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固果然是說不出來的。
他一生追求做「對的事」, 在他的人生準則里, 為自己的女人撐起一片天, 做一個好丈夫,是「對的事」之一。
且謝玉璋所說, 句句屬實。
三嬪尚且罷了,于崔盈鄧婉, 李固當年也並未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能身登大位,也是曾真心將她們二人視作妻子來看的。
「陛下覺得對我有足夠多的憐惜, 不過是因為我佔著來得早的便宜罷了。」謝玉璋道, 「算起來,我又比她們都更早認識陛下。」
「但這世間,只要可以,沒有女子願意為妾。三妃三嬪絕不會說她們不願, 是因為陛下不是夫君,是君夫。」
「我實是慶幸我如今還是自由之身, 還能對陛下說一句‘我不願’。」
謝玉璋笑道︰「陛下, 我作公主作得可自在呢。陛下就再憐惜我一下吧。」
她此時不再如剛才那般拘謹了, 笑容里隱隱透著狡黠。
李固道︰「你實可恨。」
「是呢。」謝玉璋欣然道, 「陛下想是也看明白了,我便是這樣一個人,汲汲營營, 又貪心,又小氣,又卑鄙。」
李固氣得想再喝一杯茶, 杯子卻是空的。
謝玉璋忙給他斟上,小銀勺輕灑些許鹽粒,抬眼︰「夠不夠?」
李固道︰「夠了。」喝下。
謝玉璋道︰「陛下叫臣妾說人話,臣妾也想陛下以後不要總繃著臉嚇人。臣妾不知道陛下是喜是怒,說話當然小心翼翼,盡撿那好听的來。這難道還怪臣妾了?」
李固放下杯子︰「你心里明白得很,我不會因為你說錯話而生氣。」
謝玉璋厚顏道︰「陛下也知道,臣妾敢這樣放肆,就是仰仗得陛下啊。而且臣妾早說過,陛下笑起來好看,實該多笑笑的。」
李固撐著膝蓋,看著她道︰「我看到你便生氣,笑不出來。」
謝玉璋訕訕。
殿中安靜了一會兒,李固道︰「玉璋,我讓大姐禁足一個月,算是給你賠禮。」
謝玉璋嘆了口氣。
李固道︰「我知道委屈了你,但義父于我,實在恩重。」
謝玉璋道︰「陛下既讓我說人話,我想說兩句,不知道陛下肯不肯听?」
李固道︰「你說。」
謝玉璋道︰「前朝武帝時,有妃嬪賄賂內侍打探皇帝行蹤,故意與皇帝‘偶遇’以求臨幸。武帝察覺,當場便賜了那妃嬪白綾,使內侍絞死了她。貴妃娘娘昨日這事,算計我事小,窺探聖蹤,給陛下用禁藥,此兩件才事大。」
「陛下雖立國已三年,只這後宮,仍舊是當成從前的後宅對待。樁樁件件的規矩實在都該立起來了。皇帝豈可被人算計?誰都不行。如昨日這樣的事,再不可以發生。」
李固沉默,道︰「你說的對。」
謝玉璋告訴他︰「這事也不難,原本宮中規矩都有典籍可循,許燒毀了些,但多少還能找得到。賢妃淑妃都是世家女,難不倒她們。陛下委了誰都行,叫她們整理出來便是。」
李固想了一下,道︰「婉娘孩子還小,我讓盈娘做這個事吧。」
說起孩子,謝玉璋笑道︰「皇長子真是虎頭虎腦,一看就聰明呢。」
李固的表情都柔和了起來︰「淘氣著呢,我常揍他。」
男人一旦作了父親,便和青年時代再不一樣了。
謝玉璋掩袖而笑。
李固凝視著她彎彎的眉眼。他的凝視毫不遮掩,再不像從前那樣了。
昨日「含春」的效力仿佛還沒過?
謝玉璋捏著袖子遮著半張臉︰「陛下?」
李固道︰「你笑起來好看。」
謝玉璋道︰「陛下才是龍章鳳姿……」
李固道︰「說人話。」
「咳。」謝玉璋道,「習慣了。」
她放下袖子,嗔道︰「陛下夸人,就只會夸個好看。」
李固難得笑了,他的姿態放松下來︰「玉璋,這樣就挺好。」
「貴妃那里,你不喜歡去,以後不必過去了。」他說。
只說完,看到謝玉璋臉上露出喜色,他頓了頓,道︰「以後朔日望日……」
卻想到朔日有朝會,通常時間比較長,遂改口︰「以後每旬末日過來見我。」
謝玉璋笑道︰「好呀,我和七哥一起來見陛下。」
李固道︰「你可以試試。」
謝玉璋一噎,咬起唇來。
李固道︰「在想什麼?」
謝玉璋想起他昨日抱著她向床榻走去,手臂像鐵一樣……微微垂頭︰「沒想什麼。」
李固道︰「我昨日是中了藥香。」
謝玉璋忙道︰「我沒有不信陛下。」
李固道︰「你臉上就寫著不信。」
想起昨日,他猶自恨恨︰「我早與你說過,男人在這事上不可靠,你明知我中了藥香,還敢進我的房。昨日我若不是還有一絲清明,便是將你怎樣了,你也怪不得我。」
謝玉璋蔫頭耷腦︰「陛下說的是。只玉璋是信得過陛下的品性的。」
李固道︰「我是男人,不是聖人。」
謝玉璋咬唇道︰「陛下昨日還肯放我走,在我心中已是聖人了。」
李固氣笑︰「你在罵我?」
謝玉璋嚇一跳,忙道︰「在夸陛下啊。」
李固「哼」了一聲,道︰「薦人的事,你到底想要什麼獎賞?」
他一看謝玉璋眼楮靈動,目光閃爍,沒好氣道︰「不說人話就別想要獎賞了。」
謝玉璋只得把一大堆馬屁都吞回肚子里,老老實實道︰「想要些地。」
李固道,「你的田莊不夠嗎?我跟他們是說過要選好的給你。」
「便是太好了。」謝玉璋道,「陛下給我的田莊都是熟地,佃戶也都全有。我是什麼都不用操心的。只我還有許多人跟著從漠北回來的,卻不好安置了。我給他們找了地方新起了屋子,看中一些地,想買了來佃給他們。一打听,卻是陛下的地。」
雲京經過幾年兵禍,許多鐘鳴鼎食的人家都沒于戰火,京畿大量的土地失了主,最後都集中到了皇帝的手里。
李固道︰「這等小事來與我說就行了。」
謝玉璋卻道︰「若來與陛下說,陛下必然就賜給我了。無功豈能受祿。」
李固挑眉道︰「別把自己當臣子。」
謝玉璋卻說︰「妾身上有誥命,自然是臣。」
李固道︰「玉璋,你別嘴硬。你其實知道,在我心里你與旁人是不同的。」
謝玉璋看著他,眸光如水,道︰「陛下在我心里,也是不一樣的。只許多事,不是我想怎樣,而是我該怎樣。陛下對我好,我都明白的,否則何以恃寵而驕。我可連淑妃的弟弟都打了。」
提起鄧九,李固閃過一絲怒色。世間大概沒有男人能忍得了這口氣。
謝玉璋道︰「听說弘文館的事作罷了,嚇我一跳。那個事本來我跟淑妃娘娘都已經妥了,一下我又擔心起來。」
「她很明理。」李固道,「你不用擔心。」
「是。」謝玉璋點頭贊道,「淑妃娘娘為人,頗有幾分性情。」
「只陛下不用擔心我。我都說過了,但有事我自會沖進宮里來找陛下。」謝玉璋道,「我既沒來找陛下,自然是因為我自己可以應付得來。漠北我都趟過來了,鄧九等人不過幾個紈褲小兒罷了,陛下不必動怒。」
李固沉默半晌,道︰「總想為你做些什麼,總覺得束手束腳。」
謝玉璋道︰「當然了,陛下現在九五之尊。隨便一動,多少人在揣測陛下的用意。便只這次,陛下譴了天使去申飭。這幾天多少人家在打听是怎麼回事。幸而這些浪蕩子的確做過許多不羈之事,才沒人猜到我身上。」
實則是當事之人明白是怎麼回事後,個個膽子嚇裂,懼都不敢往外說出真相,只得胡編些原因,才把眾人糊弄過去了。
李固正要說話,外面卻有響動。
兩人都望過去,良辰又出現,快步躬身過來,報喜道︰「陛下,恭喜陛下,剛剛太醫診出賢妃娘娘有孕了。」
李固很是高興,道︰「賞,厚賞。」
良辰領命出去吩咐了。
謝玉璋拊掌笑道︰「恭喜陛下。皇家又要添丁了。」
她想了想,道︰「內闈典章的事先放一放吧,崔娘娘現在可不能受累了。」
李固卻道︰「這個事,你來弄。」
「咦?」謝玉璋想了想,高興地道,「那好,陛下既信任臣妾,臣妾定不辜負陛下。」
比起做女人,她顯然更樂意做臣子。李固卻也不再生她的氣了,更喜歡她在他面前敢說話的樣子。
謝玉璋起身下榻︰「陛下快去看看賢妃娘娘吧。臣妾去看看福春。」
李固皺眉︰「看他作甚。」
謝玉璋嘆氣︰「宮里的舊人不多了。昔日舊人,但能撐過黃允恭兵禍活下來的,我都希望他們能好。」
李固道︰「不必。」
但卻喚了良辰進來,吩咐︰「讓太醫給福春看看。」
良辰感激,當下便跪下叩首︰「謝陛下開恩。」
謝玉璋起身告退︰「陛下記得回頭補一張手諭給臣妾。」
李固道︰「每月旬末。」
謝玉璋福身,乖巧道︰「打雷下雨都不敢忘。」
又不講人話。李固無語。
謝玉璋出了宮,舒了一口氣。
新的平衡點找到了,只她與他之間的距離被硬拉近了,以後把握分寸更得小心。
皇帝終究更想讓她在他面前做女人,但,總歸比昨日那樣強。
作者有話要說︰ 求營養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