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過人間百年,始無做人心腸。」
天山雪崖,踏雪而上的一少一老顯得很從容,也很孤涼。
人比山孤獨,心比雪薄涼。
「那年初見先生時,此地還未立夏國。」
老人全無潁州道上時的將故之容,氣息平穩,面有紅光,連一頭銀絲也在返墨,眼底有悲憫,卻也清亮通明,看透了人間。
在他身前的年輕人漫聲說道︰「你要先放下,再撿起來。你這樣無敵的人,一旦能做到這一點,天上地下,再無任何事物能桎梏得了你。」
「請先生教我。」
「再多看看。」
「看到何時呢?」老人很是憂慮,「今北面有強敵,雖一時平緩,難免他日必有一戰,此地西朝雖在邊陲,與宋、遼相比,小國也,但其人善戰,也非等閑……」
年輕人周虞說道︰「再看一甲子吧。」
老人默然片刻,便嘆了口氣,說道︰「天下氣運,亦有命數,我觀之亦明白,至多再一甲子,當有大變動。」
「哦?」
「真廟時,與契丹定盟,雖一時太平,卻難有萬世太平,奈何國朝上下,因之而松懈,偃武過甚,廟堂之上黨爭漸起,市井之中物價趨高……自古王朝,二三百年國運已是難得,我宋偏居南方,失燕雲而武不能振,興黨爭而政不得寧,故我觀之,至多一甲子,必至天下凋敝,胡虜兵災……」
周虞似笑非笑說道︰「中原上邦,天朝物華,正朔之氣運,不至于,不至于吧。」
老人認真說道︰「數十年前,我見先生時,先生便是這般模樣,數十年過去,先生仍是如此,可見是神仙一流人物。
我原是不行神仙事的,但是那年……我拜參知政事,操持大政,曾見一老人,自稱為龍,來會官家……」
「龍啊……嘖嘖。」
周虞的笑意更顯玩味,「這幫長蟲,有一位賊膽包天的頭領,做了幾千年的美夢,想著華夏陸沉,衣冠淪喪,然後它們便可以掃平天下,立龍庭道統,恢復上古體制,以龍族為尊,號令人間……」
老人悚然失語。
「你就在這里,看著,看著這人間,再看它一甲子,看到一次陸沉,再看一看,看到再次陸沉,看到群雄戰龍……那時再說。」
又是良久後,老人忽地問道︰「先生,那年我見先生時,先生帶著另三位仙長,如今為何不見了?」
「他們啊……」周虞不禁失笑,「年輕人不懂事,談戀愛就談戀愛,偏不好好談戀愛,我也懶得管,到底還是出了亂子。」
老人听得半懂不懂。
周虞說道︰「師弟最不懂事,在師姐師妹間舉棋不定,于是鬧出事來。那年飄雲毀了秋水的容,秋水便趁著飄雲行功時,壞了她的根基,使她成了個長不大的女童。
但他們哪里知道,師弟于這一塊,拿捏得很死啊,什麼師姐啊師妹啊,不愛就不愛,下一個更乖,還是新人好啊……」
老人更不懂了。
「走吧,跟我養生去。」
「養生?」
「你是名教子弟,我也並不叫你入道門……實則在我看來,它們之間也並無什麼區別,翻來覆去修行事,不過就那麼一點手段罷了。」
……
天山飛雪,
山下臘梅年年。
歲復一歲。
沒人知道這天山深處,苟著一少一老。
那年師弟讓弟子入天山深處,向掌門師兄問計,周虞讓師佷轉達給師弟,建議他該死早點死。
後來師弟無崖子果然死了。
又過了些年,天山上來了個小禿頭。
再後來啊,听說北面起了事,壓得宋國喘不過氣來的大遼,竟被一群窮山惡水間的野人掀翻在地,宋國朝堂上下自以為得計,與那群野人作海上之盟,一舉滅遼。
但那些野人啊,兵鋒撕開了大遼,仍嫌沾血不夠,徑直南下,一舉又刺碎了大宋東京城。
天山深處的老人跪在冰雪里,哭了一日。
第二天一早,便仍按先生的意思,下山去折幾支臘梅回來,再煮一鍋粥,二人飽食。
老人到底還是忍耐不住,說道︰「先生真不準備做點什麼?」
「不做。」
「為何?」
「因為無趣。」
「那先生以為,我應該做點什麼?」
「什麼也不做。」
「為何?」
「因為無趣。」
「那先生想做什麼?」
「我想做什麼啊……」周虞放下碗,平靜說道,「我來了,沒人告訴我我該做什麼,我想了想,那不如找個我想找的人,所以就去找你了。」
「那先生想讓我做什麼?」
「我想讓你幫我證明一件事。」
「我能幫先生證明什麼呢?」
「證明真正無敵的人,應當是怎樣的。人如果自以為無敵,就會認為自己是神,但真正無敵的人,不會這樣,真正無敵的人,始終是人。
我做不到無敵,
但我覺得你能做到。
我要你做給祂看。」
老人听得更加迷茫。
「希文。」周虞說道,「再等等,我帶你去看一場大戰。」
于是,
他們便又等了一百五十年。
有宋兩朝,第二次神州陸沉。
這一次,
叫希文的老人沒有再去冰雪里跪地痛哭。
他們走下雪山,周虞帶著他一路向東南,在生靈涂炭之間,前往那九座山。
這一年,
群龍上表,奉蒙元王朝為中原正朔。
這一年,
有一位老人,周行天下,過山川大澤,屠殺群龍。
這一年,天下江河湖澤,群山大岳,各處所鎮之龍族,紛紛喪膽,群起逃亡,奔向四海。
這一年,
四海龍宮並商,由大江口入內陸,追殺那位屠龍老人。
這一年,
這位屠龍老人來到蒼梧,在九嶷山中,叩響了一座門。
一番密談之後,蒼梧行令于天下,約戰群龍于蒼梧,蒙元帝國集結重兵,圍九嶷山。
「屠得好。」
老人希文說道,「原來這位前輩,就是李朝威筆下那位書生柳毅。」
周虞說道︰「柳毅老丈是個人物,但他畢竟也不是無敵的人,連聖道也難成。」
「先生希望我參與這一戰?」
「是。」
「我恐怕無此能為。」
「我說你能,你就能。」
「好,那我便去。」
「我要你立地成聖。」周虞的眼底深處,綻放電光,「我就是想看看,這壺里的世界,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弄不清楚這件事,我怎麼證明祂是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