不怎麼在意，三兩口自己吃完，正想再找個話題，飛艇突然晃了下。
「怎麼回事？」她摁下耳邊的一個小開關問，對面似乎有人在說話，溫玖一邊听一邊點頭。唐令馬上意識到可能出事了，停下了吃飯的動作，努力豎起耳朵想要听清對面說什麼。
溫玖看他笑笑，結束了通話也不吊胃口，直接道︰「是韓為發現了我們的蹤跡，康定城的邊防軍追了上來。」
唐令眼楮驀地亮起，臉上不受控制露出了喜色。
溫玖歪頭︰「不要高興得太早了，雖然不想打擊你，但你早點明白也好，無論如何我們是一定要把你帶回將軍身邊的。」
唐令反駁︰「韓大哥也一定會救我的。」
「那就讓他試試。」溫玖說著伸出手，「走，保險起見你先離開這里。」
「離開？什麼意思？」
幾分鐘後，唐令在甲板上明白了離開的意思。他盯著鋪了一層小毯子的竹筐，不肯踏進去。
「兩個選擇。」溫玖朝他伸出手指，「一，你坐在筐里，姜隊長帶你一起飛。二，姜隊長拎著你一起飛。」
唐令看向溫玖口中的姜隊長，對方三十歲左右的模樣，短發蓄須，個子不高，神色堅毅，穿著特制的作戰服，對著他神情和緩地笑笑︰「不會有危險的。」
唐令根本不是怕危險，他只是不想離開金燦燦號。他想要留在這里，想要抱著萬一的希望見見韓為。他堅持不進竹筐，滿腦子都是留下的念頭。
溫玖皺眉正要說話，一陣風吹過，遠處的群山仿佛沸水潑入油鍋，各種各樣的叫聲和此起彼伏的拍翅聲響起，無數的鳥類和可以飛行的異獸好似受到什麼吸引，黑壓壓地掙月兌山林霧氣的束縛，鋪天蓋地朝著飛艇的方向飛來。
「溫副官。」姜隊長提醒了溫玖一句，「前面有些不對勁。」
溫玖已經注意到了，神色凝重︰「獸潮。」
她上前一步拉著唐令示意他︰「快點走，飛翼小隊會保護你。」
唐令本能地看向群山的方向，恍惚中好似同靈的情緒共鳴，急切又憤怒，想要留下來，想要被什麼攔下來。
「快走。」
溫玖粗暴地將唐令塞入竹筐，將一個飛行目鏡帶到他頭上。唐令被從共鳴中打斷，姜隊長已經上前一步，身後伸展出龐大的肉翼。幾名穿著同款作戰服的男子同樣如此，率先振翅迎向了獸潮的方向。
「我們走。」姜隊長拎起竹筐猛地跳下飛艇，唐令剛要出口的話被狂風堵了回去，彎腰咳個不停，只來得及听到溫玖吩咐︰「盡量拖延獸潮，給姜隊長留出時間。」
等唐令努力緩過來，他已經被姜隊長拎著飛到半空了。
「別怕，不會有事的。」
有不認識的飛翼小隊成員飛到他身邊，安慰道。唐令想說什麼，一張口狂風又灌進嘴里，堵著說不出話。對方很快飛到他前面，大概是想幫著擋點風。唐令不得不揪著毯子擋住臉，听著這個年輕男人跟姜隊長說︰「真奇怪，最近獸潮怎麼這麼頻繁？」
「我們繞到西邊去。」旁邊有人領路。
幾人在空中靈活地轉彎，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半空中原本飛向金燦燦號的鳥類和異獸竟也是突兀轉彎，緊緊追向了飛翼小隊。
「糟糕！」
溫玖在金燦燦號上看到黑壓壓的鳥獸群改變了方向，驚愕之余立刻聯系姜隊長。
「獸潮朝著你們的方向去了。」
「分散，兩人一組。」姜隊長當機立斷道。
幾名小隊成員很快朝著不同方向飛去，但似乎並不管用，獸潮並未被吸引分開，依然緊緊追著姜隊長後面。
「隊長，看山里。」跟姜隊長一組的年輕男人驚呼。
姜隊長已經注意到了，群山中一道黑線涌來，是密密麻麻不知道多少異獸組成的地面獸潮。他眼中閃過一抹驚駭，大聲喝道︰「拐彎！」
此刻他們已經進入西南群山的範圍，放眼望去群峰兀立，山木蒼翠，晨起的雲霧繚繞，美得好似一副山水畫，但偏偏獸潮洶涌，如山洪滾過，烏雲密布，生生破壞了這副畫的美景。
「別怕，不會有事的。」
還是剛剛的年輕男人，回頭試圖安慰半天沒有動靜的唐令。唐令猶豫地看他，輕輕搖了搖頭沒說話。事實上就在剛剛他再一次同群山的靈產生了共鳴。
恍惚間，眼前的群山好似化為了星星湖，他就像是第一次站在星星湖邊一樣，心里突兀生出一種明悟，腳下的大山在歡迎他，在試圖保護他。是他的情緒影響到了靈，是他想要留下，想要有什麼攔住他。
天空的飛鳥，地上的異獸，所有的生靈這一刻都只是為了實現他的願望——留下來。
唐令的心砰砰跳了起來，他有些無措，不知該如何形容這種感受。在荒野、在星星湖、在雪山，他知道靈會回應他，會保護他，但那里的土地太過貧瘠，新生的靈還不足以孕育出進化的生命，所以他從未想過他的情緒會對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生靈影響這麼大。
但無措之余，他忍不住生出一個念頭。他不是想逃跑嗎？這正是一個好機會。只要獸潮攔下姜隊長，他就能從綁匪手里逃走了。而且他確定，他可以在西南群山中很好地生活下去。等到想辦法聯系到韓為，他就可以回到荒野，恢復正常的生活。
他遲疑地朝著身後看去，負責斷後的兩名飛翼小隊成員已經被鳥群追上。風聲呼嘯，來自金燦燦號武器的轟鳴傳出，巨大的爆炸聲在半空響起，兩名飛翼小隊成員身邊不斷有飛鳥和異獸掉落。
「隊長，不能再往前了，那邊山谷里有個數千人的寨子。」
剛安慰完唐令的年輕男人大聲道。對方顯然意識到什麼，不管天上還是地下的獸潮，似乎都在追著他們的方向跑。
「左邊。」姜隊長果斷道。
年輕男人迅速判斷著方向，面露遲疑︰「左邊也是一個寨子，這一塊因為水源充足的緣故，零零散散一共分布著六個寨子。」
男人神情凝重，六個寨子分布在周圍，正好堵住了他們的去路，不管他們朝往那個方向，似乎寨子被獸潮踏過都難以避免。除非他們回去……
「真是見鬼了！」年輕男人大聲地罵了句。
緊接著，他听到隊長不容置疑的聲音︰「繼續往前，盡量繞過寨子。」
「……隊長？」
年輕男人有瞬間的遲疑，但下一刻他臉上的遲疑被錯愕取代。不遠處，一直對他們緊追不放的鳥群好似接到了什麼指令，竟是又一次齊齊轉身，丟開兩名受傷的飛翼小隊成員，朝著來處散去。
而就在同一刻，隨著鳥群和飛行異獸一同散去的還有地下的獸潮。無數的異獸停下了狂奔的腳步，回蕩于群山中連綿不絕的各種叫聲緩緩平息。濃煙滾滾中，這場起的突兀，停的更突兀的獸潮便這樣戛然而止。一時間除了還未散去的獸群，腳下的大山似乎又恢復了往昔的平靜。
「怎麼回事？」
男人一臉茫然。
不僅是他，這一刻整個飛翼小隊成員、還有金燦燦號，連同西南大山邊緣各種勢力的實驗室，和分布于大山深處大大小小的寨子，每個切身感受到這場獸潮爆發的人都是同樣困惑。
到底怎麼回事？
「姜隊長，姜隊長能听到嗎？」溫玖的聲音驚醒了年輕男人。
他听到隊長回應︰「溫副官請說。」
「康定城的邊防軍過來了，我去踫踫他們。請姜隊長繼續按照原計劃行動。」
「收到。」
唐令從竹筐探出頭，正好听到最後一句，康定城的邊防軍過來了。他神情有些懨懨地回頭看了眼，什麼都看不到，自然也無從得知韓為在不在。
清晨的風吹過，靈溫柔的吟唱在耳邊回響。唐令下意識要同靈共鳴，隨即立刻警醒，他現在的情緒很不穩定，很容易影響到靈。一旦他心中的不甘和憤怒再次同靈共鳴，短時間內將會爆發第二次獸潮。
他剛剛好不容易才將獸潮平息，實在沒有精力平息第二次了。
「你沒事？剛剛是不是被嚇到了？」一直安慰他的年輕男人飛了過來。
唐令搖搖頭，有些不想說話。他本來都要逃出去了，就是因為听到對方說的前面都是寨子那句話，才放棄了到手的機會。輕輕嘆了口氣，他摩挲著不知何時出現的山海章，努力安慰自己再等下次機會就好了。
他已經知道了如何召喚獸潮，現在要學的便是如何將獸潮控制在一個小小的範圍內。既能幫他逃走，又不至于像剛剛那樣引發這麼大的動靜。
沒什麼精神地坐在竹筐里，唐令一邊想著控制獸潮規模的辦法，一邊還得竭力避免同靈共鳴。
在五號避難所時，他也很容易跟星星湖共鳴，但那會他每天都是高高興興的，不像現在……意識到不對，他趕緊放空思緒，然後感覺竹筐輕輕一震，似乎落在了地上。
作者有話要說︰ 晚安~麼麼噠(ゴ▔ 3▔)ゴ
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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