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自問一生無愧于心, 無愧于人,帶上巨闕進入鬼蜮時,也沒有絲毫畏懼。
就是有點好奇︰「——知道展某會踫到什麼樣的判決呢?」
判決沒踫到, 反而踫到了一群鬼魂。
一個個——到他後, 眼神比野犬見到肉骨頭還火熱,「居然是靈體,好醇厚的能量!」
展昭耳朵微動,捕捉到細小的吞咽聲,握著劍柄的手緩緩收緊。俊目環視一圈,唇角抿起,緊繃了精神。
南俠是江湖上赫赫——名的——士, ——論在朝在野,皆是光明磊落,行正義之事, 這具新的身體, ——林稚水的浩然正氣作為能源,同時也——展昭的意志。落入鬼蜮, 宛若黑暗中放入了一盞明燈,偏偏周圍全是喜歡噬光的鬼物。
巨闕嗡嗡鳴動。
展昭微微一笑︰「巨闕兄放心, 展某風里來血里去, 何懼之——?」
抬手,劍出如風卷,裂雲吞沙。金光一閃,揮成了一片絢麗雲霞, 撕破黑暗,掃蕩過數個鬼魂。
「啊——」
听得鬼哭狼嚎,更有甚者慘叫都來不及發出, 便似積雪融化,消失得無影無蹤。
僥幸沒被攻擊的鬼魂們頓時退避三舍,卻又舍——得放在嘴邊的這塊香噴肥肉,雙眼通紅盯著展昭,隨時可以再次撲上去。
那一對對眼眶里,裝的——是眼珠子,而是貪婪與垂涎。
展昭繃緊了全身,眉峰擰緊。
雙拳難敵四手,這些鬼魂前僕後繼上來,他也——敢保證自己始終沒有失誤,一旦被發現破綻……
「咻——」
「咻咻咻——」
黑暗中,僕地飛出四五團糊影,劃開霧氣,「噗」地穿透鬼魂眉心,熄了他們天魂魂火。
還沒等展昭看清楚那是什麼,就听見一聲戲謔地︰「許久未見,展兄何時從貓兒變成魚兒了?引得一群鬣狗聞著味兒過來。」
展昭握劍的手抖了一下,瞳孔中漫上欣喜︰「五弟!」
鬼魂們自以為窺到破綻,毫不猶豫地沖過來,眨眼間到了展昭面前,腐爛的氣味從他們靈魂深處散發。
一柄鋼刀斜里橫出,一刀砍掉了為首的鬼魂腦袋,刀法大開大合,自有一股瀟狂之氣。
穿月白花氅的少年沖展昭挑釁地一揚眉︰「你退步了很多啊,貓兒。」
這說的可真沒有道理,四周鬼魂月復誹,方才揮舞巨闕要是他退步後的威力,那那些死在他手里的鬼算什麼?廢物嗎?
展昭卻已熟練地溫潤一笑︰「五弟慧眼,展某近來確是疏于練武。」嘴上讓步,腳下卻是一旋,避過鬼魂的利爪,巨闕橫掃,生生拍斷了對方手臂。
少年的鋼刀在空中劃成了一道弧線,挑飛斷手鬼魂的頭顱。那腦袋在空中骨碌碌飛旋,漸化作黑煙散去。「斬首。」他凝重了臉色,「魂火之于他們,如同心髒之于常人,必須滅了魂火方能將他們消滅。」
展昭點頭,手里的巨闕便往魂火所在的地方招呼過去。
逼得鬼魂破口大罵︰「你也是鬼,居然幫靈體,還——自家命門說出來——我知道了,好一個狠辣歹毒的奸鬼,竟然想獨吞靈體?」
少年哼笑︰「五爺不僅要獨吞,五爺咬他一口,他還——敢抽手。」
這一鬼一靈體配合起來,一時之間倒穩穩佔了上風,刀光交雜劍影,整片戰場撲飛著黑濃的鬼氣,生生殺得其余鬼魂狼狽逃竄,比文人筆下描繪的討擊匪徒更要威風。
「五爺的刀可還鋒利?」少年暢快大笑︰「痛快!」
若問他是誰?陷空島五——士,錦毛鼠白玉堂。
「五弟為何會在此?」展昭知曉白玉堂死在沖霄樓中,如今成鬼並——意外,——是,那也該是徘徊在《三俠五——》之中,而鬼蜮,是現實。
白玉堂瞪他︰「還——是怪你。」
「怪我?」
「你說你這只貓兒怎麼那麼死心眼,五爺死了,那是五爺學藝不精,你心里愧疚什麼,還覺得是你的錯?這都什麼毛病。」
這話一出,展昭感覺自己似乎抓到了點頭緒。
白玉堂確定了他的想法︰「你一進來,心里——這麼個想法——別管過去現在,總歸出現過,我就被扯進這鬼地方了——來來來,現在是五爺當你的苦主,跟五爺打上一場,贏了輸了,都算你過關。」
錦毛鼠對御貓稱兄道弟,並不妨礙他心里還記掛著要贏這貓兒一次。
展昭對此並——擔心,他深諳白玉堂的性格,只將林稚水做過的事情一說,再道出少年如今困境,便讓急公好——的錦毛鼠拉著他縱身向前,「這事你為何——早說,走走走,此等——士,絕——能讓他折在鬼魅伎倆中。」
白玉堂如今是鬼物,進入鬼蜮後如魚得水,此地不對他設防,再兼腦子里被塞入不少信息,帶著展昭如逛自家後花園,熟門熟路地繞過——少大鬼的地盤,每每見到落單的鬼物,在他們嚎一嗓子這里——靈體前,飛蝗石眼疾手快射出,擊熄了鬼火。
「太慢了。」白玉堂似乎想到了什麼主意,臉上帶笑︰「展兄,我們去盜幾匹鬼馬……」
他聲音猛然一停,面帶驚色地望去某個方向,「好快……」
展昭迷惑︰「什麼好快?」
白玉堂一擊掌,笑道︰「展兄——知,生人進入鬼蜮接受判決,鬼怪皆會收到訊息。林——士不到一炷香,竟已連過五關,好!我白玉堂最欣賞這等心智堅——的——士!」
展昭喜道︰「——來,是我等白白憂心了。」
「他這般速其成,勝過天底下九成的人。早听聞活人若成功過了鬼路,——說不清的好處,說不得他會因禍得福。」白玉堂瞥了展昭一眼︰「貓兒你若是後悔,五爺現在重新給你開鬼路,也——晚。」
展昭面露無奈︰「五弟說笑了,展某心中尚記掛著林——士的安危,好處非某所願。」
白玉堂這才暗笑,笑故友還是昔日模樣,甚好甚好。
雖說林稚水將關卡過得飛快,展昭依然不能放心,與白玉堂一合計,咬牙盜了兩匹鬼馬,往林稚水闖關之處飛奔而去。
瞧著血影噴涌而來,似要將他置于死地,林稚水決定順從直覺,平靜地盤腿坐好,——做絲毫反擊,仿佛將眼前景象當成他的幻覺。
血影潮水般將他覆蓋,女孩的聲聲指責在他耳中淒厲地回響︰「是你的錯!如果你能多做一些,我就不會死了!」
林稚水視野已全染上紅色,身體——些微不適,卻並未造成太大影響。
難道是虛張聲勢?
林稚水微微搖頭。
女孩話語中的怨恨是實打實的,倘若有機會,她絕對不會吝嗇用血手將他撕碎。所以……是有規則制止她,使她——能直接傷害他?
少年臉上的表情頓時微妙起來。
血影灼著他的皮膚,卻也沒比40c熱水燙上多少,女孩咬牙切齒,更多的血影放出,依舊無濟于事。
「你這個偽君子!」她尖叫著︰「瞧,你果然不——這當回事,你心里肯定想著,一個無關緊要的人死了也就死了,你妹妹活著才是最要緊的!」
林稚水垂下眼,——動聲色地等她嚷完,將話里的意思和血影奇怪的狀態一結合,心里——了計較——
來,鬼想要傷害他,是看他心里的想法——也——可能是更深刻的潛意識。
如果他心中覺得自己該千刀萬剮,都是自己的錯,那女孩自然而然便會成為他的苦主,苦主對他做什麼,都符合規則。反之,他真心地不認可這罪該他負責,鬼怪就——能傷他。
再一細想,林稚水敲錘定音——就是潛意識!——然,只需要咬死——松口是自己的錯,鬼怪就無法傷人,那豈——是太過輕易了?
「你覺得都是我的錯?」
女孩怒容滿面︰「難道——是嗎?」
林稚水抬眼瞧著她︰「家里需要冥婚的是王員外,將你賣出去的是你家里人,使你受此苦楚的是認為死人在地底也需要人作陪的思想,你——去怪他們,反而來怪我?」
女孩一塞,「我……」
林稚水毫——客氣地揭穿了她︰「柿子挑軟的捏,你被家里壓迫慣了,——敢去違背他們的命令,而王員外在你的眼中,也可比肩天王老子,——敢惹,只有我,既非你親屬,又非多——權勢,甚至,你心知肚明我會憐惜你的遭遇,會內疚自己來晚了一步,責怪我,便成了理所當然的事。」
「我沒有!」血影凝聚成大手,一巴掌拍在地上,鮮艷的血手印昭示著女孩的怒火,「如果那王員外,還——我狠心的爹媽進了鬼蜮,我一——會生撕了他們!」
「他們是該千刀萬剮。」
「你也是!」
對此,林稚水不置可否,只是站了起來,往女孩走去。長長的血刺從她身前浮現,尖端對著林稚水,對方也知道這無法給他造成傷害,卻依舊色厲內荏︰「站住!你想做什麼!」
鬼本就是至陰之物,林稚水越走近,就越覺得渾身冰涼,好像自己——是一個生魂,而是躺在冰櫃里的尸體。可這並不能阻礙林稚水的腳步,血刺也——能。
鬼火照亮了血刺的尖端,漉著流光,似是風吹搖擺間,便有血珠泣下。
林稚水將胸膛抵了上去,刺尖戳著心口,——上去只要一用力,就能將他一串到底。
女孩如今完全模不準他的做法了,「你在裝什麼模作什麼樣?」她冷笑︰「還是說,你準備——狡辯了?」
——那怎麼可能,他是一——會認罪的,尤其是在這種鬼地方,關乎身家性命的時候。
女孩篤——地想。
「他們該千刀萬剮,你的命,是他們害的。」林稚水說,「——是,你說的對,我也——錯。」
他朝前一步,血刺「噗」地刺進肉里——生魂雖是魂體,一應卻按肉身來,血肉筋骨,五髒六腑,該有的都有。
「我錯就錯在,當時思慮——周,沒能想起來王員外還會另外找人履行冥婚,事發後,除了諷刺他幾句,氣得他三尸神暴跳外,並未有其他作為。」林稚水誠懇地看著她,「我很抱歉。」
以林稚水潛意識對此事的態度,他——管往前走幾步,血刺也只能夠穿破他表皮那一層肉,連指甲蓋大小的血都流——出來,然而,女孩似乎被刺激到了,血刺倏地縮了大半,林稚水便也前進了大半的路,離她越來越近。
「我向你保證。」少年的雙眼清澈而誠摯︰「出去後,我會向當今請求,將冥婚列入律法中,——凡有行冥婚者,按殺人罪處。」
縱然並非所——人都是逼迫人命,——的辦冥婚是真正去找恰好死亡的尸體,求一個心安,可為了杜絕黑心的家伙故意殺人來拿到冥婚的補償,只能一刀切了。
女孩瞪著他,嘴巴抿得死死的,手也握緊了拳頭,好像在抗拒什麼————是,更像是在努力壓抑著什麼。
林稚水瞧著她,抬起了手,——袖子一擼,露出勁瘦的小臂,「你要是很難受,我——介意你咬我的手。」
少年長身玉立,紅衣比血色還艷麗,在鬼氣陰森中,靜立在她前方,眼中沒有一絲一毫對于受到無端指責的——滿,望向她的目光充滿了包容。
那包容似最鋒利的戰刀,挑開了固執的堅殼。
血色一點點褪去,女孩——知道自己是不是受到了蠱惑,慢騰騰地飄到林稚水的手臂前,垂下頭去聞了聞,少年清冽的氣息風一般拂來,她登時張嘴咬下去,「對不起……」
林稚水感覺到自己手臂似乎被滴上了一些液體。
女孩哽咽著,牙齒狠狠陷入肉里,「其實我知道,——是你的錯……」
她心里清楚,面前的少年有多無辜。正如他所說,舉辦冥婚的是王員外,貪圖錢財——她送過去受死的是她的家人,他只是保護了自己的妹妹,而沒有保護她而已,怨他未免太不講道理了。
可是,鬼蜮本就一年開一次,而誤入鬼蜮的人,如同鳳毛麟角,王員外和她家人進來的概率極低,或許她投胎之前,都沒機會為自己報仇。心中積滿了憤恨與郁氣,令她克制不住自己的遷怒。
——她就是在無能狂怒中,找到了出氣筒。
林稚水從——給自己找氣受,可同時,他也絕——推卸責任。
少年低垂眼眸,——著似乎是被強行釘進棺材里,活生生憋死的小女孩兒,輕輕模了模她的頭發。毛躁得翹起來的發絲給掌心帶來癢意,手下的小孩本該是溫熱的生命,此刻只剩下一片冰涼。
林稚水另一只手的拳頭握緊︰「他們該死。我保證。」
那語氣很重,重得仿佛擲地有聲。
女孩眼圈一紅。身後又冒出了血影,她的情緒無法平靜,血影便也再一次開啟了亂舞狀態,然而這次,卻是彤緞那般飄柔,——小心擦踫到林稚水也是不痛——癢,比風刮還輕微。
「你如果……」她的身體化作一團團火苗,驅散了空氣中的尸臭,「你如果是我的哥哥,該有多好。」
火苗與第一縷鬼火相融,「咻」地將幽藍變成了乳白。相應的,是第——縷鬼火更加熒熒發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