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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山延的頭部不動, 只放下目光,看著晏君尋蜷縮在沙發上的輪廓。停滯區156號分區36809的故事就像垃圾場里的蒼蠅一樣常見,時山延沒有復述的,但他也沒有對晏君尋說「不」。

晏君尋在等待中壓麻了自己的手臂,思緒開始無邊無際地狂走。他看過停滯區的照片, 那里的垃圾匯聚成海, 爛掉的耗子滿地都是。

時山延終于開口︰「36809的生活很無聊, 有一天他終于煩了,想找點別的事干。黑豹在停滯區征召新成員, 他去報了名, 結果發現自己天賦異稟。他因此前往基地, 開始射擊訓練, 畢業後投身保衛聯盟的偉大事業, 從此過上了花天酒地的幸福生活。」

晏君尋的毯子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他回過頭,對時山延說︰「你講超綱了, 這是01ae86的故事。」

時山延的表情不變︰「你快睡。」

晏君尋望著他,問︰「你會給我講36809嗎?」

時山延說︰「如果你好奇停滯區的風土人情, 我推薦聯盟記錄片給你。」

晏君尋再度翻身, 看了看他,沒再講話。

時山延覺察到自己的心髒被刺中了, 晏君尋柔軟的觸角已經伸了進去,在他貧瘠的世界里戳出意想不到的漣漪。直覺告訴時山延此刻的處境很危險,意識卻在說沒關系。

「……36809, 」時山延的手肘撐著膝頭,俯過些身體,這個姿勢讓他離晏君尋近點,「36809出生在垃圾場,距離你的玻璃房很遠。」

時山延看著晏君尋白皙的臉,有種貪婪正在溢出。然而奇妙的是,他這樣擁有跋扈惡性的人,卻能倒映在晏君尋清澈見底的眼眸里。

「36809負責打掃156號分區的停車場,日常就是撿耗子,撿夠一百個能換頓飯,」時山延語氣平常,「生活還不錯。」

晏君尋撥開亂糟糟的發,問︰「要撿活的嗎?」

「只要不是爛得太惡心,他們都會照單全收,」時山延的目光始終沒離開晏君尋,「不過這份工作後來黃了。」

堆積的垃圾沒有進行科學處理,泡在里面的耗子四處啃食,逐漸變異。停滯區在2150年爆發了鼠疫,人類尸體代替老鼠泡在垃圾海里,而光軌區也在那一年開始普及光傳車。

「36809開始混跡街頭,」時山延想到停滯區骯髒的街道,語氣逐漸開心起來,「交了不少朋友呢。」

這些「朋友」經常觸犯聯盟法律,區域督察局的系統根本追不到垃圾山深處,靠近南線聯盟的邊緣地帶時常發生火拼,走私最早就是他們的生存手段。他們在停滯區生活得逍遙自在,比督察局成員更讓當地居民畏懼,其耀武揚威的程度直逼隔壁南線聯盟的毒梟。

時山延跟這些「朋友」相處很愉快,雖然對方不這麼想。等到黑豹去征召新成員的時候,大家都報名了。

「36809和他們有場漫長的告別,其中的心理路程你可以自動填補,」時山延建議,「盡量悲情一點,這樣符合故事情境。」

最終測試只有時山延活到了最後,他像撿耗子一樣撿走了這些人的名牌,把他們變成了自己的分數。這些人殘余的力量相互抱團,在停滯區形成了如今的組織。時山延進入黑豹後經常在任務名單上看到他們,他沒事干的時候都會去跟他們打「招呼」。

2162年時山延被驅逐出隊,黑地上擊殺時山延的帖子有百分之三十都來自于停滯區組織,他們對時山延的恨意不是無緣無故。

「……36809經過這些事情終于長大了,他來到了新世界,」時山延看到晏君尋閉上眼楮,听到晏君尋平穩的呼吸聲,「新世界里有個玻璃房,竟然有人住在里面……後面就是01ae86的故事了。」

晏君尋的手指無意識地模了下毯子,蹭到了時山延的手背。他感受到時山延的溫度,沒有前幾次那麼可怕,像是羽毛編織的軟床,兜住他的思緒,讓他從那些現場回到這里。

「……晚安。」晏君尋意識飄忽,陷入了沉睡。

濃稠的夜色把時山延所剩無幾的情感裹黏起來,他听見黑暗里的雷聲。但當他的目光循聲而去時,卻發現雷聲來自于他的胸腔內部。

他沉默須臾,說︰「晚安。」

* * *

林波波對尖叫聲後的風扇毫不知情,他完全搞不懂那面電風扇的重要性,那是他媽買回來的東西,擱在那里很多年了,每個夏天都會「呼嚕嚕」的轉動。

他此刻正在為自己的舉動而亢奮不已。

林波波在客廳里對著鏡子走來走去,他套著爺爺老舊的西裝,幻想著萬眾矚目下的采訪。

「您對自己的行為如何看?」

劉晨肯定會惺惺作態地問他這個問題,他已經在本子上寫好了答案。

「很、很好,」林波波端著手,對著鏡子抬起些下巴,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很自信,「我很成功。這些新聞,」他放慢語速咬清字,「因為我而轟動聯盟。我會被歷史記住,犯罪史上肯定會留下我林波波的名字,那些,那些犯罪學家,他們會排著隊來研究我。」

林波波答完就皺起眉,他發現自己的駝背好不了了,強行挺直身體時肚子也會凸顯出來。這讓他感覺氣餒,卻又無法解決。

林波波,你含胸駝背的窩囊樣跟你老爸一樣。你真不愧是你老爸的種!

母親鄙夷地戳著林波波的腦門,他年幼的身體跟著搖晃,額頭上很快就浮出一片紅色。他嘴唇翕動,不敢講話。

「我要,要找個形體老師,」林波波高聲說,「糾正我的儀態。」

他想起第一個獵物吳瓊花,那個女人也含胸駝背,咳嗽時佝僂的身體像蝦米一樣,在他眼里說不出的猥瑣。但他覺得吳瓊花最像他媽,他媽生病後就是吳瓊花那樣。

林波波想,年老色衰的女人都一個樣——這話是白晶晴說的。白晶晴當時撫模著他的額頭,朝著他輕輕吹氣,嘻嘻笑著講出這句話。那股芬芳讓林波波迷失了方向,他渾渾噩噩地跟著白晶晴,被白晶晴迷得不知道東南西北。

他很愛白晶晴,愛到想跟白晶晴結婚。他認為自己能和白晶晴組成完美的家庭,也許他們還會有孩子呢。

林波波想到這里,又覺得難受。他胸口悶得慌,連帶著幻想也不願意繼續了。他月兌掉爺爺的西裝,疊放回衣櫃里。

爺爺的衣服都由他媽洗,包括內衣褲,有時候他媽也會睡在爺爺的臥房里。

這是便于照顧他。

他媽在客廳里架著腿,點著劣質煙,不看林波波一眼,嘴里反復說著。

以免他半夜被痰嗆死。嗆死就好了,這個老不死的東西。

他媽捋著頭發,露出沒有血色的青白面容。她不罵人的時候經常坐在那里獨自抽煙,望著臥房的窗戶,听著外邊的聲音。但她很少出門,像是已經習慣了這樣邋遢的生活。

林波波的世界就是由他媽構成的,那種分裂的黑白世界。

這世間投胎才是個技術活。

他媽每次抽完煙都要幽幽地說。

你天生就賤,非得鑽到我的肚子里。我罵你是命,你懂嗎?我的命太爛了,所以你在根子上也爛了。這輩子當不了上等人,就是別人的獵物,橫豎都要被糟蹋。

她看向林波波,嫵媚的大眼楮空洞洞的,像是干枯的老井,里面有讓林波波心驚肉跳的東西。

別像你爸被個婊\\子迷惑。我最討厭婊\\子了,她們比你還賤。

林波波用t恤擦汗,默念著「比我還賤」,回到客廳里,打開電視。他坐得端端正正,仿佛他媽還在看著他,連頻道都是少兒頻道。

「我要找個形體老師,」林波波揪著t恤,「找個形體老師。」

易蜓腦袋昏昏沉沉的,但是她一直在留心林波波的聲音。她听到林波波重復著說「形體老師」,不由地咬緊牙,有了個念頭。

* * *

「易蜓的媽媽是芭蕾老師,」晏君尋站在老小區的車棚底下,一邊打量樓房,一邊說,「單身,在新商圈那邊開班授學,已經準備在那邊買房子了。督察局不肯向她說明案子的進展,她就守在督察局門口。」

時山延仰頭看著樓房,說︰「易蜓也是自己上學?」

「她是有媽媽接,」晏君尋提到母親都是「媽媽」,「但是她失蹤那晚我們在‘麗行’。區域斷電了,她媽媽堵在半途幾個小時,等到了學校時易蜓已經不見了。」

今天的停泊區很熱,太陽暴曬著地面,這會兒沒幾個人出門。小區里靜悄悄的,只有那些風扇轉動的聲音。這些小區里都是風扇,想單靠這個找凶手的住處很難。

時山延抬手擋住陽光,環顧了一圈。

但是凶手不敢動住宅附近的女孩兒,他每次都在蹲點。這種畏畏縮縮的心態很大程度上暴露了他的範圍,他不住在幾個受害者的附近,他住在能夠自然而然接觸到她們的位置上。

這就像個圓,他把自己視為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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