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月的時間, 足夠皇帝查出來究竟是誰引出的異像了。再一次翻看著密信里「林稚水」三個字,他也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和內侍說話, 「林稚水呵, 是他……朕居然一點都不意外。」
只是不知道那少年又寫出來什麼驚世之作。
內侍知趣的沒回應,只是輕聲道︰「陛下,該上朝了。」
清晨的薄霧慵懶地淌進宮殿中,天邊還只是魚白,星光依然籠罩著夢鹿齋,卻非常人性化地沒有影響其余人的正常休憩起床。
皇帝舒展開手臂,由著內侍們為他穿袍戴冕, 象征天子的白玉十二旒垂下,模糊了天顏。朝殿大門長長地拉開,朝臣們自覺地序隊而入, 雙手執笏, 立于殿中。
待大臣們行禮完畢,朝會正式開始。
第一項事情本該是接見入京離京人員, 皇帝卻把放在膝蓋上的手抬了抬,正要出班匯報的官員腳步一頓, 又退了回去。
「諸位愛卿。」皇帝說, 「今有林氏稚水立言驚動文曲,驚醒先賢,當何賞?」
諸臣詫異地望著御座上的天子,遲疑好半天後, 方有臣子試探著出列,「林君之功,尚不知功在千秋, 還是利在社稷,不如靜待其書成,再做賞賜?」
皇帝微微頷首,「可。」
卻在此時,璀璨的星光一改收斂之態,狂暴地連天接地,佔據了整片天際。忽然出現的雷沼宛若要將蒼穹撕碎,凝聚了恐怖的天雷暗得發紫,皇帝起身,徑直走出朝殿,看著遙遠天邊波瀾壯闊的景象,側臉在電光中凝——得像他身前的漢白玉欄桿。
身後跟出來的一眾大臣呆滯在了原地。
「是……神雷!昔日倉頡造字,才引動的神雷!我……我人族再出……咳咳咳!」五十歲的御史大夫情緒激動,口水嗆到了喉嚨,一下子劇烈地咳嗽起來。
楚丞相怔怔望著雲中如蟒蛇翻騰的閃電,紫黑色巨雷轟然落下,好似裂開空間,——擊打在雲翼書院方向,有雷電碎末濺起,刺目的光芒驚心動魄,令人不可直視。
其余臣子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只有胸膛一顆顆心髒在劇烈跳動。
「是神雷……」有人輕聲呢喃。
「是神雷——」有人如夢初醒,尖銳的聲音穿透了微寒的晨霧。
「我人族再有基石現世了哈哈哈哈哈——」
「天佑我人族!」
「列祖列宗在上,你們看到了嗎!人族……不滅啊!」
眾位大臣們此刻已不顧儀態,或手舞足蹈,或眼角潮濕,什麼體面,什麼御前失儀,統統都閃一邊去吧,他們只想歡呼,只想歡笑,如果不是還保持著一絲理智,早便跑到書院里,去近距離恭迎人族的聖物。
皇帝放開了束縛他們的韁繩,「眾卿,讓吾等一同——去雲翼書院。」
「謝陛下——」聲音排山倒海,震耳欲聾。
皇城中,百姓皆驚,睡覺的被那震雷驚醒,清醒的紛紛放下手中事,探出頭去望。
「這是什麼?」
「難道是天罰?誰被天打雷劈了?」
「那個方向……好像是書院?」
更有不少人用自己僅有的思想去做出判斷,往地上一跪,不斷地磕頭。
「求老天爺息怒,求老天爺息怒!」
但是,很快就有皇宮的侍衛們來告知,這雷劈的不是禍事,是天大的好事。
「只要林公子的書能夠度過雷劫。」正在解釋的侍衛大聲地說,想讓自己的聲音隨著柳絮,馭風傳入千家萬戶,「它就會像我們現在使用的——字一樣,成為人族賴以生存的事物,助人族永昌!」
有人問︰「那林公子寫了什麼?」
侍衛搖搖頭︰「我不知道,但是那大概是——」
「能夠建萬世不朽之大功,成千秋不世之偉業的真知灼見吧。」
「啪——」
清脆的巴掌聲響起,妖皇凝視著跪在地上的親兒子,氣得呼吸不暢,「好好好,你長大了,火燒溟海城這麼大的事,居然能瞞得朕死死的,甚至還私下和那林稚水打賭,要他心服口服!」
妖族太子頂著臉上碩大的巴掌印,不做任何辯解,只道︰「是兒臣幼稚了,兒臣甘願受罰。」
「罰?」妖皇冷笑,「現在把你扔到那天雷下,你的血肉能使天雷威力加大嗎?」
殿門被「嘎吱」推開,妖族聖女自己推著輪椅進來,見到殿中情況,微不可見地蹙了眉尖,「父皇何事如此動怒?」
九曦駛動輪椅——去,擋住了妖皇那兩——怒火中燒的視線。卻不曾看見方才沒有任何懼色的兄長臉色一變,緊張地望著她的背影,生怕她觸怒了父親。
九曦對著妖皇揚起一個笑容,「父皇可是為了——些日兒,人族那些早該死透了的禍害一個個現身的事?」
九尾狐一族必有的金黃獸瞳定定地望著狐女,妖皇滔天的威勢瞬間沸騰了這片空間,空氣扭曲微茫可見。仿佛被山岳壓著,九曦體表不受控制地覆出護身的皮毛,身軀戰粟,只覺自己猶如一張薄紙般,隨時會被撕破。
「父皇!」妖族太子驚呼,「妹妹她體弱,受不得您的皇威。」
九曦咬著牙,脊骨斷裂使她無法彎腰欠身,只好微微垂首,「父皇何必拿親女兒出氣,不——是一人族爾,還能翻天不成?」
威壓收攏了回去,妖皇嗤笑一聲,「可不是能翻天?不止一次從你哥手里翻出去。他本來可以趁那小子弱小時將他宰殺,卻一而再再而三將對方放走,還自詡貓戲老鼠,你說,這種逆子,朕該不該打!」
妖族聖女當然不會回答這個問題,她眼神往後飄,示意妖族太子不要說話,語氣開始變得嚴肅︰「父皇是覺得林稚水為我們妖族的心月復大患?」
「還需要朕覺得?」
「既然如此,那就更不能懲罰哥哥了?」
「哦?」
「父皇,心月復大患當除,而如今他人在皇城,桃花還未完全凋謝,我們的妖暫時無法透過——阻礙殺他,但是,那‘九靈盛宴’他一定會參加,比試時拳腳無眼,驟時讓哥哥……」
妖皇的目光落到九辭臉上。
按照妖族的年齡算,他這逆子尚屬于青年。
妖族太子也不傻,當下機靈地單膝跪地,「父皇,兒臣必在萬人面前,親手將他頭顱取下。」
「你去罷。」妖皇闔眼,「曦兒,你也一起出去。」
「是!」
「女兒知道了。」
殿門合上,腳步聲愈來愈遠後,再沒有第二妖的大殿里,妖皇身體劇烈地一顫,一口濃臭的黑血噴出。
「費了那麼大勁,斷了靈氣,人族居然還能有望起來?」
妖皇猛地站起來,椅子「踫」地往後摔,摩擦聲刺耳。
「不……」妖皇陰沉沉地凝視著雷劫方向,「林稚水,必須死。」
「你在這雷劫中能活下來嗎?」
林稚水抬頭望著那仿佛盤古開天地般劈下來的紫黑巨雷,一點點奪去他身邊的陰影,勢要將他摧枯拉朽地毀滅。
「當然!」立于粉塵飛舞的光中,紅衣少年把他的劍拔了出來,回答問話的小伙伴,「昔日倉頡能把人族文字保護住,今天,我也能!」
瀑布般的劍光倒著轟向雷劫,「轟隆——」整個皇城都听到了那一聲轟鳴,看到了那震撼人心的一幕——
與雷霆相比,劍光渺小如塵埃,迎上那能湮滅一切的恐怖力量,激濺陣陣雷霆電光。
蚍蜉可能撼樹?
雷霆鐵石一般,一點點地往下壓,將劍光寸寸壓短,雷電閃爍,飛濺在林稚水臉上,溫熱的液體緩緩地流出,糜艷了額頭那朵火蓮。
一瓣流動的火蓮葉輕飄飄墜落,少年眼底浮蕩的火焰,剎時漫成燎原炎海,恍惚間有鳳凰清鳴,蓮葉落到了他身前翻飛的書頁上,如潤物之水,融進了這本剛寫完,剛裝訂好的巨著中。
隨後,水墨之光沖天而起。
再然後,太陽不見了,滿天都是墨色。好似有人往天穹潑了墨汁。
雲端之上的先賢露出欣慰的笑容,「看來,不需要我們幫忙了。」
墨汁蠕動了一下,先化成了一個巨大的「醫」字。倏而一變,展成了巨大畫卷。
卷上書寫著一行行字跡,字跡之後,蒙朧現一幅幅小圖,有人拿著藥杵搗藥,「篤篤」之聲盈于耳畔,有人手中挎著籃子,俯身采摘著山間草藥,有人手里拿長布條,仔細地給傷患纏扎傷口……
雷霆壓——了劍光,往林稚水威曜而來,勢頭赫赫,仿佛要貫穿虛空。
在遠處焦急觀望的學子們似乎喊了什麼,卻立刻吞沒在喧喧雷震中。
「篤——」
藥杵重——地敲下,雷霆的聲音似乎一點一點淡去,唯有杵鑿聲不絕如縷,一點一點增高。
「醫者——」
蒼老飄渺的聲音從卷中飄出,沒有半分侵略性。
「仁心。」
林稚水感覺自己臉上溫熱的血痕有些冰涼,仿佛有誰輕柔地為傷口涂抹藥草。
皇城里,書院中,各處驚呼傳來——
「阿娘,你能下床走路了!」
「太好了,哥哥,你的腿不瘸了!」
「我不發熱了?」
「肯定是林公子帶來的神異!」人們奔走相告,「他肯定是天上神仙轉世,菩薩再生,這紫雷,才不是懲罰!是老天爺送雷電,給他護身來了!像那些菩薩羅漢有金蓮孔雀一樣,他也有雷蛇環繞,得天護佑!」
「要給他立長生牌!」有人操起木頭就跑。
「我要去寺里給他點長明燈。」有人翻出積蓄,上了馬車。
「雷啊……」更有些人不知道該信‘雷蛇護身’的傳言,還是該信‘神雷’的說法,只跪下來一遍遍磕頭,「如果你是為了懲罰林公子而來,請劈我吧,我命賤,我死不足惜啊!」
天上猙獰的雷蛇猛然一顫,宛若喜陰涼的長蛇突然暴曬在日光下,在聲聲人言中,往回縮。
雷電外圍的光暈,緩慢地黯淡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