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陳千帆的結論, 時敬之有點為難。
先不說自己——有余力不足,尹辭肯定不願使出全力。他這徒弟來歷——謎,當初自己禁地涉險、貪蝶纏身,狀況極端危急之時, 這人才肯拿出真正的氣勢。
面前的秘典雖詭異, 攻擊卻不怎麼主動。也就是宓山宗有個「不得粗暴硬來」的死條件, 逼的他們苦戰至此。
施仲雨丟了個指尖,其余人毫發無傷, 他和陳千帆甚至沒參戰。這狀況怎麼看, 都和「窮途末路」不沾邊。
也罷, 尹辭——追查的事與神像有關,此行只是為了禁制之事。他願為此事出手, 已經是情分了。
結——時敬之正想著,便看到尹辭沉思片刻, 走到施仲雨跟前。
「施姑娘, 在下有事相商。」
等等,「施前輩」這就變成了「施姑娘」?難得施仲雨沒追問這個「阿辭」的來歷, 說好的蒙混身份呢?
施仲雨听到尹辭留力,稍露沉吟之色。眼下尹辭主動搭話,她的回應也多了幾分探究的意味︰「請講。」
尹辭︰「說話不急,在下先看看姑娘的傷口。那秘典詭異至極,術法說不準有些影響。」
施仲雨怔了怔,半疑惑半懷疑地抬手︰「這位……呃, 你對術法也有研究?」
「略懂皮毛。」
尹辭袖子一抖,隔著袖口托起施仲雨的傷手。施仲雨斷指斷得——斷,及時削去了中術指尖。然而那術法不是好相與的,傷口斷面流血不止, 尚無愈合之相。血液呈不正常的艷紅色,看得人心驚。
時敬之︰「……」
自己才是大夫吧,再不濟也——找陳千帆看啊?今兒徒弟是不是主動過頭了?
……不,興許阿辭只是在調查那秘典的攻擊方式。
時敬之頂著滿頭問號,對自己嚴肅地解釋。
尹辭沒察覺師父心里的一串疑問,他仍擺著最為穩重得體的模樣︰「施姑娘好眼光,處理及時。不過此術凶險,以血為本,傷口不易恢復。姑娘還是找陳前輩處理下為好。」
他這一句溫和有禮,帶著點上位者的隨意,與先前的恭敬疏離相差甚遠。
施仲雨在太衡地位不低,她為人倔強,頭腦卻不是木頭雕的。尹辭三言兩語,她霎時領——了這個微妙的轉變,連帶著「有事相商」的潛台詞,她也隱隱猜出來一點。
「小傷,不打緊。閣下有事——說,還是先說正事吧。」
她一雙眼緊緊盯住尹辭。
尹辭微退半步,簡單行了個禮。
「在下尹辭,鬼墓之下與姑娘見過……」
沒等時敬之插嘴,尹辭把先前那套「宿家後人」的說辭又搬了出來。與時敬之那時不同,沒等施仲雨猜疑,他便連「鬼墓白衣人」的身份也一五一十坦白了。
施仲雨面沉如水,時敬之呆若木雞。
時掌門著實不知如何加入對話——尹辭沒給他留半點發揮余地,言語之間把枯山派撇得一干二淨。在徒弟嘴里,自己只是個「被他利用」「一無所知」的可憐人。
尹辭的解釋簡單利落,施仲雨沒有沉默太久。
「原來如此。」
施仲雨嘆道。
「我派也曾查過白衣人的線索,到底一無所獲。尹兄不必擔——,我派與赤勾雖有齟齬,不至于道理都不講,遷怒于月兌離赤勾的宿家。」
「姑娘大度。」
「不過你若是那白衣人,功力也當得上我一聲‘前輩’。白衣人在鬼墓下未傷及正派,烏血婆在場,前輩不願暴露宿家人的身份,晚輩也能理解。」
施仲雨微微低頭,言語中多了些敬重之意。
「此番無論是拜訪宓山宗,還是對付秘典,都是晚輩受照顧,晚輩反而——感謝前輩直言。」
「我尚有私事——查,今後亦——隨枯山派行動。還請姑娘看在此行的份上,切莫將我的身份聲張。」
施仲雨抱拳道︰「自然。」
兩人說完,時敬之依舊有些懵,身周寒風也跟著涼了幾分。
他原本把對方的身份、實力當——他們共歷磨難後的秘密,某種僅此一份的關聯——他兩次游走于生死間隙,尹辭才卸下少許偽裝。結——施仲雨只丟了個手指尖,徒弟就打包坦白了——
說道理,時敬之明白。謹慎如尹辭,暴露身份必定有足夠的理由,興許還有什麼事關大局的計劃。可他仍然抑制不住涌上來的情緒。
現在施仲雨與他一樣了。
尹辭沒有對施仲雨說謊。沒人比時敬之更清楚,尹辭確有私事——查,需——個小門派掩人耳目。說到底,他們的情誼本就是以這個玩笑似的「師徒關系」為根。
尹辭對待施仲雨的態度,時敬之很是眼熟。最初相遇時,他也感受過那份游刃有余的好意。
那麼在尹辭需——一個「師父」的時候,換個張敬之李敬之。相處時日久了,尹辭是不是也——如此盡——?
仔細想來,雖說他們的情誼一路由淡轉深,終究還是接近于「前輩」對于「晚輩」的關懷和情義,
並沒有他所想的那樣特殊。
時敬之突然升起陣雲霧迷蒙的委屈——
髒如同被塞進茶壺,小火烹煮。他滿耳朵只有咕嘟咕嘟的氣泡聲,每個氣泡都炸出一聲細小的「這不公平」。
時敬之撩開衣擺,盤腿坐上雪地,試圖靠積雪鎮一下這份「無理取鬧」。莫名的——酸里,他驟然明白了陳千帆刪去記憶的理由。
無他,塵緣實在燙手——
不是在回蓮山上決定入世,他早就滿足地抱緊已有的「塵緣羈絆」,哪管尹辭怎麼對待他人——反正羈絆到手,尹辭就算敲鑼打鼓娶上一打妻妾,把——實身份——在腦殼上逛街,他也不在乎。
現在則不同。時掌門攢了一肚子千轉百回的憋屈,不知道從何而起,又不懂往哪傾倒,整個人氣都不順了。
時敬之在這邊堵成個漂亮的悶嘴茶壺,尹辭一無所知。
尹辭見火候到了,壓低聲音︰「還有一件私情之事,算我私下拜托姑娘。」
「何事?」
「我有一友人,曾戀慕太衡時崇玉。此事已過二十年,我未能打听到時崇玉線索,還想詢問下姑娘,給友人一個交代……你可听說過‘碎玉槍’時崇玉?」
施仲雨眉毛一挑,登時有了聯想︰「時掌門他……?」
「不,時敬之與此事無關。我先前也有這般猜想,到頭來只是誤。」尹辭再次把時敬之撇得一干二淨。「若姑娘幫我這次,算我欠太衡一個人情。」
時崇玉不算——緊人物,施仲雨很是爽快︰「晚輩听說過此人,不過事情過去太久,得詳查派內弟子名錄。我確實有此權限,等此事了了,我願幫前輩查看。」
「多謝姑娘。」
這一席話也不過一盞茶的工夫。施仲雨去拜托陳老頭包扎,而尹辭走回時敬之身邊——不得了,便宜師父面色發青。若是裱起來,可以直接拿去當精怪話本的插圖。
時敬之看著不太高興,不——興的方向和源仙村時還不一樣。
彼時時敬之的怒氣洶涌向外,這——兒卻細細密密向內斂起,陽火都要憋出七竅。
怎麼了這是?
是看到秘典難以對付,——中焦急?還是見了陳千帆自刪記憶,不知如何選擇,憤恨命運不公?
罷了,總之挨個試下。
「秘典之事,師尊無需擔。我已與施姑娘說清身份,待——兒便可全力應對。」
時敬之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咱們不求符,——秘典又沒用。阿辭,你不那麼拼命也可以。」
尹辭噎了下,又不好把私下求擋災符的事說開,只得換個方向︰「陳前輩想要秘典上的術法。我多出幾分力,也算表明枯山派的誠意。到時他為師尊處理禁制,興許能細——些。」
「唔。」
尹辭在時敬之身邊坐下,盡量讓語氣輕柔點兒︰「剛才那術法,師尊瞧見了?陳前輩手法熟稔,想必——將記憶消得很漂亮。」
「就算我忘了回蓮山之事,你也無所謂麼?」
尹辭沉默片刻,決定實話實說。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解陣風險太——,還是性命更重。」
「沒有回蓮山一行,我——變回那個——魔都生不出的狀態,半懂不懂地把你當個物件。」時敬之終于側過頭,語氣透出些掙扎。「那般‘活著’,怎麼想都沒滋沒味。」
說到後面,他的聲音有些抖。
這顫抖並非出自憤怒。考慮到「冒生命危險解陣」這一選項時,磅礡的恐懼爭先恐後地塞進他的腦袋,扼住他的咽喉。
如同畏高之人站在萬丈深淵邊緣,恐水之人困于湖底。時敬之呼吸急促,腿有些軟,整個人仿佛過了一趟冰水。
只是一個相對堅定的念頭,他便心肺欲裂,雙耳嗡鳴。
然而他沒有像以往那樣陷入瘋狂。看來他新生的人心還有點用處,時敬之思忖道。
尹辭察覺了時敬之的異常,——斷捉住他的手腕︰「物癮?」
「嗯,物癮。」
時敬之知道——靜——,然而他靜不下去。那一絲委屈宛如火上澆油,燒得他——神不寧。
「我也不想猶豫,只是回憶寶貴,難以割舍。」時敬之直直盯著尹辭,「阿辭,我知道你其實什麼都不想要。若你只是期望我活著,還是待我惡劣些為好。」
他試圖說服自己拋棄那一小段過往。偏偏越回憶,恐懼越茂盛。
不算封印中的記憶,那可能是他有生以來最好的回憶了。
方才他就在想,倘若就此刪去記憶,他只會變——陳千帆那般——哪怕曾經在意的人死在面前,他也能踩過對方的尸體,繼續追逐自己的目標。
時敬之一邊覺得這樣甚好,可以——無旁騖地求生。一邊覺得這不是自己想要的,他更希望時間停止在不久前兩人相依的那一晚,他獲得解月兌的那一刻。
他從未如此痛苦,卻也從未如此鮮明地感受到自己正「活著」。
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身體在瘋狂拒絕「冒險」這一想法,時敬之全身發熱,視野也漸漸染上血色。而在這片模糊的血色中,尹辭挪了個位置,坐在了他的面前。
「待你惡劣些?說什麼蠢話。」
尹辭長嘆一聲,干脆地伸出雙手,左右捧住師父的耳側。
「既然禁制之事讓你如此為難,我索性把想法說開——時敬之,我的想法就一個。我不想你死。」
說完這話,尹辭眼底露出一點柔和,仿佛終于放下什麼重負似的。
「不管你把我當徒弟、友人還是前輩,我都無權插手你的選擇——是為了完——那‘長命百歲’的許諾,硬勸你舍棄記憶,實在有些下作。」
「你若舍棄記憶,我——再給你一座回蓮山,再讓你找到一顆人心。你若想要冒險,我——竭盡全力,讓你活下來的可能更高些。」
「選吧,我護著你。」
這人簡直要命,時敬之——想。
無論尹辭這話是不是出于內——,當下這一刻,他又舍不得忘掉了。
那份瘋狂的恐懼還在,時敬之一顆——卻跳得越來越踏實,紛亂的思緒漸漸歸了位,化為一陣熱流。
「我想破除禁制。」
時敬之听見自己這樣說。
「否則為師忘了回蓮山一行,也——連帶著忘掉那‘揭老底比試’的約定……豈不是虧得很。」
說罷,時敬之捉住尹辭捧著自己的雙手,將它們撥拉下來︰「你天底下就我這麼一個師父,別沒大沒小的。」
絕望之中總有一只手牽過來,他似乎漸漸習慣與那份恐懼共生了。
尹辭一時不知作何表情,他看著表情逐漸平緩的時敬之,最終露出個無奈的微笑。
「也好,待——兒我以掃骨劍應敵。師尊閑著沒事,多看兩眼吧——說不定看上兩天,您還能派上那麼點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