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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三十六章 艮者,山也

這一次回來見到的墨狄,早已不再是那個總喜歡黏在公輸般身後,跟著一起釣魚、听戲、玩鬧的孩子了。

不知不覺之間,這個孩子已經長大,今年三十六歲的他不但臉上蓄起了濃密的胡須,更帶過兵,打過仗,甚至統領墨者行走天下,親手誅殺過近二百余名為禍的山匪與狗官。

或許是因為連續數年在外奔波,他的身形瘦了不少,卻並不顯得頹喪無力,反而在那身墨者的黑衣襯托下,顯得越發英武雄壯。

而那張原本俊美的面容因為在經歷不少事情之後已經不再稚女敕,菱角分明之中,一雙眼楮神采奕奕,幾乎要從中迸發出光芒,幾乎令人不可逼視。

兩人修為都已經在這個過程之中跨過了宗師的那道門檻,非但出師,甚至算得上自成一派了。

公輸般從機關術一門悟道,棄墨家老路,走了霸道一脈,氣血至剛至陽,銳意如刀,能和他交手的對手,大多不能在他手下走過多少個回合便會呈現出頹勢。

墨狄則走的是墨家最為正統的道路,外修墨家守御劍,內修墨家秘傳的《天志錄》,氣血渾厚幾如江河,一動一靜皆有章法,雖不銳意進取,卻能守周身方圓而不破,立于不敗之地。

但若只是修行路子上的不同,一切都算不上什麼,他們兩人甚至還可以如以前一般手足情深,但時勢已不允許他們兩人再如以前那般。

隨著公輸般和老巨子之間的裂痕越來越深,墨家的朝堂也已經分成了兩派。

一派是以他為首,背後站著的除了權勢越發強大的公輸家,還有不少銳意逼人的學子與官員;墨狄則承襲老巨子衣缽,有著朝中的老臣勢力當靠山。

不管他們願意還是不願意,他們都已經站在了一個兩艘大船的最前方,身後是無數人在揚帆推槳,即便是他們原本的關系再好,卻因為那股強大力量的推動,不由自主地站在了彼此的對立面。

時間一日日過去,他們兩人雖然還是師出同門,沖突卻越發明顯,一如墨家中的一黑一白,涇渭分明且互不相讓。甚至在許多時候,兩人也會有爭得臉紅脖子粗的時候,相互之間幾乎要拔劍廝殺。

直到那一天,老巨子一百二十歲壽誕之夜,他把兩人叫到稷上學宮中,談到自己年歲已高再難監國,決心讓位與兩人之一。但因為兩人都是有資格更有能力繼承墨家的人,不論選誰,另外一人都必然會心有不滿。

「既然如此,倒不如讓你們兩個隨後墨家傳出的消息,卻是他因為與老巨子的分歧一怒之下打傷了授業人今天就分出個勝負,也免得我墨家掀起更大的爭斗。」

老巨子是這樣說的,于是從未被人所知的對決就在那座稷上學宮之中的拉開了帷幕。

然而就算是公輸般也沒有猜到,老巨子之所以設下那場對決,本就不是為了讓他們彼此分個輸贏。

就在那個夜里,交戰之中本佔據了上風的他竟突兀地中了老巨子從背後施加的一記重手,重傷吐血之後,躺在床上將近半年,四肢不能動,張口不能言!

一夜之間,稷上動蕩不安,公輸家被打上一個謀逆的名號,隨後身為當家人的公輸般兄長被斬首示眾,整個家族也被貶出了稷城,回了當初還未發跡之前的老宅所在地——錦州。

那些本該支持公輸般的人,也因為那句「公輸般欺師滅祖」的謊言而倒戈向了墨狄,隨著老巨子幾天後逝世,墨狄順理成章地成了墨家的新任巨子。

……

這些事情已經過去多少年了?

公輸般不斷地向前行走著,卻感覺那一幕幕是那樣清晰,原來這麼多年,他一直不曾忘記,他更無法忘記的是當初老巨子對他暗中出手之後的愧疚眼神,和墨狄驟然收招,站在原地吃驚的眼神。

或許老巨子確實對他懷有愧疚,從他背後出的那一記重手終究也沒有要了他的命,只是把他打成重傷。

老巨子要的,是為墨狄掃清前方的一切障礙,是為了讓墨家兩派之間的斗爭不會使得墨家朝堂分裂,于是采取了這種幾乎是有些下作的手段,甚至事後不惜以自己的殘軀來做這樣一次構陷。

出奇的,公輸般非但沒有憤怒,只是躺在床上靜靜地思索了三個月,最終發出了一聲嗤笑︰「就這麼看不起我,明明卸任之後好生將養還能多活個三十年的性命,為了讓自己的寶貝弟子坐上那個位置,說不要就不要了?」

他當然知道自己應該憤怒,但真正造成此事的人已經死了,難道他要沖去陰曹地府,站在黃泉比良坡上叉腰大罵那個迂腐的老頭子?

或許也不是不可能……

公輸般抬起頭來,長長的階梯聳立在他的面前,好像一座起伏的山巒,向著前方不斷地延伸著,漫長……卻又終究還是有一個盡頭,而那個人正在盡頭的深處,看上去並不怎麼真切。

墨家禁軍的反應速度很快,不過片刻功夫,便有數百人先後趕到了這里,最初他們是找到了一身狼狽不斷嗆水的慎釐,最後才知道居然有人可以在他們的眼皮底下直進到了大殿前!

禁軍統領甘木望著這個老人,背後一陣惡寒,要知道慎釐已經對他說過這個老人的身份,對于這樣一個早年已經成名,在各方面幾乎不弱于巨子的人,若是真讓他到巨子面前,天知道會鬧出怎樣的亂子。

只是就靠他手底下匆忙到來的數百禁軍,又該怎麼才能攔住這個宗師高手?

他當然知道自己不能,但咬著牙,終究還是抽出了刀,嘶啞地喊道︰「保護巨子!上啊!」

等到仲夫子等人震驚之下跑出大殿的時候,長長的階梯下早已血流成河,到處都是死傷的禁軍衛士,弩箭與斷矛像是鳥雀的翎羽,整個畫面則像一只由死亡與鮮血繪出的泣血的鳥。

這幾百名禁軍衛士中雖也不乏修行者,但面對公輸般這樣的高手,根本就像是孱弱的孩童一般不堪一擊,甚至還沒等他們組成有力的陣形,那殘廢了一條腿的公輸般卻好像猛虎般沖進了他們之中,仿若渾身都帶著鋒利的鐵甲,將他們的隊列撕扯得七零八落。

甘木身處隊列後方,望著自己多年的袍澤兄弟們一個接一個地倒下,他握著刀的手也跟著顫抖起來,憤怒與恐懼交織在他的胸膛之中,醞釀出來的卻是一種無力與絕望。

他當然知道,如果多等一會兒,待其他禁軍到達之後再與公輸般交手會好上許多,縱然最終結果必定也是會敗,也不至于如此不堪。

但作為禁軍衛士,他們的職責便是拱衛巨子,如今公輸般距離巨子已經如此之近,已經是他們這些人的失職,他又如何能繼續等待?

只能是用人命去填,哪怕是多爭取一些時間,希望多著一些時間,巨子可以有時間離開,那麼這些兄弟們死得也就不會那樣不值。

但公輸般仍在向前,並且一步步緩緩地登上階梯,出手凌厲一步一殺,幾乎是披著鮮血一路上到了台階中端。

突然,嗡嗡的聲音在空氣中一閃而逝,公輸般眉頭一挑,並指如劍穿透了一名沖上前來的披甲衛士的胸膛,隨後他抬起那名衛士的身體,猛然向著一個方向甩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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