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 江隨舟的高興並沒持續幾天。
陳悌被定罪之後,因著齊旻不依不饒,反復上書, 惹得後主不厭其煩, 便干脆連帶著陳悌幾個在禮部的同黨都定了罪。雖罪名沒有陳悌那麼嚴——,——少都被降了職位。
但江隨舟——沒想到,季攸也在那——人的行列之中。
原本此案到此為止,便再跟他沒有任何關聯,——在他被放出大獄的兩日之後,被以治下不嚴的罪名貶了官,被調任去了徽州。
徽州並不算太遠, 也不似嶺南偏僻,但到了季攸這個歲數,京官外貶, 便相當于被斷了仕途。
季攸身上本就沒了罪名, 龐紹——還——想方設法地刁難他一番,這才想出了這麼個主意。江隨舟略一思考便知, 必然是龐紹借著季攸與他斗法,借以警告他。
龐紹是在告訴他, 在他龐紹的手底下, 即便救人救成功了,也不會落得好下場。
江隨舟只覺一口——堵在了胸口。
他接連兩日都沒有去找霍——咎,在自——的書房里尋出了——原主所藏的孤本,連帶著——作為盤纏的銀票, 讓孟潛山一並送去了季攸府上。
孟潛山很快便回來了。
季攸收下了那——書冊,——將銀票退還了回來。
孟潛山將銀票交還給江隨舟,道︰「王爺, 季大人說,盤纏夠用,不必您破費。」
說著,他從懷里掏出了一封薄薄的書信,遞給江隨舟道︰「季大人還寫了幾句話,讓奴才轉交給王爺。」
江隨舟將那封信打開。
便見信紙上洋洋灑灑,字——恣意灑月兌。
【——謝王爺搭救,也請王爺勿再自責。
徽州風景宜人,梅花尤盛,某早已心向往之。算起來,若早——動身,某能趕在凋謝之前,親眼一觀徽州綠梅,豈不快哉?】
江隨舟看到這里,唇角松了松,終于揚起了個極淺的弧度。
人——在世,各有各的偏好與追求。而龐紹將他的喜好加諸于旁人,只當仕途與錢財是人人都喜歡的東西,才會以為他斷了季攸的前程,便是對他最妥當的懲罰。
但他——不知,他所謂的懲罰,對于季攸來說根本算不得什麼,這對江隨舟來說,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只是……
江隨舟端詳了那信件片刻,將它珍而——之地收了起來。
雖說對季攸來說,這貶官不痛不癢,反倒——他有機會縱情山水,但龐紹這仇,江隨舟——不會不記。
他也必須——同龐紹清算個明白。
可是如今,龐紹在朝堂上一手遮天,尤其是掌管官員升遷調任的吏部,幾乎——然掌握在龐紹手里。
他想與龐紹對抗,實是一件極為艱難的事。
——
霍——咎接連兩天都沒見到江隨舟。
他每日用了藥之後,便只能待在房中,有時隔著窗子能看見院中人進進出出,——出不去。
他只覺這兩天用過藥之後,腿上的疼痛都——嚴——幾分,甚至——得他心情都不大好了,念——少遍清心訣都不管用。
這兩日的時間于他而言,都比素日里——長一。
一直到了第三天。
李長寧像往日一般給他針灸,針扎到一半,忽然听見霍——咎開口——道︰「這兩天換藥了?」
李長寧一愣︰「沒有啊!」
他抬眼看向霍——咎,就見霍——咎皺眉坐在那兒,听到他答話,抬手揉了揉眉心,嗯了一聲。
李長寧忙——道︰「將軍這兩日,可是感覺有什麼不一樣了?」
霍——咎頓了頓︰「沒有,就是。」
李長寧應了一聲,繼續去扎他的針。
魏楷回頭看見霍——咎這番神態,便知是有什麼事。他連忙迎到床榻邊,——霍——咎道︰「將軍,可是出了什麼事?」
霍——咎沉默片刻︰「靖王府這兩日,可有什麼異動?」
魏楷想了想︰「屬下並沒听到什麼風聲,不過,今天一早,屬下跟著李大夫來這里時,靖王身邊的那個太監囑咐屬下小心。」
霍——咎一頓,抬眼看他︰「說了什麼?」
魏楷一愣,總覺得將軍听到這話時,語速似乎都快了點兒。
他忙道︰「也沒說什麼,就說靖王這兩天不大高興,讓屬下別觸霉頭。」
霍——咎收回了目光。
果然是有什麼事。
他沒再——話,那兩人也頗有眼色地各做各的事去了。一直到他們——人施完了針、給他用完了藥,退了下去,霍——咎才抬眼看向窗外,眉心皺得極緊。
前兩天還好端端的,能出什麼事惹惱了他?
霍——咎心下竟——出兩分不太平,徑自揣測起來。
莫不是朝堂上出了什麼事?但這兩日都未見靖王出門,更沒見朝中有人造訪靖王府。
霍——咎一整天眉頭都沒有松開。
幸而這日夜幕降臨時,江隨舟來了。
這會兒霍——咎已——用過了晚膳,正坐在床榻上,醉翁之意不在酒地拿著本書亂翻。江隨舟在床榻邊坐下,——道︰「你這兩日可還好?」
霍——咎放下了那本書,沒回答他的——題,反而道︰「出什麼事了?」
江隨舟不由得一愣。
他沒想到這事能傳到霍——咎的耳朵里,也沒想到他會——得這麼自然、且理所應當。
霍——咎見他沒說話,補充道︰「听說你這兩天不高興。」
江隨舟心下莫名——出了——異樣的熱意。
自從知道季攸——貶官開始,他便煩躁極了,周圍人都不敢招惹他,他能感覺得出來。因著他是那——人頭頂上的「主子」,所以他們不敢惹他,更不敢——不該——的話。
他自然也——從跟人說起,更談不上傾訴。
雖說他平日里並不是個敏感的人,但這樣的情緒總壓在心里,連個能說的人都沒有,還是教人心里發堵。
但他沒想到,霍——咎會——,更是沒想到,這——事情,他可以跟霍——咎說。
他頓了頓,緩聲說道︰「禮部的季大人貶官了,不日便——趕往徽州。」
霍——咎皺了皺眉,——道︰「不是與他——關麼?」
江隨舟道︰「定的治下不嚴之罪。陳悌被捕之後,這事便——然交給了刑部和吏部,本王——然插不上手。」
霍——咎沉默片刻,用陳述的語——道︰「那就是龐紹下的命令。」
江隨舟笑了笑,緩緩出了口——︰「確實是龐紹。他吃了本王的虧,就想給本王添堵,季大人不過是殃及的池魚罷了。」
霍——咎道︰「他既入朝為官,就需承擔這樣的風險。不過貶官而已,去的地方也不偏僻,遠離朝堂,于他而言,說不定是好事。」
江隨舟——搖頭。
「旁人可以這樣想,我——做不到。」他說。「——如何,他的災禍都是因我而起的,我絕不可什麼都不做。」
頓了頓,他微不可聞地輕嘆一聲。
「那可是龐紹啊。」
霍——咎一時沒有說話。
江隨舟也知他日日關在府中,路都走不得,自然什麼也做不了。他並沒指望霍——咎說什麼,話說出口,心里便舒服了一點,拿起孟潛山放在旁側的書冊道︰「倒是兩日沒來,有——忘了讀到哪里了。」
便是——將這話題略過,接著給霍——咎讀書听。
霍——咎靜靜看著他擺出若——其事的模樣低頭翻書,胸口悶得厲害。
……本就不是該他承受的事,——偏因為他——在帝王家,而強落在了他的肩頭。
他——是個冷血——情的混不吝便算了,偏——還是個心軟極了的人。該他管不該他管的,他都——往自——身上攬,到頭來支持不住了,還——硬撐。
便見江隨舟翻到了他上次讀到的地方,平緩而安靜地接著讀了起來。
可沒讀兩句,他的聲音便戛然而止。
江隨舟詫異地抬起頭,便見霍——咎不知怎的,劈手抽走了他手里的書。
「我來。」霍——咎道。
江隨舟面上露出了幾分詫異。
他看著霍——咎將燈挪近了——,神情雖冷淡疏離,——莫名透著兩分別扭。
分明眼都沒抬,更沒看他,像是在笨拙地對他表示安慰一般。
江隨舟一時間有——說不出話,只覺胸口有——發熱,像是將淤積在內的沉悶情緒,一點點地被燒掉了一般。
他定定地看著霍——咎,一時間說不出話。
便見霍——咎垂下眼去,在燈下翻開了手里的書。
他冷淡的神情驟然僵在了臉上。
接著,他眉毛緩緩擰起,抬眼看向江隨舟。
「……你前幾日念的,是這本書?」他——道。
江隨舟一愣︰「是啊?」
霍——咎的目光僵硬地落在書冊上。
與江隨舟這幾日所讀出的流暢平實的白話文不同,這書上的內容晦澀難懂,處處都是——僻字,擺在霍——咎的面前,天書一般,只看了兩眼,就讓他覺得腦仁發疼。
江隨舟湊上前來看了一眼,立時恍然大悟。
這書上寫的的確是極晦澀的文言文,畢竟寫書的是前朝的一個大儒,遣詞造句都極講究。古人的口語與書面語畢竟絕不相同,這——句子——法讀出口,自然——翻譯之後才能講得出來。
因著江隨舟本就是干這行的,所以翻譯起來得心應手,一點都不費勁。
「是同一本,不過是書上所寫不好讀,我便稍加調整了一番。」他說。
霍——咎——沒說話。
江隨舟有——不解地看向霍——咎。
他雖說是個打仗的,但怎麼說也是個古人,應該不會是看不懂吧?
但是……他怎麼這幅表情啊?
不等江隨舟搞清楚,霍——咎忽然將手中的書冊合了起來,隨手放到一邊,淡聲道︰「換一本,這個我前兩天就覺得——聊得很,沒什麼意思。」
江隨舟更疑惑了。
……不是吧,前兩天給你讀的時候,瞧你听得挺來勁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