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客棧住下第二日, 時敬之照例睡到了日上三竿。他習慣性朝身邊一模,卻只模到一個涼透的被窩。
時掌門原本還在溫柔夢境里飄飄蕩蕩,這會兒啪地砸上地面。從客房布置,到窗外飄雪, 俱是眼熟得可怕。他無意識地生出種駭人的猜測——
記憶中的種種, 會不會只是一夜幻象?他不過是在風雪中凍暈, 黃粱一夢罷了。
欲子、懸木、不死不滅的開國大將、生死相依的摯愛之人。對于剛踏入塵世的他來說,無論哪一樣都是遙遠至極的荒謬故。
這想法剛生出來, 時敬之從頭到腳醒了個徹底。他只穿著睡袍, 光腳下了地, 直沖牆角的郎中旗子。確定旗上字確實為尹辭所書,掌門玉墜——全須全尾地掛著, 時敬之這——緩過氣來。他打了個遲來的哆嗦,額頭上滲出一層冷汗。
李大娘客棧簡陋, 屋內暖和不到哪里去。小風一吹, 時敬之這——覺得身寒腳冷。結果他踮起腳,剛想沖回被子, 便瞧見了門口端著雞湯面的尹辭。
尹辭打扮利落,湯面清香撲鼻。時掌門看看托盤,又看看被窩,當即原地掙扎起來。
尹辭︰「……」
尹辭——湯面放在桌上︰「你先給我躺回去。邋里邋遢亂跑作甚,小心著涼。」
時敬之自然是不听的。他快速趿上鞋,整個兒抱住尹辭, 開始堂而皇之掠奪對方的體溫。
「我以為這一切都是夢。」時敬之鼻子埋進那人頸窩,甕聲甕氣道。
尹辭怔愣片刻,嘴角一勾︰「老人家起得早,估計不願自個兒弄飯。我怕她餓著等, 就早起了些……要不下回,我另給你留半只袖子?」
時敬之當場不再動彈,人也默不作聲,似乎真的在考慮可行性。
尹辭見他不著調,好笑道︰「行了行了。今兒你自己配好藥,我給你縫個安神的香囊。明日你就掛在床頭,一打眼就能瞧見。」
時敬之這——松開他︰「我去梳洗,省得面泡漲了。」
李大娘本來想多留點湯,晌午自個兒蘸饃當零嘴。誰知那狐仙爺爺吃雞不眨眼,海碗添了三回,硬是把一鍋都給吃干淨了。不過錢人家付過,東西也是人家做的,李大娘不好說什麼,只好求神仙讓這兩人留久點。
這會兒時敬之酒足飯飽,又拖了兩條板凳在門口賞雪。時敬之以內力燙酒,師徒倆隨心小酌。舉目皆是皚皚白雪清透藍天,配上熱酒冷風,連時光都緩下三分。
尹辭喝順了心,想隨手弄點下酒小菜。李大娘見縫插針,悄悄扯了扯他的袖子。
「小兔崽子,你和那狐……你師父住——日啊?」
「不確定,半個月得有了。」
「那敢情好。」老太太松了口氣,這下子半月的吃食是有著落了。
暗自歡喜一會兒,她才回過味來︰「不對啊這,我家深山老林的,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你倆待這兒干啥?」
難不成那狐仙洞府在枯山?
尹辭弄好兩個小菜,笑道︰「這里要建個門派,今後就熱鬧了。」
「你淨唬我,山匪都不願來的地兒,誰家擱這建門派!」
不說別的,這山上除了她這間客棧,就剩獵戶們零零散散搭的小屋。沒人侍弄周遭,花花草草野著長,談不上什麼景致。翻過這個山頭,枯山那一面還藏著個滿是妖邪的聚異谷。李大娘左思右想,實在想不出住枯山有什麼好處。
難不成閑得——癢,想要開荒?
「沒糊弄您,這里將來算武林盟主的出身門派。」
李大娘待在原地,——里的饃險些掉地上。武林盟主?她連個正兒八經的大門派弟子都沒見過,更別說武林盟主這個級別的人物。可看尹辭的態度,那話——不像是說笑蒙她。
李大娘發了好一會兒呆,——不管打攪不打攪,嗖地沖去尹辭那邊。
時敬之正美滋滋地吃著筍丁,被這暴風似的老太太一驚,差點當場噎著。這回李大娘可不管什麼狐仙不狐仙,她頗為無助地拽住尹辭︰「你去過外頭,你懂得多。要是那個什麼門派建起來,我得咋辦啊?」
「我兒入贅了大戶人家,不樂意我這個老娘去添堵。閨女嫁得遠,家里一般,我不好巴巴地貼去拖累她……這客棧是我對老頭子最後一點念想了,我——舍不得呀!」
時敬之好歹咽下筍丁,咳嗽了半天︰「建門派客人多,怎麼說得這般嚴重?」
「來人多,鎮子里的店家可就上來嘍。我這老胳膊老腿,能弄的菜色少,又雇不了——個人,拿啥跟人家拼!」
時敬之、尹辭︰「……」
真的是菜色「少」的問題嗎?
「你、你們要不忙,能不能在這搭把——,或——找找願來的?妖怪也行,啥都行。我這管吃管住,請一個人好歹請得起。」
師徒倆對視一眼,誰——沒吭聲。
見沒人說話,李大娘更著急了︰「要是找來人了,我每個月都會給狐仙爺爺供只肥山雞!」
說完,她順勢就要跪下。
時敬之眼疾手快,一——扶住老人︰「不必,不必。我們與這里挺有緣分,要麼你出個價,我們把——整個兒買下,你看如何?」
這會兒李大娘是真腳軟了,半天沒站直。她喘了好一會兒粗氣,好容易緩過來,末了堅決地搖搖頭︰「不賣。」
時敬之做出副洗耳恭听的模樣。
「我說了,這是我跟我家老頭子的地。哪怕兜里有錢,我——不想離開這兒。」
說這話時,李大娘看了眼窗外飛雪,現出幾分悵惘神色來。
尹辭瞬時了然——他在枯山待的這些年,李大娘是心疼兒女,但他從未見過那一雙兒女回來瞧她。老太太走投無路便罷,就算揣著錢住去外頭,——未必過得多麼快活。
時敬之眼珠一轉︰「那你來管店,我們拿錢招人。到時姐姐你幫忙看看店算算賬,我一個月許你二兩銀子。你關照了子……阿辭這樣久,我這個做師父的,肯定要表示一番。」
說完,時掌門的爪子親昵地搭上尹辭肩膀。後者沒閃沒躲,反而更放松了——分。兩人容貌襯上門外雪景,——客棧的粗陋都帶成了野趣。不過瞧那倆眼神兒,氣氛眼見著越來越黏糊了。
李大娘︰「……」年紀大了,真不興看這個。
老太太眼一瞪︰「那我可出價了。我要二百兩白銀,你——給得?」
「自然給得。」
「成!」
一個月後。
李大娘心服口服,深信狐仙爺爺是正兒八經的狐仙。先不說她的二百兩銀子到了——,換了旁人,可沒有這些個閑工夫——師徒倆從鎮子下挑了些好工匠,——客棧上上下下修繕了一番。兩人甚至親自挑了間安靜寬敞的客房,直接做成了自個兒的房間。
那房間布置的,和仙人洞府——有的一拼。
李大娘有吃有喝,閑得發慌,就坐在門口看料子。狐仙爺爺找的料子算不得奢侈,但著實是防蛀防潮的上好木料。光是工費料費,就一眼看不到頭。更別提那些瓶兒罐兒,打眼就是上好的貨——
不知從哪兒來的錢。
老太太頂多算個仗義屠狗輩,沒有追查到底的正義之心。她身上換了簇新的料子,衣裳還破天荒燻了香。李大娘就這樣瞧著師傅們做工,樂呵呵地泡茶嗑瓜子。這熱鬧可是獨一份兒,她幾十年沒嘗過此等滋味了。
至于時敬之與尹辭,那兩個人一大早就出門打獵,踏雪游玩,過得好不快活。他們臨走前留了口信,說今兒會來個熟人。老太太特地多留了碗蒸肉,尋思著中午拿出來待待客。
眼看著到了正午,做工的師傅們正喝酒吃菜,一個衣衫破爛的男人進了門。
李大娘連忙搓搓——︰「找人哎?」
那人兩手空空,渾身髒污,只有腰間佩了短刀。光看那打扮,不像慣常挑貨做生意的客人。老太太瞧此人膀大腰圓、臉寬肚鼓,一身野獸腥臊氣。她眼珠轉了轉,聲音陡然一低︰「可是熊大仙?」
來人︰「……」
他狐疑地瞧著老太太——這家客棧看著像有錢人搞的,怎麼主人傻了呢?
來人正是沙匪馬十里。
數年前江湖動蕩,馬十里被施仲雨逮住,去武林大會湊了個人頭。後來國師一脈——發,太衡出了曲斷雲這麼個叛徒,派內混亂了不少時日。馬十里一介小魚小蝦,在匪徒里排不上號,這麼一來二去,他還真逮著機會跑了。
可惜他盼望的亂世沒能來臨。
大允病重的皇帝漸漸好轉,天降兩個星宿化的神仙,——那羅鳩打回了老家。沙阜附近又重歸赤勾教的勢力範圍,新教主是個——段狠辣的,他的舊部哪敢再騷擾百姓,早就作鳥獸散。
馬十里好容易撲騰回沙阜,就地成了光桿將軍。沙匪名存實亡,馬十里便動了當山匪的心思。
都說枯山荒涼偏僻,連個山匪都沒有。那他馬十里就要做這里第一個山匪!
不過枯山這名字有點不吉利,總讓他想起枯山派那個妖怪門派。但此地荒成這樣,供不出什麼妖人。武林大會後,多少人查過枯山派,他們可是連門派位置都沒登呢!
撞名,肯定是撞名。這回剛上山,他便撞上這麼大一只肥羊,這可是老天暗示他出手。
李大娘見他不說話,以為此人……此妖邪在人前謹慎。她笑了——聲,神秘兮兮道︰「嗐,熊大仙沒什麼,狐仙我都見著了。」
馬十里暗暗搖頭,這老太婆真是個瘋的。
「我是來找人。」他含混不清道,眼楮瞟著店中休息的師傅們,目光時不時溜去那些精美擺件上。「老人家,帶我去見他唄,有勞了。」
就憑他那三腳貓功夫,可打不過這些身強體壯的師傅,得先——這個老瘋子單拎出去——行。
「老瘋子」壓根不吃這套︰「那倆都出去了,沒一會兒回不來。你先吃個飯吧,我特地留了碗蒸肉呢。你既與人家相熟,應當曉得我家尹娃子的——藝……那個香喲,哎喲喂。」
听這說法,敢情管店的是女兒女婿。估計是發了點小財,回來幫襯老娘呢。山里的小夫妻,能有什麼能耐?等這群精壯師傅走了,還不是任他搓圓捏扁。
馬十里樂開了花,當即一坐︰「酒來肉來!」
「好 !」
李大娘樂滋滋端了溫好的果酒,添了冬筍蒸肉、清炖蘿卜、配了一大碗白飯。馬十里——不客氣,當即大快朵頤。他本以為這山里偏僻,吃不到什麼像樣的東西。誰想這菜肉滋味鮮美無比,口感恰到好處。馬十里一筷子下去,險些熱淚盈眶。
他當真狗熊似的抱起碗來,將米粒吃成了暗器,崩得四處都是。兩個菜碟更是被刮得一干二淨,比洗過的還干淨。
馬十里嘴里吃得歡,心——飛得高了起來。
這老瘋子還真生了個好閨女,那小兩口該不會開酒館發家的吧?待會兒他可要瞧瞧那小娘子,生得漂亮正好擄走,今後日日有好口福。
師傅們亦是酒足飯飽,一行人只留了個守工具的,剩余的趁天亮下山拉料。馬十里見人走遠,登時換了臉色,將桌子一掀。原本完好的菜碟飯碗叮叮當當落地,摔成數塊。
李大娘的慈祥笑容緩緩消失。
「銀票,錢串子,都給爺拿出來。」
馬十里踩著倒地的凳子,打了個飽隔。留下守工具的師傅是做雕工的,體型瘦小,這會兒噤若寒蟬。
「爺今兒高興,先不傷你家性命。待會兒你閨女回來了,你老老實實表現。一個說不準,今後咱就可是一家人了。」
李大娘︰「……?」怪了,她沒上烈酒啊,這人在說什麼東西。
「爺正好缺個暖炕的小娘子,嗝,這可是正妻的位子,將來要當這枯山寨的壓寨夫人……」
李大娘默然︰「山匪?剛——敢情是順話說呀。」
不知為何,馬十里從她的語氣里品出幾分失望。只是他還沒品完,腦袋上一陣劇痛。這老太太——快得很,竟然直接抄起凳子,嗙地砸在他的腦袋上。
凳子不沉,傷害有限。于是李大娘——上一下接一下,嘴里還用土話罵罵咧咧,髒到連馬十里這個鄉野匪徒都听不下去。
老太太活像一頭發怒的狼獾,凳子抽得一下比一下狠,就跟看不見那把短刀似的。
馬十里被打懵了。他自個兒是個不要命的,誰想這老婆子比他還不要命。他分明是個劫財劫色的,結果這會兒仗著皮厚骨硬,——能勉強維持清醒。吃到美食的好心情全被抽散,馬十里——露出匪氣。
他不管不顧地揚起刀,直朝老太太心口戳去——
啪。
馬十里這刀子還沒戳出去,一個沾雪的石子擊上他的——腕。馬十里的腕子登時酸麻不止,短刀——啪地落到地上。
李大娘——不含糊,她哪管石子兒哪來的,直接——短刀一撿,抬手就要捅回去。一道身影從天而降,兩個指頭輕輕松松夾住刀刃,往旁邊一撇。
「行了大娘,為這種廢物髒手,著實不值當。」那人笑嘻嘻道。「要麼我——他宰了,給你做——個人肉包子出氣?」
那後生長得——極俊。只見一雙柳葉眼配上漆黑淚痣,眉目間隱約有些勾人的意思,邪氣藏也藏不住。
李大娘悟了。看長相也知道,這——是那狐仙的熟人。
「阿四,莫鬧。」又一道無奈的聲音響起。「……老人家,這人我們會處置,您先安心歇息,待會兒我給您查查傷。」
看到走進門的人,李大娘又悟了。這位甚至長了雙紅眼楮,這必須是妖邪啊!那狐仙算個講義氣的,自個兒發跡,還曉得——林子里的朋友都帶出山來……不過不對啊,狐仙爺爺不說只會來一個嗎?
「阿四」響亮地嘖了聲,順手點了馬十里穴道︰「殺了唄,深山老林的,隨便找個坑埋了就行。這人咱又不是不認識,殺人越貨的主兒,——上大十——條人命呢。」
「他跑出去是太衡的失職,這——要——」
「要縱觀全局,要查漏補缺,要按江湖正道規矩來。」蘇肆熟練地哼哼道,「偶爾變通變通能死啊?」
他嘴巴說得刻薄,但還是老老實實——馬十里捆好,往牆角一丟。
剛認出蘇大教主,馬十里整個人都傻了。他好歹是沙阜混過的沙匪,這張臉可以說刻在了他的噩夢里。可惜他穴道被點了個徹底,半個字都擠不出來。紅眼楮的更好認,分明是枯山派出身的武林盟主,閆清。
這一正一邪在這干什麼?蘇教主你跑這麼大老遠來枯山,不管赤勾的嗎?兩人間親密熟悉的氣氛又是怎麼回——?
正邪勾結,這是正邪勾結!馬十里目眥欲裂。
閆清活像听了一耳朵馬十里的心聲,無奈地嘆道︰「我听聞沙漠里出了大墓,赤勾要去探。你自個兒跑來這里,你那些護法護教不管?」
「他們管不著我。」
「這回我是來商討建門派的——宜,沒什麼趣事。你攢威望不易,莫要耽誤正事。」
「說得好,我就是為正事而來!」蘇肆——倒在地上的桌子扶起來,裝模作樣地一拍。「你曉得,沈朱那混賬偷了我的鵝,我赤勾神教拿什麼卜吉凶?這不,閆盟主有卜算絕活,在下特此來請一卦。」
閆清眉頭緊鎖,語氣認真而鄭重︰「這是你找我請的第二百三十六回卦了,若真要如此不便,我可以遣人去聯絡沈姑娘,教她把白爺還來。」
蘇肆︰「……」
蘇肆︰「哎哎哎別!人家是去對付那羅鳩懸木,為國為民的大好。你一個正道——鵝要回來,像什麼樣!我找你來算卦,姑且算江湖正道為我教補償,合情合理啊。」
閆清恍然大悟,連忙點頭稱是。
馬十里看得白眼直翻——江湖人都說閆盟主實力強勁,辦——利落公正,且罕見的沒什麼野心。現在看來,這人豈止沒野心,心眼都是實的!還有那平時恣意毒辣的蘇教主,這會兒半點凶煞與戾氣都沒有,簡直……簡直像個平凡百姓。
可那兩人功夫又是實打實的,摻不得假。馬十里心里一陣疲憊,恨不得暈過去了。
能讓這兩人專程來見,那對「小夫妻」還能什麼來頭?他暗自覬覦的「小娘子」,怕是枯山派那個武功嚇死人的大弟子。
美則美矣,人一個指頭就能碾死他。
馬十里悔不當初。沒听說尹辭有老娘啊,閱水閣的工作怎麼做成這樣。
李大娘雖不曉得其中曲直,但能听出個大概狀況。她笑眯眯地轉向閆清︰「臨時帶客啊,無妨無妨。嘖,可惜我那準備好的肉菜喲,全給喂了豬狗。」
說完,她還不忘剜馬十里一眼。
閆清爽朗道︰「無妨無妨,大娘,你拿了銀子去,來兩道家常小菜就好。」
……
尹辭與時敬之回到客棧時,蘇肆正一臉菜色地趴在桌上,用筷子挑煮爛的面條,眼神都有點渙散了。閆清則在灶台忙活,一頭熱汗。可憐閆清當了多年武林盟主,平日事務不斷,不知多少年未下廚,更別提用這等大鍋。從那鍋中氣味來看,閆清的成果——不怎麼理想。
看見尹辭,蘇肆在座位上一彈,露出想沖上去又不敢沖的模樣。他憋了半晌,好歹不歪不斜地站著,行了個規矩的禮。
「前輩,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蘇教主誠懇道,「我嘴里的味兒實在碾舌頭,您老大恩大德,弄點新東西吧。」
他這聲音不大,然而李大娘凌厲的目光還是射了過來︰「說什麼呢,嗯?」
蘇肆登時縮縮脖子。
尹辭掃了眼角落里的馬十里——這會兒運料的師傅們都回來了,馬十里被捆成一團,給一群忙里忙外的人圍著,顯得格外扎眼。馬十里人已經沒了知覺,嘴里還塞著些面條。面條殘骸看著和蘇肆碗里的挺像,散發出某種蓄意報復的味道。
就連一向老實的閆清都抬起頭,眼中滿是求助之意。尹辭拗不過,接替了閆盟主的位置。時敬之——挨到灶台邊,用陽火烤去豬肉皮上的腥氣。
日落之後,炖肉剛好出鍋。紅亮酥軟的五花肉顫顫悠悠,和清口的白蘿卜炖在一起。吃著肥而不膩,辣椒的香氣炸在舌尖。
蘇肆當即沉默,優雅又不失速度地大吃起來,眼角似乎閃出一點淚光。
閆清乖乖沒動筷子︰「掌門,此次你特地叫我回來,可是有什麼——要幫忙?」
枯山派要在枯山建立門派,此事如今人盡皆知。大允安定後,枯山派師徒倆日日游山玩水,每年只去閱水閣交點銀子,——門派名頭續著。這麼些年過去,枯山派的正規弟子還是只有尹辭一個。
尹辭︰「你當了這些年的盟主,他們也算服氣你。你還掛著枯山派下人的名頭,有些過了。」
懸木之——廣泛流傳,閻不渡的欲子身份——傳了開來。江湖人自是不會諒解那個瘋子,但國師一脈「設計追殺閻家後代,只是防止欲子流落在外、無——控制」的目的暴露,武林正道——不好為難閆清。
閆清性子溫厚,做——又極周到,叫人挑不出錯。久而久之,沒人去挑戰這位臨時盟主,他就這麼稀里糊涂地當了這麼多年。
對于自個兒「枯山派下人」的身份,閆清本人完全不介意。血紅鬼眼、閻家血脈,哪個不比這招人議論?
想到這次本是單獨約見,閆清恍然︰「枯山派有恩于我。掌門,哪怕只當下人,我——想留著枯山派的身份。」
「是啊,」蘇肆終于把頭從飯碗里拔了出來,「太衡追殺的閻家後裔最多,有意收他當個長老贖罪,這人還拒絕了。兩位別想趕他,給他個正式名頭還差不多。」
時敬之筷子一頓,表情嚴肅下來︰「大丈夫一言九鼎,我可真就收一個徒弟。這次叫他來,為的完全是別的————閆清啊,每年去閱水閣做——續,這——兒著實麻煩。我不想當掌門了,你來吧。」
蘇肆的筷子「啪」地掉在桌上,閆清則緩緩凝固。
「哪有——掌門之位傳給下人的?!」蘇肆嚇得聲都變了。
「現在有了。」時敬之鄭重道,「閆清現在的名頭夠,積累——差不多,當得起這個重任。我嘛,當個師祖就挺舒服……放心,你可以盡情收徒,我和子逐會時不時回來教導一番。」
「……我看你倆是又想要門派傳世,又懶得管雜——,好一個禍水東引。」現教主蘇肆嘰嘰咕咕道。被尹辭眼鋒一掃,蘇肆連忙端起碗,一顆米粒一顆米粒地吃起來。
「我們不打算逼他繼承。」
尹辭倒了杯酒,晃晃酒液。
「管個小小門派,分不了我多少神。但有個掌門身份,能真正影響這江湖……我想閆清比我更需要這條路。」
這回蘇肆不吭聲了。
他曉得閆清沒有野心。可一個人沒有野心,不代表沒有想做的。每年到了覺非和尚的忌日,閆清總會風雨無阻地攀一次回蓮山,為覺非和尚祈一次福。蘇肆——總會打著「正邪交流」的旗號,與他——去。
面對塔林,閆清總會將自己所做的——仔細講述整理,隨後自省三日。
武林盟主名頭大,可江湖日漸太平,他——不好太過插——其他門派內務。最近一次,閆清在匯報完今年所為時,眉目間隱隱有了憂色。
他能改變的——物越來越少了。
尹辭是看穿了這一點嗎?蘇肆猜不太出。
果然,閆清沒有半句怨言。反應過來後,他當即同意︰「多謝二位,榮幸之至。」
時敬之︰「挺好挺好。蘇肆,這人挑徒弟的時候你——看著點。走正道——罷,但咱們好好一個枯山派,別被帶成第二個太衡……那死板勁兒,我可受不住。」
他摘下旗子上的掌門玉墜,往閆清那邊一推︰「拿去拿去,改天自己去閱水閣辦——續。我和你師丈還要去看雪山,實在沒工夫。」
玉墜順著木桌面咕嚕咕嚕滾,要不是閆清眼疾手快,這東西差點摔到地上。
閆清︰「……」
就這樣?
枯山派的掌門交接未免——太隨便了!等輪到他,定要好好改改流程。
然而尹辭向來由著時敬之胡鬧,這會兒更是注意到了別的地方︰「你慈悲劍呢?」
閆清以前劍不離身,就算不帶在身上,——要隔一會兒瞧瞧。此回自始至終,閆清沒有分過神,屋內——不見慈悲劍的影子。
「別提這——,前些天他還給見塵寺了。」蘇肆喝了一整杯酒,「多好的寶貝啊,一進一出,沒啦!」
「《玉磬劍——》不挑劍,要是過于倚仗慈悲劍,——要成執。」閆清垂下眼。「而且空石大師要記在見塵寺塔林里,得有點貼身遺物。」
時敬之對寶貝離身之——向來敏感,登時眉頭一皺︰「他們不是找到空石遺骨了麼?還有比骨頭更貼身的東西?」
「根據覺會方丈的說法,空石大師已被人葬了,是與那處山石有緣。既有緣,不好強移尸骨。」閆清道。
「可惜了。」時敬之大嘆一聲,夾肉的筷子尖有點哆嗦。「那可是好東西。」
閆清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終于動了筷子,吃起飯菜。掌門玉墜被他放入貼身口袋,硬硬地壓在胸口,略微有些硌人。
師徒倆沒有追問,他——沒有繼續答。
僧人們的確尋到了墳墓,但只是教人好好修了一修。眾僧做了場盛大的——,隨後便靜悄悄離開了。
他們並沒有帶走空石。
閆清自己——看過修繕後的墳墓,——瞧上去比先前正式許多。不過四周依舊是杏花繁盛,綠草如茵。野杏無人采摘,附近又生了不少新的杏樹。待花期一到,根根枝條猶如落了厚雪,無比風雅。
確是一處絕佳的埋骨之地。
拜完這位不世出的高僧,閆清開了一瓶淡薄水酒,澆在最茂盛的杏樹之下。酒漿慢慢滲入泥土,閆清遲疑片刻,終究什麼都沒說。
杏花淡香混了酒香,那味道仿佛依然縈繞鼻端。
「……我會收很多徒弟,傾盡全力教他們向善。」閆清突然沒頭沒腦地說道。
蘇肆動作停了停,似乎听懂了。他安靜了一會兒,並未調笑閆清。
「我——會當好這個魔教教主,死了以後得要比閻不渡有名。」他筷子尖戳了塊蘿卜,語氣隨意極了。
如此百年之後,興許紅眼只是紅眼,而人只是人。
兩人相視一笑,彼此心照不宣,緊接著再次吃飯。誰知兩人一抬頭,卻見那對師徒又回到了灶前,正大光明地又起了一灶。再看桌子上的炖肉——哪還有什麼炖肉,只剩小半鍋肉湯蘿卜。趁兩人——慨之際,那倆畜生波瀾不驚運筷如風,肉消失得無聲無息。
蘇肆、閆清︰「……」
不愧是兩個怪物,夠狠。
這會兒,李大娘終于忙完雜。她熟練地盛了白飯,直接奔去灶前分菜。末了,她還特地湊到蘇肆、閆清這桌,笑得格外燦爛。
「你倆啥妖怪啊,說說唄?」老太太俏皮地擠擠眼。「我知道那邊的是狐狸,尹娃子我看著長大的。你倆 ,多少年道行?」
蘇肆幽幽地看了她一眼,戳起塊蘿卜︰「蛇妖,道行二十來年。剛化形,被那狐狸坑了。」
「阿四,你這就——」
「給您老介紹下,這邊這位是木頭成精,俊不?以後他可要在山上待下來,估計時不時會來瞧瞧。」
閆清︰「……」
李大娘嘶了聲︰「真是啥都能成精,長見識了。我听人說鬼眼不吉利,你能改改色不?」
蘇肆往閆清碗里塞蘿卜︰「誰說的,人家是木棉樹,開花開得多喜慶。」
李大娘瞧了瞧灶前親密的師徒倆,又看了眼身邊倆渾身生氣的後生。
「——是,」她喃喃道。「確實喜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