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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刻, 霍無咎收起弓,抽出腰側的馬鞭凌空抽了一鞭。

隨著一聲清脆的鞭響,四下的黑暗里頓時想起了馬蹄的聲響。

馬蹄聲由遠及近, 自黑暗中策馬而來的士兵便——倉皇四散的那數百精銳圍攏起來。凡有稍敢動武器的反抗的, 便被立時斬下馬去,一陣急促的刀劍拼殺聲後,那些人便被暗處涌來的士兵擒了個干淨。

霍無咎騎著馬,朝著大江的方向走去。

夜色朦朧,沒有月亮,便顯得更暗幾分。

數月——前,他也是在這樣的一片夜色之中領軍過江, 結——本該與他一——過江的數十萬兵馬,卻紋絲未動,只留下他領著寥寥無幾的士兵, 被南景的守軍團團圍困。

這是他——生——年打的第一次敗仗。

他懷疑過, 是自己制定的策略太過激進,又或者是他的部署出現的紕漏。他向來自信得——些自負, 此時也想方設法地想將這些錯處攬在自己身上,而不去想……

是他霍家軍, 在他背後捅了一刀。

他走上前去, 停在李晟的尸體前,低著頭,在昏暗的夜色中打量著他。

他死相極難看,圓瞪著眼楮, 鮮血已經——周遭數尺見方的土地染紅了。

霍無咎卻像看只被射死的動物一般,目無波瀾。

「——軍……」身後,魏楷有些擔心地出言道。

卻見霍無咎收回了目光, 面上仍舊沒什麼表情。

「去點兵。」他說。「看看李晟帶了多少人馬來做誘餌。」

魏楷知他難受,見他這番若無其事的模樣,便更有些心疼他。

他抿緊嘴唇,低聲道︰「是。」

他調轉馬頭,剛走了兩步,便听見霍無咎說道︰「凡有稍敢反抗者,殺。」

魏楷抽了抽鼻子,低聲應道︰「是。」

他剛走遠,紀泓承手下的兵馬便已——人押了上來。死得為多,此時也只留下了幾個活口。

霍無咎端坐在馬上,垂下眼,看著被押跪在地上的幾個人,聲音平靜地問道︰「是誰指使李晟的?」

其中一人費勁地抬起頭來。

高大的馬上,端坐著個高大的人,此時跨著箭,背著弓,手里握著一支馬鞭,閑閑地在手里甩,帶起細微的風聲。

那馬鞭分明沒——落在他身上,卻讓他毛骨悚然。

這是這人第一次正面看見霍無咎。

他自從參軍開始,便一直在霍玉衍——軍手下,便就是太子殿下。與勢如破竹、無往不利地霍無咎一脈相比,太子殿下溫厚謹慎,用兵也向來思量再三、步步為營。

自打霍無咎接掌他父親麾下全部兵馬那一日起,他們便活在了霍無咎的陰影里。

世人皆道霍無咎是百戰不殆的戰神,誰又看得見太子殿下為他們日日思慮、通宵達旦的辛苦呢?

但是,當時也便罷了,行軍打仗,要緊的是性命和勝負,而非這些。但如今,大梁已然立國,登基的也是如今的陛下,再讓太子殿下活在一個武——的陰影里,那便要後患無窮了。

今夜,他們知道實情的這些人,都是太子殿下最為倚重、最為信任的人。

他們自不可做出任何出賣的事。

那人看著霍無咎,咬緊了牙,什麼都沒說。

卻听霍無咎緩緩地接著開口道︰「霍玉衍讓他干的?」

旁側,立時有個士兵高聲道︰「非也!太子殿下什麼都不知道,是李將軍早就嫉妒你,想要除掉你罷了!」

霍無咎冷笑一聲。

「嫉妒我,除掉我?」他像是听見了什麼笑話。「他是誰,憑他也配?」

說著話,他單手握著韁繩,馬匹乖順地往前走了兩步。

「沒有霍玉衍的旨意,他敢假傳聖旨,敢帶兵渡江殺我?也不必你們在此跟我打馬虎眼,我早知道,今天,不過是想在你們臨死前,听你們親口承認一句罷了。」

馬匹在眾人面前緩緩踱著步。

其中一人听他這般輕慢的話,漸漸憋紅了眼楮。

他沉不住氣,開口大聲道︰「霍——軍既知道,何故還苟活于世!你若真為了大梁的江山社稷好、真——太子殿下看做親兄弟,就該早些自裁,讓他安心,何必讓他親自下令!你居功自傲,真當大梁沒了你便不行了嗎!反倒——你在一日,皇上和太子,便都不得安寢!」

緩緩踱步的馬停了下來。

霍無咎垂下眼,直看向他。

這人恐怕不知,霍無咎剛——那番成竹在胸的話,不過是詐一詐他們罷了。

……沒想到,不光詐出了真相,還詐出了這番……這麼令霍無咎新奇的話。

旁側的紀泓承都听不下去了。

飛鳥盡良弓藏,凡是武——,心里多少——數。但是……若無霍無咎,誰——本事——這般國庫豐饒、如日中天的景朝打成如今這幅苟延殘喘的模樣?須知十年前,景朝也不過是皇帝昏聵,但先帝留下的基業,離被敗光還早著呢。

但是,他們竟這般忌憚霍無咎,急著要——他害死……那可是他的親生叔父,他能夠互相交托後背的堂兄。

「霍——軍……」紀泓承見霍無咎半天沒說話,緊張地上前道。

卻見霍無咎抬起了握著馬鞭的那只手,示意他住口。

紀泓承閉上了嘴。

便見夜色下,霍無咎緩緩露出了個笑容。

沒什麼異樣,卻帶著幾分說不出的苦澀和諷刺。

「說得好。」他說。

說完,他面色一寒,單手扯著韁繩,足下一踢,策馬朝著大江的方向遠去了。

「全部俘虜,殺。」

——

這夜,大江波濤洶涌。

霍無咎點清了江邊的一萬兵馬,竟是肆無忌憚地一揚鞭,讓魏楷立馬提著李晟的人頭,帶人渡江,領自己口諭,——守在江北的全部將士,連夜送到江南來。

來往的軍船,一夜都沒停。

而在江面之上,一只不起眼的灰鴿飛過大江,在四更天時,飛到了臨安城里。

天際泛白時,兩匹快馬拉著一輛不起眼的馬車,飛快踏過漸漸淡去的夜色,踩過空無一人、染滿晨露的青磚街道,停在天樞門外,——一封急信遞過了緊鎖的宮門。

片刻之後,天樞門打開了一扇角門,馬車上的人匆匆下車,快步行了進去。隨著一道厚重的聲響,角門關閉,整個富麗堂皇的皇城,又成了一只鳥都飛不進的鐵牢。

只剩下那乘馬車,靜靜停在天樞門外。

——

宮門每天到了時辰都是要落鎖的。官員想要在夜里入宮覲見,只有手中有十萬火急的急奏,從離皇上住所最近的天樞門遞進去,——機會在夜里面聖。

這還是後主打登基之後,第一次被急奏從夜里吵醒。他被披上衣袍請到龍椅上,靠坐在那兒,還在打瞌睡。

他昨晚跟新入宮的兩個嬪妃鬧晚了些,這會兒才是剛睡下。

片刻後,他看見了疾步而來的龐紹。

他噗通一聲,自愛龍椅前跪了下來。

「臣曾有一件極重要的事隱瞞了皇上,而今東窗事發,是臣的錯!」他說道。

後主滿臉不解,——到嘴邊的哈欠憋了回去,問道︰「什麼事?」

「霍無咎逃了。」龐紹咬牙說道。「臣與北梁儲君霍玉衍一直有往來,他的手下今日發來急信,說霍無咎已引北梁兵馬渡江,恐——十萬——重。」

後主的眉頭皺得死緊。

龐紹的每句話他都能听明白,但合在一起,卻讓他迷糊了起來。

這都什麼跟什麼?一夜——間,怎麼就會突然發生這麼多的事?

便听龐紹拿出自己手中早準備好的幾封與霍玉衍來往的信件,放在後主的御案上,飛快同他解釋了起來。

「霍無咎渡江——前,霍玉衍便找到了臣。他想要霍無咎的命,卻不敢自己動手,便說要把霍無咎騙來,想借臣的手殺了他。臣本欲殺霍無咎,卻又臨時改了珠主意,——霍無咎活捉,就是想借此牽制霍玉衍——畢竟臣隨時都能講霍無咎完好地送回去,重新威脅他的太子——位,——此霍無咎在我大景,霍玉衍便也不敢妄動。」

卻見後主還一副沒睡醒的樣子,又問道︰「這就是你跟朕說,留著霍無咎的命有用?」

龐紹看著他這幅遲鈍窩囊的樣子,只覺厭煩。

若不是事出緊急,需要拿他的聖旨去搬周圍郡縣的兵馬,他——不會到這兒來給這廢物匯報這些。他嘴里的話,也六分真四分假,他自不會告訴後主,自己這幾個月,早靠著霍無咎,源源不斷地騙來了霍玉衍十數萬兩銀錢了。

龐紹咬牙︰「是的。但如今霍無咎月兌逃,不時便會危及臨安。臣請皇上的聖旨,立馬著人去周圍郡縣借調兵馬,保護皇上的安全。」

後主這——嚇醒了一半。

「快去,那快去。」他說。「可是,霍無咎是怎麼跑的呢?」

龐紹咬牙切齒。

「自是靖王放走的。」他說。「從臨安趕去江邊,再快的腳程也要三五日。這麼些時日下來,靖王府風平浪靜,定然是在給霍無咎打掩護。」

說到這兒,龐紹一抱拳,跪地道︰「皇上,您一定要——靖王捉拿看守住。他既能替霍無咎掩護,想必手中會——霍無咎不少的消息,甚至或許捉拿了他,還——牽制霍無咎的可能。」

後主卻顧不上這些。

「這病秧子倒是膽子大,敢通敵!」他咬牙切齒。「——真是賤人生的孽子,骨子里就是壞的!」

說著,他抬手便道︰「來人!速去靖王府,給朕——那賤貨捉來!」

卻听龐紹攔道︰「皇上,不可!」

後主皺眉︰「怎麼?」

龐紹道︰「靖王深不可測,此舉恐會打草驚蛇。臣有一計,請皇上听听。」

後主忙道︰「快說。」

便听龐紹說道︰「今日便——大朝會,皇上不如等他入宮——後,再——他留下。到時,他人在宮里,豈不是甕中捉鱉?」

後主一听,只覺——理。

他松了口氣,道︰「就按你說的辦。」

龐紹應是,便要退下。

後主的瞌睡也被驚沒了。他眼看著龐紹行禮後退,窗外,熹微的晨光隱隱透出,和殿中的燈燭光亮融在了一起。

後主忽然開口。

「舅父。」他喚道。

龐紹停了下來。

便听後主問道︰「無論如何,舅父都會留在京中,保護著朕的吧?」

便見龐紹低頭行禮,廣袖高冠——下,看不清他的神色。

「臣自會如此,絕不會棄皇上于不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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