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琳瑯拽了拽自己身上的衣服, 止不住別扭。她走在皇城里,總覺得所有人都在看她。李朝歌——起來倒很從容,她闊步走入一件朝正北開門的官署,說︰「就是這里了。」
莫琳瑯抬頭, 見門牆端正嚴整, 斗拱巍峨, 院牆後隱約可見重重檐瓦,古樸典雅。莫琳瑯重新將視線放在大門上, 門上懸著一道牌匾, 上面用遒勁有力的大字寫著「鎮妖司」。
能看出來這里是新開的官署, 柱上的漆剛剛刷過,里面許——雜役正在灑水掃地。莫琳瑯站在門口,緊緊握著衣角,躊躇不安︰「公主, 我要進去嗎?」
直到現在, 莫琳瑯依然覺得不可置信。上個月羅剎鳥一案公開審理,莫琳瑯因為預謀殺父,被判處徒刑十年。審判是顧明恪親口說的,莫琳瑯沒有任何意見, 反——對顧明恪感激非常。
她是想殺人, 理該被懲罰,然而塵封——年、莫琳瑯本以為無望聲張的莫大郎殺妻一案,竟然也判下來了。莫大郎被以殺人罪收監, 之後一切處理等同故意殺人罪。莫琳瑯當場落淚, 給顧明恪重重磕頭。十年勞役不長,她可以等,就算她活不下來, 死前能看到那個畜生付出代價,莫琳瑯也值了。
莫琳瑯做好了赴死的準備,沒想到她在獄里關了沒多久,被人提走,換了一個地方關押。直到今日,有人帶她去換衣服,莫琳瑯悄悄打探原委,帶她走的人什麼都沒說,只說她福氣到了,讓她趕快換衣。
莫琳瑯不敢再問,乖乖去暗室更衣。那套衣服是紅色的,正面和背面繡著雲紋,形制有點像男人服飾,但是肩膀、腰身都做了改良,更適合女子身形,有點像胡服和官服的融合版。
莫琳瑯不知道要做什麼,她別扭地換好衣服,一出門,就看到了盛元公主。
隨後,就被李朝歌帶來這里。
莫琳瑯抬頭望著匾額上龍飛鳳舞的「鎮妖司」三個大字,若有所悟。這時候,李朝歌在里面喊她︰「快點進來,我給你介紹人。」
莫琳瑯反應過來,慌忙應了一聲,快步跑入官署大門。這身衣服改良後確實好行動許——,束腰窄袖,下擺打褶,精神十足,即便是女子也能穿,這樣一來,走動時就不必擔心會踩著裙子了。
莫琳瑯走到里面後,發現不是所有人都穿和她一樣的衣服,大部分人穿著雜役衣服,——有些穿著缺胯衫,——起來像是抽調來的士兵。鎮妖司佔地三重院落,第一重是高大的門廳,地盤最大,屋檐也最高,應當是接聖旨、——禮儀之所,第二重正面是三間正殿,兩側側殿高大縱深,里面擺著許多張桌案,此刻正開著窗通風,——起來像是辦公之所。莫琳瑯心領神會,想來,這里才是鎮妖司人數最——、也最常使用的地方吧。
第三重莫琳瑯沒去——,但是雜役不斷地往里面搬東西。莫琳瑯只看了一眼就趕緊收回視線,如果她沒猜錯,第三重應當是存放資料、雜物,以及刑訊的地方。
李朝歌徑直走到東側殿,莫琳瑯跟在後面進入,發現全是熟人。
白千鶴和周劭已經等在里面,白千鶴看到莫琳瑯,呦了一聲,嬉笑道︰「公主,你——是把她撈來了。那位不苟顏面的顧大人竟然肯放人?」
「我有聖人允諾。再說,我又沒違反規定。」李朝歌輕飄飄地,說道,「莫琳瑯被判十年徒刑,要發配到官辦機署做苦役。鎮妖司就是官署,在這里辦事也挺苦的,這不是正好?」
白千鶴模著下巴,喃喃道︰「這——倒也沒錯。但是來鎮妖司做苦役……我听著怎麼感覺怪怪的呢。」
莫琳瑯來鎮妖司是服刑,那白千鶴和周劭在鎮妖司算什麼?白千鶴掃了眼周劭,後知後覺「哦」了一聲︰「差點忘了,你也是犯人,你也需要做徭役。」
白千鶴覺得牙酸,倒抽一口涼氣︰「這麼說來,我的同僚全是犯人?我竟然混在一群死刑犯中做事?」
「你也是犯人。」李朝歌冷冷掃了他一眼,道,「大理寺至今都在高價懸賞你。你如果覺得和大家格格不入,我可以送你進去,圓了你的夢。」
「不必不必。」白千鶴連忙謙虛,「大家都這麼熟了,流程就不必走了。」
今日是鎮妖司正式成立第一天,李朝歌給他們大概介紹了一下各區域,說︰「前面是禮堂,鎮妖司的門面,但大部分時間都鎖著,平時沒什麼用。這里是辦公區域,文書往來、案件處理都在這里。後面是庫房和詔獄,但詔獄還沒修好,接下來我們可能要和大理寺借用牢房。等我們自己的詔獄修好了,就不用搭理他們了,但這段時間先忍忍,不要和他們鬧太僵。」
莫琳瑯非常鄭重地記下,恨不得把每一個字都背住,——周劭和白千鶴就隨意點點頭,沒怎麼放心上。周劭沉默寡言,信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白千鶴行走江湖——年,三道九流、黑白兩道都接觸過,論圓滑程度一點都不比官場中人差。他們三個都不太可能得罪大理寺,那個應當忍一忍,盡量不要和大理寺起沖突的人,是李朝歌才對。
李朝歌只要管住她自己,鎮妖司就可以風平浪靜。
李朝歌慣例罵完大理寺後,又說︰「現在鎮妖司人手不——,有些事情——得你們自己動手,等以後步入正軌,就會好很。鎮妖司共有兩套衣服,一套吉服紅色,一套常服黑色,一季一換,換季時庫房統一發送。今天是你們上衙第一天,吉利點,穿紅的,等明日便可以換黑色那套了。除了衣服,你們還有年俸米五十石,俸錢十五兩,午食朝廷提供,每年冬至元日賜絹、金銀器、雜彩不等,寒食、端午等節氣發節氣食,立功後賞賜另給。每逢十日休沐,年節等假日隨朝廷安排,父母亡故、妻兒生產有特殊假,不過我——你們也用不到,就不細談了。「
李朝歌說完後,想了想,道︰「大致就這些。待遇普普通通,但是在鎮妖司辦案,沒有人靠官俸活,只要你們辦事出彩,立了功,有的是賞賜。」
白千鶴听完後,幽幽接了一句︰「我覺得,待遇不算普普通通。」
已經很不錯了。衣食住行中除了住房,其余基本樣樣覆蓋,只要不大肆鋪展,光靠年俸就可以活的很滋潤——
這,只是最低級別九品官的待遇,免稅、蔭蔽等隱性好處——沒算。難怪天下人都想做官,和其他職業比起來,官員自帶清貴之氣。
李朝歌前世權勢滔天,富貴如流水一般從她手中淌過,就算今生她剛剛起步,她的食邑和封地也足夠她拿金子當豆子磕。李朝歌對錢沒什麼概念,她听到朝廷對九品官的待遇的時候,當真覺得少,但朝廷規定就是如此,李朝歌已經冒著天下大不違將白千鶴等人吸納入朝廷體系中,她不能再搞特例了。
李朝歌挑挑眉,一時沒分清白千鶴在說反——是真的覺得普通。她說︰「明面俸祿是一回事,實際收入又是一回事。起步都比較難,等再過一段時間,鎮妖司的名氣打出去後,收入就會好多了。你們還有什麼問題嗎?」
莫琳瑯搖頭,她覺得這樣的待遇很好,她長這麼大,——沒自己掙過錢呢。一年光祿米就有五十石,莫琳瑯一個人絕對吃不完,她甚至可以倒賺一筆。
周劭如今孤身一人,掙多掙少對他都沒差。白千鶴就更不挑了,作為一個賊,能從朝廷手里扣錢,一分錢都管夠了。李朝歌想到什麼,問︰「朝廷本來有官舍,但是名額很緊張,未必能分得下來,你們的住所……」
白千鶴和周劭異口同聲,說︰「我們自己解決。」
李朝歌——向莫琳瑯,莫琳瑯猶豫片刻,說︰「莫大郎進牢後,听說我後娘卷走了莫家所有錢財,帶著兒子跑了。但那個宅子——在,我可以把莫家的宅子賣掉,另外租賃。」
莫琳瑯從莫家被虐待著長大,——親眼看到母親死在那里,她肯定不願意再住在那個院子里。李朝歌點點頭,道︰「換個新的也好。周劭你認識的人多,莫琳瑯賣房和租房一事,就交給你了?」
周劭點點頭,他當過土匪,和這些三道九流來往很——,租賃一事對他來說不過舉手之勞。莫琳瑯身世可憐,年紀也小,周劭看到這種弱女子總是忍不住想起自己的妻子。他心中憐惜,私心里把莫琳瑯當妹妹,願意多照顧她一些。
安置好莫琳瑯後,李朝歌懶得問白千鶴。白千鶴這種浪蕩子,愛死哪兒死哪兒。李朝歌該安排的已經安排的,剩下便是公務,李朝歌說︰「東殿是準備給你們的,現在只有你們三人,位置隨便選。你們先熟悉環境,之後有事,我會讓人來傳。」
白千鶴幾人點頭表示明白,隨後李朝歌出門,他們散開,各自尋找自己順眼的座位。周劭就近找了個寬敞的地方坐下,莫琳瑯挑了一個角落,珍——重之地用帕子擦干淨,——白千鶴走到窗戶邊,雙腿往窗沿上一搭,開始懶洋洋地曬太陽。
人生際遇真是不可捉模,不久之前他——在和官府玩貓捉老鼠,誰能想到一眨眼,他自己穿上了官袍呢?
白千鶴眯著眼楮,悠哉悠哉問︰「周劭,你的罪名是什麼?」
「死,不赦,秋後問斬。」
白千鶴又問莫琳瑯︰「你的是徒十年?」
莫琳瑯小聲地點頭︰「對。」
白千鶴嘖了一聲,鎮妖司真是一個神奇的地方,全員惡人。白千鶴曬著太陽,懶洋洋說︰「我的記不清了,但是偷竊國寶,私闖皇宮,估計也月兌不了一個死字。這樣看來,周劭罪名最重,我次之,莫小妹子最輕。師門中按入門年齡排資論輩,我們雖不是師兄妹,但在同一處辦事,也算有同門之誼。其他地方按資歷排序,我們和他們不一樣,都是靠罪名進來的,便按罪刑輕重排,怎麼樣?」
其余兩人沒有意見,或者說沒有理他,白千鶴就這樣愉快地確定了鎮妖司的第一條潛規則。以後新人入門,就得給他們幾個老前輩立規矩了。
白千鶴抖擻了沒一會,外面走來一個雜役,叉手說︰「白校尉,公主……指揮使找。」
白千鶴和周劭、莫琳瑯品級一樣,都是九品校尉,說不上最低級別,但也不高。相反,李朝歌品級高的過分,直接就是正三品指揮使,和尚書、中書令等宰相同級別。
一品二品都是虛餃,——用于榮譽封賞,實際上三品官便是朝堂中最大的。李朝歌一上手就是三品,說皇帝沒私心沒搞後門,白千鶴都不信。但李朝歌這個三品指揮使和其他三品官不能比,其他三品大員手下烏泱泱一幫人,——李朝歌除了自己,就只剩幾個九品小跑腿。
白千鶴不情不願收起腿,松松散散地走進正殿,問︰「公主,你叫我什麼事?」
「在鎮妖司,你要喚我指揮使。」李朝歌對地上示意了一下,說,「坐。我有——問你。」
白千鶴尋了個地方坐下,等坐好後,李朝歌問︰「我讓你查的事情,你查的怎麼樣了?」
白千鶴整理衣擺的動作一頓,他隨手將袍子撂下,說︰「沒查多少,大致有個眉目。你讓我查的第一件事,扶乩是怎麼流傳起來的,我在街頭巷尾問過許多乞丐,連青樓酒坊也查過不少,但沒人知道源頭是誰,只知道他們拿到扶乩圖紙時,就已經是那副模樣。」
李朝歌輕嘆,和她的預料沒差,她就知道不會輕易地查出來。李朝歌沒打算畢其功于一役,以後慢慢磨就是了,隨即問起另一樁事︰「第二件呢?」
白千鶴看著李朝歌,似笑非笑,說︰「至于指揮使所說的第二件,顧家表公子顧明恪的生平,我也略有所獲。永徽十三年,顧明恪隨母來到長安,借住外祖裴家。隔年聖人在天後的勸說下遷都洛陽,顧明恪跟隨家人一起搬到洛陽。之後他基本就待在洛陽,鮮少幾次出門便是跟隨母親、舊僕回祖籍掃墓。除此之外,再沒有離開過兩京之地。」
李朝歌問︰「那其他人對顧明恪的評價呢?尤其是祖宅老僕的。」
白千鶴盯著李朝歌,不放過她臉上任何變化,說道,「顧家祖宅的舊僕基本都遣散了,只剩下幾個老人看守宅子,其余對主家忠心、辦事又利索的,全跟在顧明恪身邊,比如他的書童焦尾,大丫鬟綠綺。公主和顧明恪走那麼近,應當見過這些人。他們作為家僕,自然對郎君一口說好。其他人,比如裴家的奴僕,也對顧明恪評價不錯。他們說表公子安靜守禮,才華橫溢,性情喜靜,對下人很和氣,只可惜身體不太好。」
李朝歌若有所思,安靜隨和,待人和氣,卻沒有說他精通文武六藝,容貌風姿出眾。一個祖傳身體弱的人,不太可能從小習武,也不可能性情強勢。听眾人的形容,顧明恪是東都里很常見的幽居病弱的貴公子,這和顧明恪現在表現出來的樣子截然不同。
白千鶴觀察著李朝歌的神情變化,意味深長問︰「公主,你查他做什麼?」
李朝歌臉上毫無波動,她抬眼,絲毫不露怯地回視回去︰「我挑選駙馬,自然要考察他的上下三代,風評事跡。怎麼,有問題?」
白千鶴哈哈笑了,說︰「當然沒問題。公主選婿,皇帝選妃,再挑剔都正常。我——公主對顧明恪那麼親近,現在卻突然在背地里調查他的底細,——以為公主發現了什麼呢。」
李朝歌不上他的套,無懈可擊地笑著︰「我倒巴不得發現什麼。如果他有往來情史,媒妁之約,早發現才是好事。」
白千鶴知道試探不出什麼了,他收回目光,拍了拍衣擺,站起來道︰「好,接下來我會注意的。那我就提早祝福公主,得償所願。」
李朝歌從容閑適地坐在高座,聞言輕輕頷首︰「——謝,我會的。」
不遠處大理寺里,同僚跟著顧明恪走向皇宮,問︰「今日不是常朝日,到底出了什麼事,聖人突然召集群臣?」
「不知。」顧明恪眼楮瞥過前方那座剛剛開門的署衙,淡淡道,「到底什麼事,去了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