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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玉璋凝眸一瞬, 想走下台階迎過去, 皇帝卻已經從對面的台階上下來, 大步走了過來。

謝玉璋忙走下台階,福身︰「參見陛下。」

李固站住, 掃了一眼院中諸人——全是女郎。這里畢竟是內院,畢竟是她的正房。

李固徑直走了進去。

和外院待客的正廳里擺著端端正正的椅子不一樣, 正房的廳堂里便擺的是寬闊的大坐榻。上面堆的全是繡著漂亮花紋的大號隱囊,舒適懶散之感撲面而來。

一般人家便是內宅的正房也不會這樣擺設, 實是因為這個府里現在沒有、以後也不會有男主人, 府中女子居多,許多地方便與普通人家不一樣,隨心所欲,怎樣舒服怎樣來了。

李固頓了頓。

謝玉璋一跟進來, 便明白李固為何站著不坐下了,忙喚人︰「收拾一下。」

侍女們手腳麻利, 將多余的許多隱囊都收了去, 坐榻便變得像個樣子了。但李固依然沒坐, 只是站在那里。

侍女們都退出去, 謝玉璋走過去,問︰「陛下怎麼到我這里來了?」

李固轉過身來,問︰「你的歡郎呢?」

謝玉璋滯住。

李固道︰「吃喝玩樂, 你果真是一把好手。北瓦子都跟著你的喜好走。歡郎名氣這樣大,我在宮中都听到了。特來見識一下。」

皇帝咄咄逼人,謝玉璋更呆滯。

見她這樣子, 李固心頭無名火起,他強按住,沉聲道︰「去,把他喚來讓我也見識見識!」

他一撩衣擺,坐在了榻沿上,腰背挺拔,盯著謝玉璋。

謝玉璋嘆了口氣,問︰「是七哥告訴陛下的吧?」

李固道︰「誰說的不重要。」

「除了七哥,也沒別人了。」謝玉璋走過去,為他斟茶。

李固冷冷道︰「別顧左右而言他。」

「言什麼他?」謝玉璋道,「陛下第一次來我這里,總不能連口水都不給陛下吧。總得先喝口水順順氣。」

李固覺得今天不殺人,自己心里這口氣恐怕都順不下去。

但謝玉璋親自捧著茶杯奉到面前,他還是接了。

兩個人的指尖微微踫觸。

才啜了一口,李固便听見謝玉璋說︰「歡郎,進來見過陛下。」

李固愕然抬頭。

謝玉璋就站在他身旁,絲毫沒有動地方,只不過微微轉著身子朝著門口而已。她這樣喚法,仿佛歡郎此時就在門外听喚一樣。可門外只有一群女郎……

胡進扶著刀站在門口,听到謝玉璋喚,他抬眼朝女郎中看了一眼,看到歡郎提著衣擺邁進了正房。

胡進抬頭望天。

他沒欺君,他一個字都沒欺君,歡郎就是長得好看。

但李固見到歡郎,就知道自己被李衛風給耍了。

李衛風張口「歡郎」,閉口「男人」,給了他極強的誤導。胡進也說歡郎生得「好看」。他把這個「歡郎」想象成如林仲詢那樣的美男子了。

謝玉璋每遇到林仲詢,就眉開眼笑。那份笑意是沒有任何壓力和矯飾的,是發自內心的輕松愉悅的。

她自己都說過喜歡美人,看見美人就心情好。林仲詢就是美人。

但李固非常清楚,他身邊這些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他與謝玉璋的情形。林仲詢實在是他看好的人才,這樣聰明的人,絕不會犯不該犯的錯誤。

他雖然心里堵,卻也不擔心。

可一想象謝玉璋把一個如林仲詢那樣的男人收進了自己的府中,再想到草原男女間是什麼風俗,又想到她十四歲就去了那里……

李固就覺得想殺人。

只殺之前,他想先看看這男人。不料,看到的卻是個「少女」。

這「少女」剛才就跟女郎們在一起,仔細看,「她」穿的也的確是男裝,梳的也是男子發髻。只「她」容顏秀美,衣裳顏色又鮮艷。李固剛才一眼掃過去,「她」站在一群女郎中,雌雄莫辨,竟毫不違和。

歡郎跪下給皇帝叩首,聲音裊裊動听。

李固盯著他。

謝玉璋道︰「這孩子今年十四,他的養父是原來內教坊的教坊使,流落到了宮外。他養了幾個孩子,訓練得很好。這些孩子原就是要作伶人,為保持嗓音,早早便淨了身。我一看正好,便將他們幾個帶回府里教導宮廷規矩,想著教好了,帶去給貴妃娘娘。」

她道︰「我知道前朝奢靡荒唐,陛下不喜。只陛下也別太矯枉過正。陛下日理萬機,自是沒心思玩樂,可娘娘們在宮里實在是寂寞。永寧是想著,進宮先帶他們去給陛下過過目的,求陛下個恩典,讓他們留在宮里。若陛下不願意,什麼時候娘娘們悶了,我什麼時候帶他們進去也無妨,不過就是麻煩些。」

「只沒想到……」她抬起眼,看著李固道,「陛下的消息這麼靈通,先來了。」

謝玉璋表情嚴肅,一副臣子奏對般的認真模樣。但李固就是覺得從她的語氣中听出了譏諷之意。

李固抬頭看了看這正房的屋頂,橫梁上都繪著精美的花紋。當時給她修繕這公主府的時候,他特意囑咐過的。後來修好了,他是來看過一回的,工匠們很用心,他也很滿意。

李固把頭放下來,鎮定道︰「你有心了。」

謝玉璋恭敬道︰「不敢當陛下謬贊。陛下要歡郎唱一曲賞鑒一二嗎?」

李固道︰「你的眼光我信得過。」

謝玉璋道︰「陛下勵精圖治,臣妾卻習慣了,總帶著些奢靡風氣,以後定會一日三省,克勤克儉。」

李固道︰「不必,女郎家原當過得輕松些,你喜歡怎樣便怎樣。」

謝玉璋抬頭︰「陛下還有別的事要訓示嗎?」

李固有些困難地道︰「……我只是來看看你。」

謝玉璋道︰「和歡郎。」

一直都還沒人喊「平身」,歡郎便一直都還跪在地上。此時他額頭汗涔涔的,只想捂住耳朵,恨不得一個字都不想听。

謝玉璋這一句「和歡郎」才讓李固想起來地上還跪著這麼一個人。

歡郎生得秀美,雌雄莫辨,宛如少女。胡進說他「好看」真是一點都沒說謊,只不過不是林仲詢那種好看而已。

李固現在然依然很想殺人——想打死李衛風……和蠻頭兩個混蛋。

李固終于無話可說,他本就不善言辭的,何況是在謝玉璋這樣舌燦蓮花的人面前。

他只能看了看歡郎。

歡郎有幾分靈性,收到這一眼,立即爬起來退出去了。

門還被關上了——歡郎和胡進一起關的。大家都是有眼色的人。只歡郎立刻退得遠遠的,胡進想了想,也退開了些距離。

侍女們也退了。從前公主還侍奉烏維可汗的時候,也是不叫她們上前的。

屋中沒了旁人,李固站了起來︰「是我不對。」

謝玉璋恭順道︰「臣妾不敢。」

李固躊躇,道︰「你別生氣。」

謝玉璋淡淡笑笑,抬起眼,一雙鳳眸瀲灩,素手捻住了李固的袖角,對他嫵媚一笑。

李固怔住。

謝玉璋抬起手,指著對面的一道房門,告訴李固︰「那扇門後面的次間,是我日常起居的地方,再往里穿過一道門,便是我的寢室了。陛下既然來都來了,不如和玉璋春風一度,白日里宣些什麼吧,也省得空來一趟,多不值。」

李固一僵,道︰「玉璋!我沒這想法!」

謝玉璋笑得妍媚風流︰「那陛下是想什麼呢?陛下一個郎君,都不等著我的侍女通稟,便闖進內院,直入我一個女郎的正房。陛下沒這想法,是有何想法呢?」

李固微窘。

謝玉璋已經猜出來了。

「今日我喚了歡郎在這里給他講宮里的規矩,想來陛下定是問了外院的侍女,知道我與他在一起,腦子里自是勾勒出一幅白日宣婬的圖畫,便怒沖沖地來了是不是?」

李固更窘。

事實與謝玉璋所猜測的已經很接近。

他進到公主府,自然是先被請入正廳。他便問侍女,永寧公主何在?

侍女道,在正房。

他又問,歡郎何在?

侍女道,在正房。

李固當時一股怒火便直沖了上來。

他倒不至于齷齪到會覺得謝玉璋白日宣婬,但謝玉璋讓一個男子入她的正房已經足夠令他怒火中燒。

這股子怒火和之前的怒氣混在一起,怒意更是翻倍。

便有了今日的直闖。

謝玉璋的笑冷而艷,是李固從未在她身上見過的模樣。

她從前笑的時候雖然也有矯飾,但多數明媚,讓人心情愉悅。此時此刻她眉梢眼角的瀲灩卻讓李固知道,她真的生氣了。

見他不答,謝玉璋輕「呵」一聲,放開了他的袖子,轉身。

李固反手捉住了她的手,將她拉住。

「我沒有將你想得那樣不堪。」他咬咬牙,道,「只我告訴過你,我不是聖人,我是個男人。我總有忍不了的事。」

謝玉璋道︰「在你心里,我便是這樣蠢嗎?」

她嘆息︰「我既向你求庇護,自然知道什麼可以做,什麼不可以做。」

李固卻道︰「你若真知道,在我需要的時候,為什麼如此心硬?」

謝玉璋抬眸。

李固的眸中有怨。

謝玉璋垂下頭︰「我不敢。」

帝王不表露于妃嬪面前、不表露于臣子面前的脆弱卻展露在她眼前。

帝王的內心里對她有怎樣的期待?

謝玉璋擅長窺探旁人內心,卻從不願意對旁人打開自己的內心。然人心從來是以人心換。沒人能做到真的鐵石心腸。

「我看到一扇門對我敞開,我不敢走進去,怕把自己陷在里面。」

「就……很怕。」

「因為在漠北,陛下是我的退路。在雲京,我已經沒有別的退路了。」

「妾,故而膽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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