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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蘇肆的同意後, 一行人將柳嬸帶回住處。

尹辭煮了碗米湯,讓閆清一點點喂給柳嬸。柳嬸嗓子里喀喀幾聲,眼里恢復了一點光,眼眶又濕潤起來。她的臉上皺紋不多, 人卻如同離水幾日的花, 散發出奇異的枯萎感。

「不行, 血止不住。閆清,弄點熱水, 再備好針線。」時敬之咬牙道。

雖說包扎過, 那道不大的傷口仍緩慢地滲著血, 將整塊布料染成暗紅。時敬之將針燒了燒,引線縫好傷口, 又用醇酒仔細擦縫合處——血止是止了,另一種液體緩緩滲了出來。

那液體像沖淡後的血, 表面泛著淺淡的綠光。液體是半透明的, 能看到其中混了不少細絲狀的雜物。那些細絲仿佛擁有生命,它們緩緩爬動, 把縫合好的傷口再次撐開,血液又開始緩緩流淌。

仿佛有什麼東西想從她的血管里掙出來。

尹辭曾見過天生流血難止的人,柳嬸的癥狀與他們完全不一樣,處處透著妖異。

時敬之還在試著清理那些細絲,可它們源源不斷,怎麼都扯不干淨。

他的手漸漸抖起來。

見血又開始流, 柳嬸並不吃驚,臉上反而顯出幾——悲哀。

「夠了,這是‘三日傷’,沒用的。」她說, 「多謝你們,這樣也好……反正我家已經沒有人了。」

閆清走到床邊,出言撫慰︰「您剛才向神女討要靈藥,似乎這‘三日傷’不是必死的。」

「啊,神女大人有靈藥。那藥起死人肉白骨,但只給孩童和生產的女人用,尋常人用不得。」柳嬸慘笑,嘴唇有些蒼白。「是我沖動,我跟老柳都要六十歲了,神女大人不願給也正常……我只是想老柳。」

閆清吃了一驚︰「六十?」

柳嬸——著頂多四十歲,可以說是風韻猶存。她見閆清的反應,並不吃驚︰「早就听聞外面的人老得快,——來果真如此。」

隨即她怏怏地推開湯碗︰「——們的好意我心領了,送我——去吧。要我在這里沒了,房子也沾了晦氣。」

蘇肆眉毛一挑︰「您就待在這兒,我可不怕晦氣。讓老人家——去孤零零等死,我成什麼人了?」

柳嬸疲憊地笑笑,握緊身邊閆清的手。

閆清有些緊張,但沒收回手︰「只要人在村里,受了‘三日傷’就會死麼?」

「——們暫且不用擔心。等過了入村儀式,——們才會變成這樣……老柳是幾十年前來村里的,他同我講過……」

閆清︰「我們不辦儀式。」

「那你們永遠離不開村子。其實儀式挺好的……只要不受大傷,一生無病無災,老得也慢。」柳嬸慢悠悠地吐出一口氣。「孩子,別嫌棄,讓我再握會兒手……老柳年輕那陣子,手也是這麼大,這麼暖和……」

她就這樣攥著閆清的手,慢慢閉上眼,眼角淌下幾滴淚。

時敬之面無表情地收好工具,突然站起身,朝門外走去。這狐狸可能發現了什麼,尹辭略一遲疑,還是跟了上去。

門外夜色已深,繁星滿天。

時敬之仰頭——著天,一言不發。尹辭又上前幾步,戳戳師父的背︰「師尊,怎麼了?」

「人死在鬼墓,不過瞬息之間,也算求仁得仁。」時敬之低聲道,「可柳嬸不必死的,那只是一個小傷……我卻找不到解法,甚至不知道緣由。」

敢情是脈象相似,絕望又相近,時敬之兔死狐悲。

尹辭剛發現新的死法,心情正好,不禁順勢安慰了幾句︰「至少師尊尋到了新線索。而且靈藥確實存在,它能治柳嬸,也肯定能治師尊。」

時敬之轉過頭,——了會兒尹辭。他突然伸出雙臂,將徒弟用力攬入懷中。

「師尊?」

「阿辭,讓我抱會兒。」時敬之垂下頭,將尹辭抱得緊緊的。

時敬之體溫偏高,熱度透過薄薄的布料傳來,讓人有種被侵襲的錯覺。不過尹辭向來喜歡暖和的東西,他閉上眼,任由時敬之擁著。

小輩撒撒嬌,倒也無妨。

對方的呼吸有些急促,興許是又見到無法理解的末路,絕望再次涌了上來。尹辭一動不動,雙手垂于身側。他沒有——抱時敬之,卻也沒有掙開。

時敬之抱了好一會兒,終于吐出一口濁氣︰「為師感覺好些了,多謝。」

他沒再多說什麼,轉身朝門口走了幾步,又停下來等尹辭跟上。尹辭望著師父的背影,突然覺得這人有些可憐。

見別人擁抱,時敬之像被那份情感吸引似的,一——要親自嘗一嘗。

他時常一驚一乍,想來未必是天生膽小。那日鬼墓中發狂,他的情緒也是驚濤駭浪般的來,排山倒海似的去。自己這師父,似乎不太會處理自身情緒。如同生來被族群拋棄的小獸,不曾有人教導。

可他偏偏博聞強識、內功駭人。

相處越久,尹辭反而越發——不透師父的來頭。只是今日想起小啞巴,他對時敬之又平添幾——寬容。

縱然這狐狸有千般狡猾,他又和一個將死之人較什麼勁呢?

一夜無事。

蘇肆在床上睡得四仰八叉,時敬之和尹辭擠在一處,裹了毯子睡了。柳嬸始終握著閆清的手,閆清沒能狠心甩開她,硬是在床邊坐了整宿。

日出雞鳴,眾人神清氣爽。閆清卻是目下青黑,在床邊雞啄米似的點頭,眼看就要滑下椅子。

柳嬸安靜地躺在床上。她面色蒼白,胸口緩慢起伏,似乎睡得很沉。

「她……她還沒事。」閆清糊里糊涂地沖空氣解釋。「她的手還是暖的,她還沒事。」

蘇肆怒氣沖沖地掰開他的手指︰「——傻啊?困了不知道喊人替換?快滾去睡!」

閆清搖搖晃晃站起身,往蘇肆床上一撲,竟趴著睡著了。時敬之梳洗干淨,又跑去給柳嬸號脈。

尹辭懶得管他們,徑自生火做魚米粥。

窗戶一開,空氣卷了花瓣草屑,和陽光一起慢悠悠灌進來。源仙村的清晨格外喜人,那些詭異——處被模糊不少,顯得平和安寧。

早飯做好,時敬之多盛了碗粥,放在柳嬸床邊晾著。

安寧持續到眾人吃完早飯。

窗外突然傳來人聲,尹辭率先探頭去看。

蘇肆門口聚了五六個人。一人肩上扛了卷碧綠草席,另一人拿著白瓷小瓶,瓶中插著一支翡翠雕的樹枝。

白爺沒鬧騰,它在窩里臥著,腦袋插在翅膀底下,還在呼呼大睡。蘇肆瞧了它一眼,擱下粥碗,放心地開了門。

為首的是個年輕小伙︰「打擾了,我們來收尸。」

蘇肆眉頭一皺︰「收什麼尸,柳嬸還好好的。」

那人笑著搖搖頭︰「各位是村外來的,興許還不懂。」

說著,他大步進入門內,走到柳嬸跟前,扒開她的眼皮。

「喏,——們自己——吧。」

這次不說時敬之,連蘇肆都退了一步。只有尹辭暗暗湊近,——了個清楚。

無數淺綠細絲從柳嬸瞳孔中鑽出。那細絲與昨日傷口中流出的極像,它們擠在眼球——中,把她的瞳孔扯得七零八碎,堵得嚴嚴實實。她那兩只眼楮已然一塌糊涂,怎麼——都不似活人。

可她偏偏還有呼吸、心跳和體溫。

「源仙村的人登仙,都是這樣。」為首的年輕人淡然道,「她醒不了了,就讓我們帶她走吧。」

說著他便要伸手。

「且慢!」時敬之攔下他的動作,「讓我再試試。」

他取了銀針,刺入柳嬸幾處大穴。哪怕柳嬸昏迷不醒,軀體也該有些反應。然而柳嬸仍在躺在那一動不動,如同會喘氣的木雕。

「行了嗎?——要再用別的法子,我不攔著……但——能想到的,我們早就試了個遍。誰家沒人登過仙,誰又不想讓親人多待幾年?」

時敬之沒有挪開,他虛虛擋在柳嬸面前︰「可她確實還活著。」

他聲音有些小,不知想要說服誰。

「柳嬸算我們半個家人,不是給——們看稀奇的。尸體一直停在這不管,神女大人準會生氣,到時候各位可要吃點苦頭。」那人的語氣重了些。

蘇肆登時退開一步,尹辭一言不發。閆清還在床上昏睡,手虛虛握著。

半晌,時敬之終于挪開步子,背過身去。

村人們見他不再反抗,展開草席,把柳嬸仔細卷了,扛在肩上。

「我們這趟過來,還有件事要辦。先把床上那個叫起來,對,就是你們仨,稍微過來點——奉神女大人的命令,——們需要測一下仙緣。」

方才氣氛緊張,那人特地把這句話說得軟了不少。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情況特殊,誰都不想現在和神女撕破臉。時敬之借坡下驢,扯出一點笑容,依要求走上前去。

閆清也被蘇肆扯下床,昏頭昏腦地捱近。只剩一個尹辭悠悠然回到座位,繼續喝粥,被無視了個徹底。

那人取過白瓷小瓶,拿出翡翠枝,在三人手背滴下幾滴水一樣的液體。

水滴剛踫上時敬之手背,瞬時變得翠綠透亮。蘇肆那邊的也變了色,顯出淺淡的綠來。可閆清那邊的不太一樣——他的水滴轉為渾濁的灰黃。

「好客人果然不好找。一次能來兩個,已經很難得了。兄弟,很可惜,——和那邊那位小兄弟一樣,沒半點仙緣。」

那人沖閆清嘆了口氣,遺憾地搖搖頭。

「說實話,村里通常不留沒仙緣的人。若想留下,——們得跟村中女子成親。不過憑小哥你的容貌,留下應該不難。」

他再次輕飄飄地無視了尹辭。

面對時敬之和蘇肆,尤其是時敬之,那人的笑容燦爛了許多︰「至于二位,二位天生就是我們的同胞——們先在村里好好逛逛,等月圓——日到了,神女大人會給——們辦入村儀式。」

「我徒弟不能測測嗎?」時敬之打商量道,「就這樣跳過他,不太好吧?」

「沒有測的必要。但凡有仙緣的人,必——容貌出色。」

時敬之的笑容僵在臉上︰「阿辭要留下,就得成親麼……那要是他和閆清找不到人結親,會怎麼樣?」

那人思索片刻,含糊其辭︰「神女大人會處理的。」

「我和清哥哥結親。」一道清脆的女聲突然響起。

蘇肆摟住閆清的胳膊,笑嘻嘻吐著女聲︰「橫豎我得入村,這樣算不算?」

尹辭︰「……」

時敬之︰「???」

他臉上原本還存了點傷感,如今全被驚去九霄雲外。

村人也嚇到了︰「——……」

「我本是女兒身,獨自行走不方便,這才女扮男裝。突然被抓來村子,人生地不熟的,也沒敢暴露……如今情郎來了,——們也沒為難我,我沒什麼好擔心的。」

他本來就生得秀氣,又不算高壯,如今特地縮起身子,更顯得矮了幾。奇妙的是,他的情態、聲音無比自然,毫無別扭之處,活月兌月兌一個女扮男裝的瘦高姑娘。

村人︰「也……也沒什麼問題。姑娘,——前多有得罪。咳,那就只剩後面那位兄弟。時間有限,——們趕緊想辦法。」

尹辭徐徐轉頭,——向時敬之。

時敬之頓時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不會不會,為師真不會這個。他骨架子比蘇肆大許多,相貌又沒有絲毫女氣,騙不過半個人。

尹辭見時敬之一副驚慌失措的模樣,只覺得好笑。

他可不會為了「不被處理」去追求村中女子,相反,他巴不得早日被神女捉走,領教下她的本事。只是這念頭驚世駭俗,不能被他人看出來罷了。

閆清本來就睡眠不足,又被蘇肆這麼一炸,整個人傻在原地。直到村人離開,他還久久不能回神︰「阿四,——是個姑娘?」

「三子,——是個傻的?」蘇肆恢復了本來的聲音,下一句話,他又換成老婆婆的腔調。「我要這樣說話,——是不是會認我當女乃女乃?別人被耍就算了,——還敢信啊?」

「可是你剛才的動作也——」

蘇肆扯扯筋骨,目光涼了幾——︰「好歹要在江湖底層討飯吃,耍口技、唱戲,我都干過一陣兒。先不提這些,三子,這只能當緩兵之計,早些逃走才是正事……你們看柳嬸那模樣,這地方越來越不對勁了。」

閆清面色徹底變了︰「柳嬸那模樣?什麼模樣?剛才我就想問,柳嬸呢?」

蘇肆面露難色,尹辭上前一步︰「我來解釋吧。」

不遠處,時敬之為柳嬸留的粥還在床頭。它一點一點涼下去,——終冷透了。

……

與此同時,村中央。

神女端坐房內,她用白皙的手指執起筆,開始在面前的「字衣」上寫信。她沒有寫收信人尊名,只寫了「敬稟者」三字。

【縱霧山源仙村。本月出生一人,新入得仙緣者二人,除去年事已高者二人。村內人數增一,尚未超過——數。】

神女下筆極慢,屏氣凝神,生怕寫錯半筆。每寫完幾個字,她便要停下筆,擦擦額頭上的汗。

【如此下去,年內神像必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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