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非方丈給——枯山派一行人最大的禮遇。他長吁短嘆地下——榻, 竟是要親自帶路。
胖和尚裹了裹僧袍,——一身顫悠悠的肉兜住。隨後他轉向閉眼裝瞎的閆清︰「閻家小子,你也甭閉眼了——面景色大好,不看可惜。」
閆清睜開鬼眼, 一臉難以置信。
覺非方丈又一通大笑︰「阿彌陀佛, 我寺與太衡向來交好。你那施前輩知道枯山派要——山, ——特地送——信,請我不要太為難你——畢竟哪怕在我寺, 空石師叔祖的慧根也高得罕見。要不是他被閻不渡殺——, 見塵寺史上最年輕的住持非他莫屬。」
閆清怔在原地, 一時不知該——何——答。蘇肆緊張地斜——覺非,後背繃得死緊, 看——蓄勢待發。
然而覺非方丈只是晃晃悠悠走近,拍——拍閆清的肩膀。
「俗話說各人有各人的緣法。閻不渡既然能攜石劍——山, 這份因緣也算。待會兒你就這樣出去, 哪個和尚犯了嗔戒,老衲就——他扔——佛心陣反省。」
說罷, 他——朝閆清擠擠眼。
「當初小鎮子的小毛孩,也長這麼大了。怎樣,我教你的杏核還玩著麼?」
蘇肆︰「當初是你這老禿……大師教他嗎?」
「阿彌陀佛,老衲沒有黏在回蓮山。每過個十——十年,老衲還是會下山游歷的。」
閆清靜靜地立——會兒,給覺非行——個認真的禮︰「晚輩多謝方丈大師關照。」
「小事, 小事。」覺非搖搖手,又笑眯眯地轉向時敬之和尹辭。「兩位也不用遮臉哈,務必抬頭挺胸——我拎根棒子,嗔戒就算——, 待會兒要哪個小兔崽子敢犯色戒……哼哼。」
時敬之、尹辭︰「……」
濯經會在院中舉行。佛幡飄飄,經書晾于冬日暖陽之下,又以藥煙慢薰,整個見塵寺飄蕩著安心寧神的苦澀香氣。
清風拂過,經書紙頁沙沙——響,自有一番玄妙滋味。
覺非領——一行人大大咧咧穿過院內,——特地圍著院子溜達了——圈。
事——證明,見塵寺僧人的定力相當過關。大部分人看向師徒倆的目光只是欣賞,僅有——個年輕僧人避開目光,兀自念經,無一人逾矩。
比起美色,閻家鬼眼的殺傷力更強——有兩個和尚到底沒忍住,沖閆清怒目而視。隨後被覺非拎小雞似的提溜起來,丟出濯經院︰「去去去,到嗔主山頭打坐去。四個時辰啊,少一點都不行。」
直到滿院子和尚眼觀鼻鼻觀心,——枯山派當成四個盆景,覺非這才滿意地合十,帶眾人走向塔林。
陽光和煦,天朗氣清。塔林雖是眾僧埋骨之地,卻一派平寧,不見半點陰森之氣。
麻桿似的覺會和尚正等在塔林前,——領——那個動輒「色即是空」的年輕僧人。見到尹辭,兩人的表情都有些嚴肅。
「別在意啊各位,我這師弟就是愛操心。地宮里除了石劍,其他寶貝也不少……貴派師徒倆,分開——勉強湊合。要是協力,老衲定然不是對手。」
覺非方丈看——尹辭一眼,話語坦坦蕩蕩。
「阿彌陀佛,就當給老衲個面子,無視我這師弟吧。」
覺非臉圓褶子少,覺會一張臉皺得苦楚。就算他年齡輩分都比覺非小,也怎麼看都和「師弟」一詞不太搭。
听了覺非的話,皺巴巴的覺會和尚跟——低頭,見——個禮。
枯山派眾人本來就沒存什麼歪心思,時敬之敞亮地還——個禮——入地宮時,為表友好,他特地請覺會和尚跟在眾人身後。
到了地方,覺非以厚重至極的佛家真氣擊門,地宮石門緩緩敞開。
見塵寺的地宮寬敞干淨,內部沒有腐朽的味道,反而清涼通風,——燃——清淡的佛香。裝有僧人尸骨的陶缸樣式大氣,排得整整齊齊,顯出些莊嚴之意。
地宮最內側燃——長明燈,諸位高僧生前用的法器擺在石台之——,各個不染塵埃,沉睡般靜謐。
空石的石劍被放在最中央,斜倚——牆壁。
百年時光並未在劍身留下痕跡,它——是那心境中的模樣。石劍樣式古樸,通體青灰,邊沿未開刃。湊近細看,能看到劍身上雕刻的細密法言。
單看石劍——貌,眾人看不出任何異樣。
時敬之臉上的輕松逐漸消失,他擰起眉頭,仔細查看——一遍劍身,臉色微微發苦。
「麻煩了。」他沖尹辭低語,「以閻不渡的惡意程度,八成要使些陰毒手段,才能找到線索。」
尹辭沉靜點頭。時敬之的言下之意很明顯——看閻魔頭的慣常手法,無論那人設下的「解法」為何,必然不是能在佛門淨地試的。
若不想在各位大師墳頭亂來,——見塵寺往死里得罪。他們必須想辦法帶走它。
「此劍名為‘慈悲’,由幕炎石制成,是空石師叔祖徒手做的。這法言,也是他親自刻上去的。」
覺非斂——笑意,圓臉上多——分敬重。
「諸位或許听說過,幕炎石是這世——最硬的石頭,本就沉重無比,切削不易。除了師叔祖,沒人用它做武器……行——,你們隨便瞧吧。就算想要弄壞這劍,也要——分本事。」
時敬之︰「方丈大師提得動麼?」
「——今提是提得動,但老衲體型在這,提起來也用不得勁。無緣,無緣啊。」覺非可惜地拍拍肚皮。
時敬之吸了口氣︰「好的,蘇肆,你去試試吧。」
蘇肆︰「哦。」
下一刻,蘇肆才回過神︰「——,為什麼我先?」
時敬之一臉嚴肅︰「先兵後禮,先重後輕。說不定石劍看完你的執,對我們都會客氣點。」
蘇肆︰「……」
蘇肆看起來很想大叫「閻不渡都可以,憑什麼我不行」。考慮到覺非方丈在一邊看——,他——是把這話咽了回去,只是吸了口氣,老老——地抓劍。
他因為一個執念反復逃——十年,論「執」,他或許是最過分的那個。
石劍顯然同意他的看法。
蘇肆剛抓住劍柄,便嗷地慘叫一聲。輝光閃過,他竟然被直直擊飛——兩三丈。
石台之——,劍身氣勢霎時威嚴幾分。若不是它沒長胳膊腿,光看這氣勢,它仿佛下一刻就要走下台子,擼袖子暴揍蘇肆。
覺非方丈驚嘆︰「阿彌陀佛,小施主厲害啊。」
尹辭︰「……」空石之後,陰陽怪氣成——見塵寺的優良傳統嗎?
不過時敬之的推斷沒錯,蘇肆執念遠重于普通人,確實拿不起大劍。
蘇肆灰頭土臉地爬起來,漂亮的臉有些扭曲。他攥緊自己的剔肉刀,咬牙切齒︰「嘖,反正我有自己的刀。」
尹辭嘆了口氣,掃了眼一直盯著自己的覺會︰「下一個我來吧。」
有蘇肆在前,時敬之在後。就算石劍對他的反應過分,也不會顯得太引人注目。
……他不引貪嗔痴,說不定「我執」也沒那麼重。
尹辭平心靜氣,放空思緒,隨即上前——步,握住劍柄。
這回石劍的反應倒沒有那般鋒芒畢露。它沒有將尹辭彈飛,只是劍柄觸手冰寒無比,猶如千年陳冰。尹辭毫不懷疑,若是他就這樣握下去,不消片刻,他的手掌就會被嚴重凍傷。
石劍在強烈地拒絕他。
松開手前,尹辭不死心地拔——拔。果然,石劍重——千鈞,紋絲不動。
果然不能寄望于僥幸。自己的「執」並非蘇肆那般張揚,也算得——百年死執,到底無法蒙混過關。
「提不動,看來我的覺悟也不到家。」尹辭握緊拳頭,藏起凍傷,臉上不見半點異色。
覺非方丈笑眯眯地看——他,一言不發。
「輪到晚輩。」
時敬之——藥到病除旗交給尹辭,面色凝重地搓——搓手。至此兩人未試,兩人失敗,情況不容樂觀。要是此路不通,他們須得絞盡腦汁另尋他法,與見塵寺細細周旋。
……換言之,他們又要浪費大量不必要的時間。
時敬之屏住呼吸,小心地握向劍柄,像是要觸模一只熟睡的猛獸。
然而指尖剛觸到劍柄,時敬之當即嘔出一大口黑血。禁制的光輝一閃而過,亮得每個人都能看清。
石劍問心,欲也是執。
時敬之咬緊牙關,額側凸起青筋,表情痛苦不已。他硬是沒放開抓握劍柄的手,近乎自虐地堅持。
漸漸的,他不止嘔出黑血,皮肉燒焦的氣味從劍柄處隱隱傳來。時敬之全身緊繃,漸漸內力全開,威壓——同天崩山傾,石劍卻仍未挪動分毫。
有那麼一刻,尹辭不知道貪主之訓是好事——是壞事——時敬之不復先前的混沌,他正清醒地控制欲.望,那欲求與決意凝成一線,此人的瘋狂反倒更上——一層樓。
半柱香過去,時敬之放出的壓迫感到了極限。
石劍之前,那人發帶崩裂,長發飛散,袍袖無風自動。時敬之的嘴唇——沾著黑紅污血,雙眼緊緊盯住劍柄,臉上不見分毫退意。
近乎愚蠢的堅持。
這回尹辭不打算笑他。
此時此刻,不知此人眼中的是石劍,——是那份不可撼動的天命呢?
時敬之握的無疑是自身生機。然而石劍無情。它宛——一面鏡子,——那一腔燃燒的意念盡數回返。
「小子,松手!」覺非笑容盡收,當場暴喝。
這一喝含了渾厚的真氣,震得人耳朵嗡嗡作響。時敬之雙眼一木,力道頓散。就在尹辭以為他要放開劍柄時,時敬之咬緊牙關,生生握了回去。
與此同時,石劍發出渾厚的嗡鳴,像極——寺內鳴鐘。時敬之氣勢壓迫下,它八風不動地倚在原處,——是不見半分移動。
尹辭頂住那氣勢,——前——步,掌心輕輕覆在時敬之的手背。
「師尊,夠。」
他聲音里少見的沒有戲謔,只有凝重。
「事已至此,我再陪你想辦法——記得麼,凡事過猶不及。」
時敬之終于移開視線。他猶豫地望——尹辭,目光里的痛苦逐漸沉澱,化為普通的失落。
他終于慢慢松開手,聲音沙啞︰「……嗯,為師記得。」
「記得就好。」尹辭捏住他的手腕,時敬之的手掌被燙得潰爛一片,血肉模糊,看得他直皺眉。
見尹辭面色不虞,時敬之特地強調︰「我記得留力,我們不是說好了,今晚繼續沙盤對戰……」
尹辭直接打斷道︰「留力留得不夠,晚——沒沙盤。回去我給你——藥,師尊既然這麼敢忍,待會兒也要好好忍。」
時敬之靜默片刻,有點不確定地開口︰「你真的生氣。」
「沒錯。」
「你因為我的事生氣。」
尹辭瞥了他一眼︰「那又如何?」
「我第一次見你氣得這麼認真。」時敬之嚴肅而生澀地繼續,「你說得對,回去還能想辦法……我不會再這樣了。」
看——時敬之青白的臉色,尹辭到底沒能留住脾氣︰「師尊——是先休息一天,好好考慮下自身的‘度’為好。」
「施主,時掌門由佛門法言所傷,——是讓我來吧。」看兩人旁若無人地說個沒完,覺會干咳兩聲。
「勞煩大師。」尹辭這才放開手——
步外,覺非方丈不再是那副笑臉彌勒的模樣,他眉頭微皺,——下打量著時敬之。
時敬之順勢端坐在地上,覺會在他背後坐定,繼而屏氣凝神,——股真氣擊進時敬之的穴道。後者又吐出好——口黑血,金紙般的面色這才好轉——些。
半晌,覺非長嘆一聲︰「時掌門,我寺的法言沒那麼好應付。法言是死物,沒有殺戒之說。方才就算尹施主不出手,老衲也得出手——你要執迷不悟下去,可就不止這點皮肉傷了。」
「是晚輩沒估量好。」時敬之擦擦嘴邊的血,轉頭看——眼尹辭,老——承認道。
「你要問老衲的兩件事里,可有這仙門禁制一事?」
「是的。」
「——石劍一事——,老衲可以幫你瞧瞧。行——,下一個。」這回不——時敬之出聲,覺非直接開——口。
閆清條件反射地退——一步︰「晚輩就不用了。不說時前輩和尹前輩,阿四也比我強了太多。」
時敬之口氣平淡,明顯沒抱太大希望︰「試一試總沒壞處,閆清,咱們派可就剩你——……白爺那小身板,怎麼想也扛不起劍。」
「這好歹是空石大師的劍,再怎麼說我也……」
「閆清,你可執于功名利祿、酒色財氣?你可執于前塵過往、愛恨情仇?」覺非方丈突然厲聲發問。
「晚輩——」
「答!」
「不執。」
「那麼你可執于生老病死、喜怒哀樂?」
「不執,但……」
「既然這也不執,那也不執。不責他人,嗔怒在己。你何不剜——那雙鬼眼,自此隨波逐流?」
閆清的表情變。他不再是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樣,語氣沉——下來,像是早就想過這個問題︰「我生來帶——這雙眼,別無選擇。天命無罪,他人不喜是他人的事,我並未作惡,何苦自損自身?」
「不卑不亢,不錯。那老衲再問你,你為何而怒?」
閆清長長出了口氣,他快速掃了蘇肆一眼︰「為‘無能為力’。」
「你不執于自身,不盲信眾生。就算犯了嗔,也是為他者所思所想。為何不試?」
覺非聲音里的真氣越來越強,已有棒喝之意。
「剛說完天命無罪,又自認血脈骯髒,踫不得這劍——?」
閆清不言語了,他深深地看——覺非一眼,再次行——個認真的禮︰「晚輩受教。」
話畢,沒等時敬之催促,閆清主動走去石台前。
他呼吸急促,伸出的手有些抖。猶豫片刻後,他終歸是抓住了劍柄。
石劍安安靜靜地斜——,沒有任何事情發生。眾人視線全聚在身——,閆清掌心出汗,手指有些發麻,好一會兒才使上力。
抓牢劍柄後,他深吸一口氣,用力一提。
「喀嚓」一聲輕響。
劍尖劃過石板地,聲音不大,也談不——動听,但足以驚醒一段沉睡的因果——它漫過百年時光,于此刻再次運轉。
縫隙中隱藏多年的細塵揚起,空氣中多——一絲澀味。
閆清哪想到真能提動,瞬時嚇——一大跳,手也打——滑。石劍一斜,結結——砸上他的腳背。
閆清當場痛叫一聲,疼得差點掉淚。
覺非愣了愣,隨即朗聲大笑︰「你小子,就算不受法言束縛,那好歹是把石劍。你拿提尋常重物的力氣去提,可不是要滑麼?」
閆清被現——砸得有點懵︰「我……」
「老衲前些天托老友卜——一卦,曉得此行必有有緣人,不曾想到是你……唉,天意弄人,天意弄人啊。」
覺非笑夠——,合十道——聲佛號。
「時掌門,帶慈悲劍走吧——頭不太平,老衲可不想留個視肉線索在寺內。」
覺會也跟——松了口氣︰「阿彌陀佛。」
只有那年輕和尚目瞪口呆,他看——會兒閆清的鬼眼,又看——會兒石劍︰「師父,那怎麼說也是空石大師的……」
覺會啪地拍——下徒弟後腦勺,加重語氣︰「阿彌陀佛——」
年輕和尚委委屈屈地合十,嘴里——嘀咕︰「說不定他就撥動了那麼一下。」
「啪!」「哎喲!」
覺非恢復——來時的笑容滿面︰「悠——點吧師弟,別把孩子打傻了。說說也好,省得閆小友安心不下——剛才那下要只是僥幸,閆小友那只腳早成肉泥了。現在看來只是有點骨裂,小事,小事啊。」
閆清︰「……」
這位方丈無疑是安慰人的奇才,閆清被安慰得險些魂飛魄散。他苦悶地抽出腳,發現腳背已經腫了。
另一邊,確定石劍到手,時敬之整個人軟——下去,他舒緩地長出一口氣︰「閆清,干得好,本月月錢翻倍。」
蘇肆則呆呆地看——閆清,眉眼不見興奮︰「……三子,我說過,你不用操心這些的。」
「不操心不行。」
閆清盯著傷腳,並未看向蘇肆。
「每次遇到險況,都要好心人拉我一。小時候是這樣,太衡是這樣,枯山派還是這樣。我不想繼續了。再說我好歹算閻不渡的後代,怎麼——也不會毫無習武天分……吧?」
說到後面,他又不確定起來。
覺非方丈圓臉一皺︰「施主,你是看不起我寺的慈悲劍嗎?」
閆清瞬間把腦袋搖成撥浪鼓︰「不敢,不敢。」
他像是下——決心,又定——定神,一——提起石劍。可惜腳——有傷,閆清沒法像空石那樣瀟灑——背劍離開,他只能委屈它當拐棍,一瘸一拐地離開地宮。
這回——寺內濯經院,和尚們的表情分——精彩。覺非方丈笑眯眯地連拽連扔,足足一打和尚被遣去嗔主門口打坐。
收拾了一通門人,覺非方丈神清氣爽——到了房間,他又連喝三碗素酒︰「哈,過癮!」
覺會無奈地搖搖頭︰「阿彌陀佛。」
「時掌門和閆小友有傷在身,老衲長話短說。時掌門的禁制是宓山宗的手法,施術者至少長老以上。」
「此術過于復雜,老衲無能為力。它關乎神智,解術是極精細的活計,稍有不慎,輕則痴傻、重則喪命——你們要是不急著找視肉,老衲勸你們先去宓山宗。」
蘇肆眉毛一皺︰「那不是自投羅網嗎?」
覺非方丈打——個酒嗝︰「小友此言差矣。宓山宗門人分散各處,專注冶學,通常不染世間情仇。我有個師兄痴心術法,特地還——俗,拜入宓山宗門下……今兒我給你們寫個拜帖,你們拿著,他多半——是願意見見你們的。」
方丈看——心情不錯,又給自己斟——一碗酒。
時敬之︰「為何大師要我們先去宓山宗?」
「施主的禁制已被驚動,只會越來越難纏——到時就算頭痛到發狂,喪失行走能力,也不算罕事。」
「……」時敬之剛輕松下來的表情又繃了回去。
倒是尹辭沉穩地點點頭︰「多謝大師指點。」
「你們先回去處理傷口、好好休息。其余——有些瑣事,明兒再說。哦對,尹小友留步。身為徒弟,你得照顧時掌門吧?關于那禁制的應對之法,老衲得給你好好說道說道……哎喲,你們幾個傷病號就別強留——,趕緊回去。」
覺非胖手一通亂擺,覺會瞬間會意,將枯山派其余三人往門外請。時敬之見尹辭一臉平和,這才磨磨蹭蹭出了門。
門關後,覺非方丈不見先前的懶散。他放下酒碗,坐得端端正正。
尹辭也不慌不亂,正襟危坐。
「佛心陣開後,我在各山山尖安排——隱僧。諸位的心魔,老衲都曉得。鬼墓里的事,覺會也一五一十地說與我。」
覺非的聲音沒——慈祥,嚴肅至極。
「阿彌陀佛,我不知施主什麼來歷。可施主的心魔,無疑是老衲所見最為駭人的,頗有傳聞中的入魔之相。」
尹辭直盯對方雙眼,緩聲應道︰「大師——何打算?」
他仍然端坐原地,沒有放出半點敵意。武林各派,見塵寺是待人接物最為通透的,從不會莽莽撞撞喊打喊殺。覺非甚至幫他找了留下的借口,不像要為難自己。
草率地放出敵意,反倒會敗壞和尚們的印象。
果然,覺非方丈搖搖頭︰「凡有魔相者,按理該入地牢,與眾生隔絕。只是施主這心魔頗為古怪,老衲一時看不好成因,不能妄下決斷……唉,說來慚愧,老衲還是功夫不到家啊。」
覺非一張圓臉,第一次露出些許落魄。
「老衲看不透施主的因果,只能以誠換誠,向施主討個保證。」
尹辭心下明了︰「怪不得拜帖一事,方丈大師——此爽快。敢問大師要討怎樣的保證?」
「空石師叔祖能讓閻不渡負石劍——山,想必是功德圓滿而圓寂,並非枉死。閻不渡殺人如麻,最後尚能放下我執。施主——年輕,自有緣分因果,總不至于救無可救。」
「但老衲一路看來,施主那一絲塵緣,全系在時掌門身。時掌門體況不佳,禁制又傷身。施主須得向老衲保證——若時掌門不幸橫死,施主也要守住那一線塵緣,切莫殘害眾生。」
說到後面,覺非方丈又往話語里加——真氣,一字比一字重。
尹辭微笑起來,笑意越來越濃。端的是人——玉笑——蘭,美則美矣,卻美得有些扭曲。
覺會拉下臉,剛想上前,便被覺非一個手勢止住。覺非方丈豎——一只胖手,沖尹辭皺眉道︰「施主為何不答老衲?」
尹辭站起身來,笑意不減︰「因為我答與不答,你們都會幫助時敬之。見塵寺的高僧,絕不會以無辜性命來要挾他人。」
這與其說是以誠換誠,不——說是試探。試探他是否願意順著台階下,用善意回報善意,只可惜……
「我的善意,只能到‘不說謊’這步。大師,未必能做到的事,我無法向你保證。」
尹辭走向房門,語氣沉穩。
晚。
覺非的請求,到底是晚——一步。倘若時敬之是個無聊庸人,甚至只是初遇時的樣子,他都來得及抽身事——、冷靜地履行承諾。
然而出世何難,入世何易。
那人生機燃燒得過于純粹,又主動褪去一層又一層防備。除了再一次飛蛾撲火,他似乎別無選擇——
十四年前,自己被小啞巴留于世間,僥幸取得一絲清明,卻負——那孩子——今他又許下同一個承諾,要是時敬之再在他面前「橫死」一回……
于他,瘋比死更容易,也更危險。
尹辭走到門口,停下腳步。
「事情要真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記得為我造一間上好地牢,以幕炎石封死四周。自此與眾生隔絕,永不見天日……如此便好。」
覺非方丈啞然片刻,雙手合十︰「為‘施主’?」
「為‘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