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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葦的「攢仙緣」始于深夜——

數人對神女存了敬畏, 又對息莊人漠不關心,來送他的只有引燈和棉姐。引燈的父親留在家中,照料還不會說話的ど女。

照源仙村的說法,他們是白葦在這最後的「緣——」了。

神女立于樹門門口, 左右各站了個白衣怪物。巨大的妖樹在她身後切出一片巨大的影子, 扭曲的枝杈朝四面八方散去, 恍若地府的大門。

她朝白葦伸出手,臉上仍有悲憫︰「你可想好了?」

白葦抿著嘴, 扭頭看——身後兩名女眷, 試圖在她們臉上找到點阿露的影子。

「別去。」棉姐慢慢搖頭, 「我了解我女兒,阿露她會傷心。」

引燈困惑地看——母親︰「登仙不是挺好的嗎?哥哥下去攢仙緣, 等攢夠了,就又能見到阿姐啦。」

棉姐搭在引燈背後的——一緊︰「引燈, 你想阿露麼?」

「當然想, 天天想。」

「阿媽也是……比起登仙享福,阿媽更想你們留在身邊。」

「神女大人說過, 我們早早晚晚都會登仙,那樣就又能見面了。」

小女孩驕傲地抬起頭︰「到時候我再告訴阿姐,我想了她好久呢!我還要她幫我綁頭發。」

神女不語,一臉慈愛的微笑。

棉姐眉毛微蹙,顯出幾——傷悲來,她不再說話, 只是將女兒擁得緊緊的。

白葦將長衫一甩,沖她跪下,鄭重地磕了個頭︰「我與阿露成親時,只拜了天地, 沒能拜高堂……現在也該補上了,母親,請受小婿一拜。」

說罷,他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走——樹門。

「我挺喜歡這個哥哥。」引燈小聲說,「阿媽,我也想見阿姐,我能不能和哥哥一起走?」

「引燈,我們回家。」棉姐不答,只是痛苦地咀嚼這一個短句。「我們回家。」

說是上天登仙、入地苦修,一朝月兌離凡塵,再不見回頭路,誰又辨得出真假。

世間只道生死兩茫茫。

等神女進了禁地,枯山派四人才悄悄湊近。時敬之安靜許久,最終緩緩吐出一口氣︰「這登仙當真越听越不妙,虧源仙村的人忍得了。」

「他們沒得選。」尹辭挨在他身邊,「誰都親——送走過幾個親人,誰又敢認定登仙不是好事?」

「現在就看白葦的了。希望他能挺住,找到他那夫人。」時敬之喃喃道,「阿露可千萬別像老柳那樣消失了……」

「是啊。」

尹辭盯著不遠處的樹門,蠢蠢欲動。可惜時狐狸的爪子又勾住了他的腰帶,他連挪遠些都困難。

他們耐心地等著,化作屋檐後兩只夜貓子。時敬之掌中的相思豆沒有動靜,白葦應該沒事,可神女也沒出來。

奇怪,「攢仙緣」的儀式需要這麼久嗎?還是說他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復,神女本性良善,禁地底下真有一個小世界?

一個時辰後,神女終于悠悠然走出禁地。那柔和微笑像是刻在了她的臉上,師徒倆一時看不出她的情緒。

豆子仍安靜地躺著,不見異樣。

時敬之精神一震。他舒展了下蹲麻的腿腳,指尖燃起一小簇陽火,輕輕烤過豆子。陽火極熱,如果白葦還活著,肯定能接到訊號。

天色終于暗到伸——不見五指,禁地妖樹沙沙作響。

黑狗妖打了個哈欠,穩穩趴在入口處,如同一灘漆黑的墨跡。月亮慢騰騰地移動,時間眼看到了後半夜。尹辭頭靠師父的肩膀,正大光明打起盹來。

時敬之則攤開——掌,死死盯住掌心中的相思豆,活像要用目光給它來個摩擦生火。

時間從未這樣難熬過。

又過了約莫兩個時辰,閆清猶豫著開口︰「掌門,你這豆子……」

「豆子肯定沒問題,說好了等,我們就繼續等。現在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不會有人……嗯?」

這世道,興的就是怕什麼來什麼。

一個小小的紅色身影走——樹門,她步履蹣跚,有些像出殯隊伍中的尸體。黑狗妖警惕地豎起耳朵,沖面前人猶豫著露出尖牙。

尹辭被敵意驚動,瞬時睜開眼︰「那是引燈?」

蘇肆的動作卻比他們都要快。

閆清蹲得兩腿發麻,還沒來得及找回知覺,蘇肆便縱身躍下藏身之處。他閃到黑狗妖面前,一把將引燈扯了回來,身法利落漂亮。

抱著小丫頭落地後,蘇肆面上才慢慢浮出一絲懊悔。

「這丫頭犯了夢行癥。」他把懷里的引燈放下,裝作無事發生。「沒啥事兒,別驚醒她就行。要麼這樣,我先離開一陣,把她送回棉姐那里。」

閆清定定注視著他,目光復雜。

「……都沒意見?那就這樣,你們辦正事啊,我先走一步。」

蘇肆將小姑娘一背,頭也不回地跑了,沒有半點方才的輕盈瀟灑。閆清面色微沉,兀自目送兩人,直到蘇肆的背影被夜色吞沒。

然而時敬之沒有大驚小怪。尹辭也絕口不提這事,假裝什麼都沒看懂。

除開偶爾的馬腳和夸張,蘇肆的演技還算合格。只不過蘇肆忽略了一個大前提——若他真是自己口中的「一介屠戶」,哪怕再見——識廣,也不可能在源仙村安穩地度過半個月。

他早早見過白衣怪物,又單槍匹馬住在這,束——束腳地生活。哪怕蘇肆在常人中算膽大包天,這環境也足以給他添幾——惶恐。

可蘇肆雖然表現得咋咋呼呼,舉手投足間卻不見畏縮。

這小子想必還有後手。與閆清失散那十年,絕不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簡單。

……可惜年輕人到底是年輕人,蘇肆的閱歷不足以撐起這場戲。別說尹辭這個三百年份的老妖怪,蘇肆連長幾歲的時敬之都未必能騙過去。

不過同是天涯淪落人,師徒倆誰都不傻,不會在這敏感時期挑起內訌。

既然蘇肆願意演,他們也樂得配合——橫豎大家都演習慣了,至少蘇肆對閆清的珍重是真,不至于給他們使絆子。

他們師徒間已經隔了張窗戶紙,就算枯山派四個人都裹成窗戶紙燈籠,好像也不那麼打緊。

想到這,尹辭忍不住瞧向時敬之。

加上他這便宜師父,再勉強算上他自己,枯山派整整四個人,足有三位來路不明。僅剩一個閆清底細清楚,只是看閆清那身份,還不如來路不明讓人放心。

也不知道時掌門有沒有找人算過命,他這八字問題必然很大。

就在黎明將至、計劃即將告吹的時刻,八字問題——大的時敬之震了一下。

尹辭甩走再次涌上的睡意︰「白兄出事了?」

「……不知道。」時敬之語氣復雜,他張開——心,露出那相思豆。

相思豆並未散作灰燼。它仍是赤紅的顏色,卻不復先前的飽滿,皺縮成半死不活的一小團。莫說時敬之,尹辭都不認得這——反應。

時敬之仍不死心,可他一直等到東方正式發白。別說白葦,連蘇肆都沒回來。

再待下去,村民們就要外出活動了。

枯山派三人在屋檐上蹲了整整一宿。功夫再高也怕血流不暢,尹辭的腿腳都有些酸麻,此刻只需一根竹竿,就能把他們整排撥拉下來。

時掌門並不想被當成可疑——子。他帶頭撤退,唉聲嘆氣地滾下房檐,動作略顯狼狽,活月兌月兌一個滑離雙筷的水餃。

三人灰溜溜回到住處,蘇肆正在屋里等著,還特地備好了早餐飯食。

見只有三個人影,他微微一怔︰「白葦死了?」

「不知道。」時敬之懊喪地重復,把干癟的相思豆丟上桌子。

蘇肆抿抿嘴,岔開話題︰「昨晚我帶引燈回家,棉姐送了我一路,我沒敢回禁地。這不,桌上的吃食全是她送的……我單說引燈在村邊亂走,我剛巧起夜,順手送她回了家。」

他絕口不提昨晚的身法問題,看來是打定心思要糊弄過去。

閆清也沒追問︰「掌門,我們接下來怎麼辦?」

「至少白葦證明了一件事。禁地下面不簡單,這里比我們想象的還糟。搞清真相前,誰也不要擅自行動。」

時敬之揉著遭了大罪的雙腿,露出幾——疲色。

尹辭曉得他的意思。

那神女本身未必有——強,但她勝在手段未知。此地進出都要經過法術迷陣,若著了道,再強的人都要萬劫不復。

尹辭本人倒不至于萬劫不復,他磨時間亂撞,總歸能找出條路來。但過程想想就無聊,還會錯過外面的視肉爭奪,怎麼想都得不償失。

猛地一看,他們似乎走投無路了。一行人只能老老實實等入村儀式,到時候再沖上去抱佛腳,看能不能找出條生路。

麻煩。

不如今晚使點小把戲,讓便宜師父睡死,他好去禁地跳個崖。禁地底部地方不大,就算有迷陣,也復雜不到哪里去,耽誤不了——少時間。

引燈啟發了尹辭,今晚他就要裝一回夢行癥。反正有引燈夜游在前,就算自己事後胡扯一氣,也不會顯得太突兀。

既然打定了主意,尹辭老老實實爬上床,開始補覺。畢竟昨晚熬了一宿,今夜又要無眠,他總不能在禁地里犯困。

吃完早餐,尹辭沒再折騰他那心力交瘁的師父。他呵欠連天地爬上床去,自個兒扯上被子睡了。

誰想,他還真的做了個夢。

尹辭將近百年未做過夢,差點沒——清夢境和現實,還以為自己又中了什麼法術。他在夢境中靜立許久,發現思緒飄飄乎乎,四周渺渺茫茫,這才逐漸回過神來。

或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夢到了禁地那株大妖樹。

妖樹落光葉子,干枯發黑,立于皚皚雪原之上。附近民居消失一空,守在樹門的犬妖也只剩一副散亂骸骨。

夢里的尹辭沒有鬼皮衣。他一身鬼墓下的白衣打扮,赤足踏雪,卻未感到半——寒意。

看來自己真的——往這禁地了,字面意義上的做夢都想去。尹辭心內自嘲,踩過犬妖慘白的骨頭,果斷踏入樹門。

妖樹內不再是巨大深井,陰暗樹洞變為干干淨淨的寬敞靈堂。

尹辭不由地慢下腳步。

靈堂裝飾普通,蒼白的招魂蟠搖搖蕩蕩。靈堂中央擱著個碩大無朋的棺材,棺材蓋掉在一邊,上面爬滿不知名的細藤。

棺內不見尸首,只有一尊被打碎的神像。

神像由泥塑成,又用鮮艷的顏料細細描繪過。如今它被粗暴地碎作數百塊,斷面不見血,卻透出一絲難以言喻的血腥感。

其中一塊是頭部的碎片,一只栩栩如生的巨眼留于其上,正對著尹辭。

棺內盛滿碎神像,碎神像之上還有個人。

女子長發散亂,身穿赤紅襦裙,月復部高高隆起。她跪坐在神像的碎塊之上,雙——掩面,哭得極其傷悲。

尹辭細听,只覺得頭痛如絞。靈堂里只有這一個女子,哭聲卻仿佛由千萬人發出,男女老少的聲音混成一團,由那女子口中嘔出。

似乎有無數雙看不見的——拉住尹辭,逼他朝棺材的方向走。

夢中使不出武功,尹辭只能由那些——一路拖拽,拉到女子面前。女子似有所察,慢慢止住眼淚,抬起頭來。

她非常年輕,五官有幾——像棉姐,又比棉姐——了點年輕人特有的嬌俏。

然而那雙眼楮不太對勁。

她眼圈通紅,一對眼球轉個不停——女子雙目密密麻麻擠滿無數眼瞳,不留一點眼白。它們深淺不一,爭先恐後地擠出來,仿佛沸水表面冒出的氣泡。

如同無數人的眼瞳擠壓在一起,通過一雙眼去看。

「不是你!」她看清尹辭後,發出一聲恐懼至極的哀鳴,抖如篩糠。「不要你,別過來!」

尹辭還是第一次以這張臉吃癟,他下意識模了模自己的臉,卻沒模到五官。

他的臉消失了,面龐被無數根系似的玩意兒擠滿。它們朝前胡亂伸著,觸感粗糙冰冷。不知為什麼,他明明保留著視力,卻看不見這些近在咫尺的異物。

「別過來,別過來!」女子貌似受到了極大的壓力,她抱頭哭喊,身下的碎神像發出  輕響,又碎裂起來。

她抓起神像碎塊,不管不顧地砸向尹辭。

「離我們遠點!」她用萬千聲音呼喊,「快滾!」

尹辭想要開口解釋,結果那石塊正中他的額角,竟砸出極為真實的疼痛感。尹辭猛地驚醒,背後出了薄薄一層汗。

當真是個怪夢。

時敬之听到聲響,又過來查看,被他的模樣嚇了一大跳。

「阿辭,你……」時敬之遞給他一條熱帕子,欲言又止。「你平時睡得挺老實,怎麼今兒把頭撞成這樣?」

尹辭緩緩模向額角,輕微地抽了口氣。夢中石塊還真給他留下了一塊淤傷,好在他恢復得夠快,時敬之不至于起疑。

「做了噩夢。」他輕聲答道。

不管禁地藏了什麼秘密,他今晚必定要把它翻個底朝天。

接下來一整個白天,尹辭牢牢黏在時敬之後面,可謂寸步不離,乖巧得嚇人。饒是時敬之緊張至極,也漸漸給他哄得放松了警惕。

可惜尹辭的跳崖大計還未實行,新的岔子從天而降。

再次入夜沒多久,外面突然吵鬧起來。棉姐急火火地敲開他們的門,臉上掛著淚痕。

「引燈不見了,你們看見她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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