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前, 禁地。
「要我假扮神仙?」尹辭有些意外。
「對,我就說徒弟死在了——面。你之前的偽裝太真,對外不好解釋,不如舍了。」
時敬之恢復了些許力氣, 準備四處放火。
「當然, 你也不用表演術法, 裝暈就好。我可以借口‘救治神靈’,閉門謝客。你的臉有足夠的說服——, 他們又信極了仙緣那套, 暫且不——懷疑。」
也算是一條路, 尹辭心道。
村民們對神女的感情無法立刻消失,無論他們怎麼解釋, 「神女尸骨無存」一事都會招人懷疑,不如干脆立個新神, 先穩住村人。有引燈的證言, 這荒謬的計劃似乎——行得通。
兵荒馬亂的一夜過去,雖然兩人憋著千言萬語, 到底默契地沒提。他們沉默地拾掇一番,把自己勉強恢復成人樣,——把暈在角落的引燈拉了上來。
計劃正式開始。
師徒倆在禁地待了一宿。這——兒上了地,空氣新鮮到讓人落淚。
算上進禁地前的爆發,時敬之這一路可謂是一鼓作氣,再而憋, 三而炸,整個人被擰得透干,一點兒力氣都沒剩。徒弟體格結實,著實不輕。他累得雙腿打抖, 還得裝神弄鬼,擺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架勢。
尹辭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繼續閉眼,假裝昏迷不醒的落難神仙。時敬之走得晃晃悠悠,他一顆心也跟著七上八下,——怕便宜師父再一跤摔在他的身上,把好好的計策當眾摔碎。
與神女對戰之時,尹辭也沒有這樣緊張過。
好在時敬之到底有骨氣,運氣也不錯。他沒走兩步,閆清便沖了上來。
閆清沖「陌——」的尹辭直皺眉,但沒有問半個字。時敬之松了口氣,順勢改抱為架,兩人一左一右架著尹辭——到房內。
蘇肆面無表情地跟在後面,擋下幾個想要追問的人。好在大部分村民們沒反應過來,就這樣被目瞪口呆地甩在身後。
一進屋子,時敬之霎時軟了腳。他噗通倒地,瞬間睡得人事不知。尹辭試圖站起來,卻發現袖子被時敬之攥得死緊。
另一邊,閆清試圖卸掉時敬之的旗,也感受了一番狐狸爪子的牢固度——時敬之睡得極熟,該抓的東西卻一樣都沒——抓。
尹辭思考片刻,從善如流地躺在一邊,也當場睡了起來。
一夜激戰,他的消耗同樣不小,先補充體——為上。
閆清、蘇肆︰「……」
蘇肆腳尖點了點尹辭︰「不是,你誰啊?」
尹辭翻了個身︰「枯山派大弟子。」
蘇肆︰「……三子,我就跟你說這門派邪門。先不說變臉這事,你看這師徒倆長得,哪個像正常人?」
閆清目光在兩人身上走了幾個來回,最終定在蘇肆臉上。他沉默半晌,幽幽嘆氣︰「搭把——,先把他們搬去里間吧。」
師徒倆這一睡,直接從清晨睡去了傍晚。
時敬之沒猜錯,他給自己掛了個「帝屋神君使者」的大名,村民們真沒敢上門。引燈成了唯一的目擊人,人們成群結隊地涌去棉姐家,試圖挖出點事情經過。小姑娘受了大刺激,她只表示「登仙」一事確實有鬼,其余不願說太多,人們也無可奈何。
這一天姑且給他們應付過去了。
尹辭再醒來時,身邊的時敬之早已不見蹤影。只有閆清在一邊盯著他,右邊臉寫著「難以置信」,左邊臉寫著「怎會如此」。
尹辭沒有好脾氣到挨個解釋,他直奔重點︰「師尊呢?」
「時掌門在後院最里間,他說等你醒了,讓你自己過去。」
來了,禁地之——發——了不——事,他們免不了要來次長談。尹辭把早就想好的台詞在心里過了幾遍,坦然前往。
後院里間屋子不大,門扉微開。一股濃烈的藥味混了戾氣,迎面而來。
時敬之這是要跟他算總賬了?無妨,他見招拆招就是。
只是尹辭想歸想,看清屋內狀況後,他還是凝固在了門口。
後院最里間多了扇屏風,屏風後放了個滿當當的浴桶,桶中藥液顏色可怖。時敬之顯然提前沐浴過,頭發還潤濕。
見尹辭進門,時敬之面無表情。他一邊散發沖天戾氣,一邊沖徒弟舉起毛刷。
尹辭扭頭就走。
時敬之一甩袖子,兩道——氣激射而出,直接將門甩上︰「尹辭,過來。」
喲,連名帶姓地叫上了。尹辭轉過頭,也不再演老實徒弟︰「怎麼,師尊想再比劃比劃?」
時敬之氣勢洶洶︰「我得跟你談談。」
「那你先把刷子放下。」
「要是不自在,穿著干淨里衣進水也行。你整個人跌進池子,我總得確認——你的身體狀況。」時敬之揮舞刷子,硬是把刷子甩出上古凶器的氣勢。
算了,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刷就刷吧,難不成時敬之還能給他扒層皮不成。尹辭留了條褲子,赤著上身進了浴桶。
事實證明,時敬之是沒扒皮的意思,但那力道也差不多了——
沒過多久,尹辭咬牙切齒︰「師尊,別搓了,我——的只穿了一件鬼皮衣。」
他高度懷疑時敬之在借機教訓他,他的人皮都要被刷下來了。退一萬步,哪怕鬼皮衣還在,這——兒也能給他師父刷爛。
時敬之眼皮一掀︰「哦,那東西叫鬼皮衣啊,挺方便。上次在鬼墓里見你,為師還——以為見鬼了呢。」
隨即,他把刷子一頓︰「你——叫‘尹辭’?你到底是什麼來頭?」
尹辭轉過頭,看著一臉肅殺的時敬之,早已編好的謊話順口而出。
「我是赤勾教宿執的曾孫,確實叫尹辭。宿家一脈經脈天生損傷,練不了內——,也不願摻和江湖事務。祖父早年改名換姓,隱居山林,家里只傳了一件法寶、一套劍法……」
時敬之︰「鬼皮衣,掃骨劍法?」
「正是。我天生容貌異常,祖父讓我穿著鬼皮衣過活,省得引人注目。」
「為何瞞我?」
尹辭實話實說︰「有趣。」
時敬之當場給了他一刷子︰「在鬼墓——騙我,也是有趣?」
「因為我想知道師尊是怎樣的人。宿家狀況特殊,之後我要跟著你,肯定得先探探虛實。師尊說收我不是湊人頭,我總不能一听就信。鬼墓——多有得罪,我沒想到……嘶,輕點!」
「沒想到我那麼瘋,是吧。」時敬之垂——目光。
尹辭一怔,相處這麼久,他還是第一次听時敬之主動談這件事。
「既然你願攤開說,凡事有來有往。為師略有心疾,偶爾——失控。之後行走江湖,還請你多擔待些……這次你欺瞞師長,我再罰你半年月錢。」
尹辭︰「……」
好消息,時敬之並不打算把他踢出枯山派。
壞消息,他免費了。
好在尹辭只是瞬間分神,他堅強地抓緊話題,沒被那狐狸繞過去︰「略有心疾?」
是指為半個陌——人發狂的「心疾」,還是指能迅速冷靜、——誅殺神女的「心疾」?終于有機會弄清時敬之那鬼一樣的邏輯,他怎會放過。
時敬之停住動作,禁地下那種晦暗不明的目光再次出現。
如今四——安定,尹辭看得出那目光背後的意味——並非愛護,也不見纏綿,里面只有純然的評估。
許是發現徒弟當——沒有內——,比起剛出鬼墓那會兒,時敬之的態度沒那麼謹小慎微了。他這師父的氣勢如同一捧要命的雜草,無論壓住它的是頑石還是淤泥,只要有一點縫隙,它就能瘋長起來,試圖與天地平起平坐。
而自己願意踏入浴桶、進行這場談話,已然著了時敬之的道。他知道自己想留——,那麼師父還是師父,徒弟還得是徒弟。
「師尊,什麼心疾?」見時敬之久久不答,尹辭再次發問。
時敬之嘆息著開口︰「阿辭,你可听說過‘物癮’?」
「物癮?」
「尋常人會——出酒癮賭癮,為師則有物癮,對自身之物分外執著,無論是財產、武器或徒弟,其中我最不能舍的,便是自身性命。」
「尋常人也不想死。」
「尋常人之于活命,好比愛酒之人之于美酒。可‘愛酒之人’和‘酒鬼’總歸有區別。再好的酒,摻了劇毒,一般人也不——去喝,酒鬼就難說了……總之,這種沖動一上來,我自己也不太好控制。」
尹辭徹底走了神,任由師父刷洗肩膀。
無論是對徒弟的態度,還是對神女的態度,這個說法都解釋得通。但尹辭總覺得哪里不太對勁——時敬之的解釋太流暢了,流暢得像事先準備好的。
再者,尹辭行走世間三百多年,從未听說過如此怪異的癮。「物癮」恐怕和他的「曾孫身份」類似,——假假混合而成,難以辨別真偽。
他們不是至交密友,這等私密之事,想來也不可能和盤托出。
不過這樣也好,憑借假話中的一點真相,他們都能放出一點本性。自己還用得上這只狐狸,來日方長,誰先戳破誰還難說。
于是他點到為止︰「也就是說,我把自己整沒了,師尊——發瘋。發現可以活下去的線索,師尊——發瘋。師尊,您瘋得還挺特立獨行。」
時敬之冷哼一聲,刷子——使了幾分。
尹辭微哂︰「而且我是活人,不是物件,師尊不必盲目執著。」
話音剛落,時敬之停了刷子,神色漸漸古怪起來。看清他的反應,尹辭頭皮麻了一瞬。
看時敬之的表情,不像是「你在說什麼理所當然的屁話」,而是「還有這——事,為師第一次發現」。
尹辭坐在熱水之中,一陣寒意卻慢慢順著脊骨爬上。
物癮。
時敬之對自己的關照、憤怒、瘋狂和審視,突然有了另一種解釋。
如同孩童得了第一件禮物,他將它小心地揣在懷里,一旦丟失或損壞,必然會悲憤交加。如今剝了這物件的殼子,發現內里比想象中的精致有趣,也必定是要好好審視一番的。
它——不——傷著我?它要怎麼玩才最讓我開心?它還有沒有別的秘密?
無論如何,它是我的東西。
時敬之往日的種種親昵與關心,如今——想起來,都像隔了一層膜,——無比順理成章。
……狗屁的弈都時家,正常家庭可養不出這種孩子。
哪怕一個孩童從小被虐待到大,也——對「人與人的相處」有概念,哪怕是充滿憤恨的扭曲概念。然而看時敬之的狀況,他連這個都一知半解。
此人出身,大有問題。
尹辭徹底轉過身,與時敬之四目相對。時敬之仍一臉怪異的茫然,像是在拼命回憶什麼,——里的刷子還在滴水。
尹辭揪住時敬之垂——的發梢,將人拉到面前。他第一次集中全部注意力,直視那張妖冶過頭的面龐。
一直以來,尹辭以上位者自居。他知道時敬之有些特別,卻從未認——注視過他這師父。反正是玩一把就要扔掉的。這人平時又活蹦亂跳,最多偶爾發發瘋,沒有異常到需要特別注意的地步。
人道是善泳者溺于水,自己到底看走了眼。
透過時敬之那雙琥珀色眸子,尹辭沒能找到一顆完整的「人心」。
時敬之目光之底,只有滿地零落的碎片。他喜怒哀樂俱全,卻猶如赤子,狀態原始至極,並沒有湊出一個正常的人。
此人對生的執著,比起人之常情,倒更像一株渴水的植物。
……看來自己得糾正一個想法,尹辭心道。
于他,時敬之不再是個簡單的樂子,他這師父裹了無數謎團,——搭了數條因緣。他偏要把那些碎片拼起來,仔細瞧瞧,藏在這殼子里的到底是什麼東西。
「阿辭?」時敬之刷牛一樣把徒弟刷了半天,見尹辭——的只剩一層皮,總歸消了氣。此刻被直勾勾看著,他心中一緊,——怕把徒弟刷出逆反心來。
尹辭慢慢露出微笑,松開時敬之的頭發︰「作為一個大活人,我顧得了自己。怒火傷肝,師尊還是少發點瘋為好。」
時敬之表情松動了些︰「為師……」
他沒能說完。
也許是時敬之刷徒弟刷了太久,閆清忍無可忍,前來敲門︰「掌門,關于神女之事,在下有事相商。我們尋到神女的住處,發現了一些……奇怪的東西。」
時敬之的注意力瞬間拐彎︰「奇怪的東西?」
「是,閻不渡好像來過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