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地, 周母單獨跟蘇昕交談著。
隔著幾根柱子,停車場空曠無人,周津 從坐進他母親車里起就一句話也沒說, 低頭看著手機。前方的司機也沉默不語。
沒過幾分鐘,車門重新拉開。周母坐上車, 而在她們原本站的位置,蘇昕已經不見蹤影。
周母淡淡說︰「那個女孩子……有一點令人討厭。」
周津 沒答這句話,也沒抬頭。他只是說︰「謝謝。」
原來,周母收到兒子電話,匆匆趕來,親自出手幫他解決這風流韻事。
她看著兒子︰「津 , 你只有惹出這種花邊, 才想起來自己還有個媽?」周母自降身份做這事, 但那女孩見到自己出現也一臉備受侮辱和倔強的臉, 口氣難免不好,周津 卻正正好望向她。她微嘆了下, 「你找我是對的。這事由我來處理,我肯定無法允許別人纏上自己的寶貝兒子……」
周津 卻說︰「她纏著我她不纏著我,我根本不在乎。」語氣毫無意味。
周母不由微微慍怒︰「怎麼?你既然不在乎, 找我來干什麼?」
「因為我在乎你做過什麼。」
周母一怔, 周津 也不等母親回答。微微不耐煩地收起手機,就像小的時候一樣, 他伸腳輕踢了一下前面司機的椅背︰「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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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老爺子不在,周母和兒子單獨吃飯。
周母坐在周津 旁邊,先問了兒子的職稱。
她倒不如何擔心周津 的副高,以他的能力是探囊取物。只是,她早听說, 那所嚴苛的公立醫院有一項不明文的傳統,再往上升正高,得有支邊半年的經驗。
周母實在覺得,以他們家的條件,兒子當醫生到這地步簡直自討苦吃。
她勸說他,可以調動到部隊醫院或市內其他三甲醫院,畢竟,職稱晉升得快慢和醫院管控得松緊也有關系。另外,周津 也可以放棄臨床,專門負責科研或參與幾個衛生部響亮的縱向課題,補行政的職位。
唇舌半天,兒子依舊淡著臉色甩出一句,不考慮。末了覺得語氣重,加了句,媽。
周母白皙的臉龐維持著平靜神色,知道兒子的意志無法被改變。周津 不像他父親熱衷于牢握權力,但從小就完全將自尊建立在自己所能取得成就上。只是,周津 最近松口向他父親求助職稱,周母以為他會略微松動。
說話間,周津 又垂眸看了一眼手機︰「容容說她今晚也會回來吃飯,等會她。」
周母沉默半分鐘,問︰「你們約的幾點?」
「沒約那麼詳細。」
周母便淡淡一笑︰「那就不用等,她肯定不會來。津 ,你還不了解那位的性子?所有不承諾到具體幾點的事情,她都是隨口應付。我以前最受不了豆豆這一點,有時候讓她幫家里做點事,口頭答應好,但掉頭就忘,不催著不行,一丁點的責任心都沒有。」
周津 一怔,腦海里瞬間就有什麼飛快滑過。
周母又催幾句,周津 便拿起餐具,他手腕一抬,周母留意到多出來的戒指︰「以前沒見過你戴戒指。」
「以前沒有這個必要。」周津 簡單地說,他低頭,也看著連續幾日主動戴著的戒圈,「以前我為別人買過一次戒指。」
周母想到蘇昕︰「是今天停車場里的那個小女人?」
周津 突然間看了母親一眼,周母心頭一突,沒再說話。他卻平淡說︰「蘇昕今天問我,她有什麼地方最像我初戀?就是許 ,很早因為車禍去世的女孩。」
周母用紙巾拂了下唇︰「年輕的姑娘從來沒有太難看的。」
她答得四兩撥千斤。假裝不記得她之前和趙想容說完話就被勾起的不安。想當初,兒子年少氣盛,拿了枚戒指就要向許 求婚。周母自然準備搶在他之前,找許 聊聊,遠遠地目睹許 意外出了車禍,她心思急轉,派了幾輛車把周邊的路口堵死,令救護車遲遲不來……
周津 淡淡答︰「如果論歲數,許 比她要小上好幾歲。」
周母輕輕地搖下頭︰「死人不提歲數。」說完立刻覺得這話未免有些過份,就再看一眼周津 ,他卻好像什麼也沒听見。
「無論是蘇昕和許 ,她們都見過我的母親了。這一點很像。」
周母心頭一沉,她隱約明白周津 今天為什麼把自己找來。她想起周津源打電話的時候,說了句,她處理這種事情更熟。周津 是準備一邊用她甩開蘇昕,一邊想用蘇昕來套自己的話?
她什麼也沒說。
今晚也下雨了。外面的庭院在夜色里呈現出一片霧茫茫的灰。沒多久,雨勢漸重,距離屋里餐廳很遠,也听不到。
正餐吃完,周津 沒像往日那樣匆忙離開。他看到有新送來的上好的山核桃,讓人遞來核桃鉗,耐心地給母親敲了半碗核桃仁。
周母沉默地看他做這些事。
真說起來,當時她以為許 會落得骨折之類的傷勢。但人死不能復生,她不是心慈手軟的性格,只是確實為兒子心酸。周津 多年來唯獨對許 一往情深,為了她,什麼都肯做得出來,這幾乎是人盡皆知的深情,連趙想容這種粉紅豹都被磕得頭破血流。
可是,周津 再決絕,又能對自己媽做什麼?
周津 看著自己母親︰「那時候為什麼支持我讀醫學院?我爸和我爺爺都認為醫生屬于‘服務行業’。」
周母回過神︰「他們是心疼你。」
周津 挑眉說︰「那您呢?」
周母看著兒子給她剝得工工整整的核桃,倒是微微笑著說︰「媽媽愛你。」
周津 說︰「如果進展順利,我和容容復合後就打算要個孩子。」
周母長長吁了口氣,她始終不明白,周津 到底又在什麼時候對趙想容產生那麼強的執念?她剛要追問,「啪」!
最後一個核桃殼,整齊地在周津 輕握著的核桃鉗里四分五裂。
周津 放下核桃夾,揀出半塊核桃仁遞給母親。他再抽出張紙巾擦淨自己的手指︰「我和容容的孩子過五歲生日前,你都不會見到他。我也不會讓你見到他。」
周母一分鐘內沒說出任何話。她面容依舊平靜,除了聲音微微惱怒︰「……趙家向你提的這個要求?還是,趙想容跟你吹了什麼枕頭風?」
周津 終于側頭笑了下。雖然很淡,但他倒是真的笑了︰「容容做不了這個主。再說,她現在什麼也不必跟我說——活人都未必講真話,死了,我倒才能查個清楚。」
他又緩慢地把話說了一遍︰「我還是您兒子。但您以後想見我孩子,五年內不行,只能讓我爸帶照片。」
周母的臉上頭一次露出了失控的苗頭,她厲聲說︰「你這是想給我判刑嗎?不打算讓我見親孫子或親孫女?」
她穩了穩聲音說︰「津 ,許 的車禍已經過去多少年,現在只有你小題大做,它才是個問題。我是你的母親,你就這麼讓我傷心?這麼多年來,我沒有催過你和豆豆生孩子,我對豆豆也不錯……確實等送去醫院,我才知道,那小姑娘懷孕,當時我已經吩咐過醫生要全力搶救。那個許 也不是心思單純的,她……」
周津 抬起手,將桌面滿滿當當的核桃仁傾倒進他腳下的垃圾桶。
「不管你‘吩咐’不‘吩咐’,醫生都應該全力搶救許 ,這是他們的工作。平生再憎恨的人,醫生都不希望他死在自己台上。」他漠然說,「媽,你不用反應那麼過激,五年的時間很快會過去。」
因為許 去世而戛然為止的故事,終于在這個雨夜,填上最後的拼圖,時間讓那麼多痛苦和疑惑,最終變成了一句他諷刺母親的「很快會過去的」。
半夜的時候,周津 從他父母家回到趙想容公寓。
他路過門口的鮮紅行李箱,稍微停下腳步。那個女人還是一直嚷嚷地要去法國,自從上次收拾完行李,就總是將行李箱擺在門口,出入進來都能看到,就像和他賭氣似的。
周津 伸手模了下金屬行李箱外殼。
他想到許 祖母去世前,掐住趙想容,說趙想容害死她孫女。也許許 祖母的頭腦已經糊涂,把趙想容錯認成匆匆趕來逼她簽什麼手術協議書衣衫華麗的母親。
周津 沒有跟他母親解釋,他同樣決定當一個騙子。永遠不把許 懷的孩子是趙奉陽的真相說出來。
他心情很平靜,甚至沒有之前對這個時刻預判的憤怒。但周津 今晚確實很想見見趙想容。
每一年在許 忌日,曾經是周津 和趙想容吵架的高峰月。他心情極度低落,趙想容卻邀請別人來家里一起尋歡作樂,或者她自己喝得酩酊大醉,半夜回來,敲門進來就要爬他的床。
周津 有一次做完愛後直接把她鎖在他衣櫃里,等了半個小時,她縮在里面自己睡了。
因為他從不在意,也因為趙想容從來沒告訴他。周津 是到最近的日子,才發現,她的生日就是那段時間。
趙想容同樣也是半個小時前才被周父送回來,她剛剛躺下不久。床頭櫃依舊開著台燈。
美容部的同事送了她一個銅離子的眼罩和口罩,是某台灣女星代言的三無微商產品,據說有預防皺紋的功效,被幾個kpi一推,在網上賣得幾近月兌銷。
趙想容也不管有用沒用,她臨睡前用它把自己的臉裹得嚴嚴實實,就像粉色的蠶蛹般靜止著。
周津 到她床邊坐下,看了她幾秒,伸出手把她面罩揭開。
趙想容正耳鳴得厲害,逼著自己睡幾個小時,此刻啊了聲被驚醒。
她面色一冷,把手揚起來就要打人,但頓了頓,又從長長的睫毛間瞪他一眼,硬生生地沒發脾氣。
周津 伏要親吻她,趙想容側開頭,有那麼幾秒,她就像一只被噎住而不停扇動巨大翅膀的金剛鸚鵡,幾秒後,吐出一小坨粘粘乎乎,乳白色的塑料東西。
這是她臨睡前習慣貼的美白牙貼,忘記取出來。趙想容微吸著涼氣,牙痛般地說︰「……嘶,巨酸。」
周津 也微微皺眉︰「何必為了愛美這麼受罪。」
趙想容也不理他,她哼了聲「今天我的嗓子真是喪」,就又到盥洗室漱口。
周津 等她回來的時候,他靠在她的床上,順手把她床頭櫃的相框、花瓶乃至台燈的背部和底部都檢查了一遍。
一無所獲。
她沒有再在物品的後面,留下什麼文字,或者涂黑什麼。
周津 看到她床頭櫃有一個充電的ipad。
最近,趙想容改了她手機和電腦的所有密碼,但ipad密碼倒是沒變。迷上手游前,趙想容是卡戴珊家族的忠粉,臨睡前看幾集真人秀。
相冊里截圖了不少坎爺家的新裝修,其他雜志的美輪美奐封面圖片和各種浮夸表情包。點開瀏覽器,網頁最新的搜索內容除了時尚內容,其他都是微博熱搜,用來補充她的八卦儲備庫︰張雪雪被爆夜會小男友,梁氏娛樂總裁怒懟粉絲,33歲副教授醫生征妻引熱議……
周津 無聊地翻著翻著,直到他突然看到一句話︰「上一次,你問我愛你嗎,我沒有說實話……」
他的手一停。
周津 無意間點開備忘錄。電子賬戶都有同步功能,把她手機里的備忘錄,不知不覺地同步在多個設備里。
他稍微思索,明白趙想容那晚涂黑的婚紗照只是個幌子。眼前,才是她真正想寫給他的回信。他心中松口氣,兩人自從解開信件的迷霧後,好像就跟文字杠上,只有用文字才能交流。
盥洗室的流水聲漸弱,周津 控制著自己閱讀速度,讀得很快卻也既仔細。眼前的短信密密麻麻的,四舍五入,等于是她第一次完整寫信給他。
「上一次,你問我愛你嗎,我沒有說實話。愛,是私人的感受,不需要問別人。當我感覺一個人愛我,他就是愛我,當我感覺一個人不愛我,他表白3000遍也沒意義。我始終都記得,我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見面,你從我身邊低頭走過,真的非常帥,我當時心想,哇,不愧是你!」
周津 微微提起唇角,直到看到下一句。
「即使你戴著口罩,和一千個人同時出現在機場,我都會一眼認出你。愛豆必須經得起市場和粉絲的雙重審美考驗。你通過了考驗。至少,不像我那個前夫,隨便招惹什麼夜總會里賣藝不賣身的小女孩,讓人覺得,emmmm,那他的審美還真是挺隨和的。」
周津 看到「愛豆」,心里一動,機械性地往下又讀了幾句。
很快,他意識到心里的百轉千回白轉了。
「據說,藝術家經常選錯自己的人生伴侶。我不是什麼藝術家,但以我的經驗,愛這種東西,即使曾經存在也會徹底磨滅。人在有更高目標的時候,可能才不太容易執著這些有的沒的。比起祝你收獲更多的愛,我祝你走向更高的舞台。如果你以後想不開也打算結婚,我祝你的另一半不僅僅是你的愛人,她還應該是你的好朋友——否則不管你事業再順利,回到家看著對方,都會想這是哪兒來的野雞?」
——一樣的拉拉雜雜,一樣的愛抖機靈,一樣的沒個重心。
典型的粉紅豹寫作風格。
這是趙想容寫給別人的東西。
周津 幾乎下意識地想,這肯定又是假懷孕報告後,趙想容玩的一個新的愚蠢的惡作劇。
他拉到開頭,先迅速地翻了下備忘錄的初始編輯日期。
但是,備忘錄的編輯日期不是昨天,也不是最近的日期。實際上,他誤打誤撞看到的,是趙想容和涂霆分手後,她準備發給涂霆緩和局面的一則真實短信草稿。
寫完後,趙想容就拋在腦後。
她沒有發送。
分手已經成了定局,事後抒情也沒有任何必要。再或者是,學渣之間永遠存在一種真誠的惺惺相惜,涂霆經常在網上被他的黑粉諷刺沒文化,簽名像小學雞。趙想容也難免覺得,涂霆讀70字以上的分手信,必然犯困,世界上偏愛讀長文字的直男,周津 是罕見長得不丑的一個。
——備忘錄里其他的內容,都是按日期排列的借衣列表和公關發來的拍攝日程。
周津 重新再讀了一遍,他將這則備忘錄一鍵刪除。但意志力無法改變文字,剛剛的每一個字,在他心中低空滑過。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直到盥洗室的門再被推開,趙想容帶著滿身的香氣,盈盈撲回到床,一條長腿輕輕松松地折在臀部下面,也學著他橫倚在床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