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張票, 一張是蒙城到京城的機票，一張是少年口中說的科創展的入場券。兩張電子票據，仿佛就像是遞給了他兩個夢想的敲門磚。在問他, 你賭，還是不敢賭？
陳遺芳告訴自己，他今天四十七了, 不再是十七歲的那個毛頭小子, 為了什麼夢想而把生活搞得一團糟。
夢蝶是他最滿意的一個作品，他十七歲被退回這張稿子時，沒覺得是自己作品的問題, 只覺得是公司團隊有眼無珠。到他如今四十七歲了, 仍是這樣覺得的。整整三十年, 他就沒有停止過對夢蝶細節的完善。也正是如此，他才更加清楚要將夢蝶全息化有多麼的困難。光憑一個有點聰明的小孩信口開河一通, 他的夢也不可能實現。
盡管如此……他還是很難將目光從那兩張票上移開。
十六歲，他一鳴驚人，意氣風發。
十七歲, 他急轉直下, 一落千丈。
到如今四十七年, 他活成一地雞毛, 成為一個糟糕的大人。
深凹的眼眶由長久的干涸逐漸變得潤濕，一眨眼, 掉下一串生活的疲憊。他曾經也是一個滿懷憧憬的少年人啊，他曾經也渾身傲骨寧折不屈，他曾經……他還能找回他的曾經嗎？
陳遺芳仰頭灌了一口冰啤酒。
——
「成了！」
「整整運行了兩天啊，這個數據真是足夠大了。渝大佬真沒說錯，這錯誤率真的接近于零, 偶爾出現那麼一兩次也會在核對口被逮住。」
「這上市了何止是轟動，起碼得是爆炸級別的了吧！」
程弈揮揮手打散他們興奮的討論，「趕緊的，趁現在渾身干勁趕快把報告給寫出來，早點干完早點下班。」
說完他又模了模自己的頭發，感慨似的說道，「老天，真的感謝我小渝神。自從他來了，我們下班的時間可越來越早了，我這發際線算是有救了。」
自動取藥機這邊進度一切順利，渝昔這邊可就不那麼輕松了。
他們當初構想的無介質成像看似荒誕，實則有理有據，因為渝昔這個假現代人知道這些在未來都一一實現並且普及了。但無奈現實的硬件著實拖後腿，
在星際，真正的全息投影和強人工智能幾乎是同時期出現的科技產物。
ai，按現代的說法可以分成三類︰弱ai、強ai和超ai。弱ai就是現代科技目前能達到的水平，也就是可以代替人力處理某一領域的工作的ai，而強ai就是智能水平幾乎與人類一樣的人工智能。而在未來，後來根本就沒有弱ai這一說了，因為所有的弱ai能完成的工作，強ai都可以完成，世界進入智能時代。
這個時期，科技高速發展。人類已經掌握了新的編程語言，對大數據的控制也能做到收放自如。在這個溫床時期，全息投影就自然而然地發展起來。
可目前若要達到肉眼可見的效果，僅僅在數據上費心思還是不夠的。
渝昔為了盡可能打造真實的效果，幾乎整個人都泡進了實驗室里，飯也不記得吃。要不是t大的實驗室有關門時間，裴喻洲相信，他晚上也能泡在那里一整夜不眠不休。
程弈沒想到他們從實驗室解放了，渝昔卻泡進去了。于是他勸了他好幾次，「珍惜年輕，真愛頭發，不要仗著自己頭發濃密就為所欲為。」
這個不要命的勁實在太嚇人了，看得旁人都心驚肉跳的。裴喻洲怕就怕他這一點，欣賞也很欣賞這一點。裴喻洲擔心他的身子吃不消，于是得時不時去搗亂，比如到飯點的時候強硬地把人拽出來。
饒是如此，也還是沒人知道他們究竟在做什麼實驗，渝昔藏得太好了。
「渝昔，我們都用人實驗室了，干嘛還不肯告訴人家呢？」任景好奇問道。
渝昔搖搖頭，「我不是跟你說了嘛，我們這是在復刻孤島遺芳的夢。他的夢，怎麼可以先給別人看呢？我想讓他最先看到。」
「當然我們是參與者，就不算在內了。」
于是任景跟著這個工作狂，也一起沒日沒夜地修改數據，不斷換合適的參數，模型邊緣遮罩換了一層又一層，終于到了初試投影的那天。
任景兩只眼楮死死地盯著投影機，緊張地額角冒汗。
燈起，一位身姿娉婷的女子憑空浮現出來，步履款款，仿若畫中的仙子蘇醒走了出來。
夢蝶身上穿的是華麗繁復的改良漢服，卻與一般的改良短裙不同。她的裙擺長得恰恰好蓋住腳趾尖，背部的服裝設計了精細的鏤空，露出兩道形狀優美的蝴蝶骨，骨感中透著誘惑。
不怪得當時的am公司會震怒，認為孤島遺芳在故意搗亂。彼時r國的二次元文化大量輸入進中國，那時的主流軟萌女性大多嬌小可愛，臉型都是減齡幼向的嬰兒肥，發色鮮艷明麗。而夢蝶鴉發朱唇，骨相極具東方古典韻味，一雙桃花眼雖不如別的虛擬偶像來得大卻足夠勾魂攝魄。
精致歸精致，但膚感終究還是半透明顯得黯淡了。不過能在自然光條件下真的做到成了像，任景已經興奮得快要尖叫出來了，哪管這點相比之下顯得微不足道的瑕疵呢。
「渝昔，成了！成了！！！我們做到了！有了這個，我不信區區一個科創大賽，我們能拿不下第一。」任景興奮道。
渝昔卻眉頭緊鎖，不甚滿意道︰「太朦朧了，這是在實驗室內。在露天室外的話，日光強一點就看不見了，現在還上不了台面。」
任景︰「？？？」
上不了台面？？他驚愕地看著渝昔，這還叫上不了台面，這人的要求得有多高啊！
渝昔頭疼地掐著額角，他要的可不是差強人意，他要做就要做到最好。
再說了，人對于夢想都是有濾鏡的。因為期待了三十年卻從未真實的見過，那麼在孤島遺芳的想象中，夢蝶的形象肯定是完美無缺的。那到時候他見到了這個縹緲虛幻的夢蝶，保不齊會大失所望，渝昔可受不了這個。
既然數據已開發到極限，為了追求效果，最後渝昔還是弄來了一架霧化設備。這樣雖然不能稱為真正的無介質，只能叫做空氣成像，但呈現的效果將會直線上升。
白朦朦的霧氣升騰起來，剛剛還有些飄忽的身影立刻變得「實心」。這回，夢蝶身上驚艷的細節都一一清晰地顯現了出來，他才明白為什麼渝昔這麼堅持……這效果差得真的不是一兩點啊！
夢蝶身上的衣服底色是幽深的黑色，上面繡著許多金絲細線勾畫出一朵朵妖艷盛開的並蒂蓮，視覺效果極其震撼。這一塊任景在建模的時候建得想罵娘，現在一看又覺得全都值回本了。
任景沒忍住震撼的心情，月兌口而出說了一句粗話。
這tm不是真人？只要不隔得太近，這皮膚上的顆粒感都幾乎看不出來！
他震驚地後退兩步，從不同的角度打量，看到的視角景色也都不一樣，是徹徹底底的「實心」！
女子朱唇輕啟，任景下意識往前湊了湊，腦子比身體後一步反應過來，這都還沒有錄入音源庫呢！哪來的聲音啊！任景覺得自己簡直是荒謬，喃喃道︰「我剛還真以為她要開口說話了，後來才想起來音源庫還沒建。」
一說起這個渝昔又要頭疼了。
夢蝶終究是個新的虛擬人物，沒有她自己的音源庫。可她的形象這麼獨特，渝昔想破腦袋也想不出誰來做她的聲源合適。
這個問題一直讓渝昔糾結到吃飯都皺著眉，裴喻洲無奈地把自己盤里的肉夾給他，動作熟練又自然，說道︰「你吃飯能不能好好吃？做實驗也不是這個做法，做實驗耗費的心神和健身比起來也差不了多少，你再這樣下去暈倒了就沒得做了。」
渝昔習以為常地把肉都塞進自己嘴巴里，擰著眉鼓著腮幫子想了一會兒，問道︰「你說，一個很漂亮的大美人應該會是個什麼聲音？」
隨著兩人相處變得熟稔，渝昔現在偶爾會流露出有些孩子氣的一面。裴喻洲看得想笑，他忍住想了一下，以為他要做電子合成，便說道︰「嗯……媚？」
「嗯——」渝昔想了半晌，「不對，不是艷俗的那種。」
「那，清越一點的？」
「好像……也不是清純。」
裴喻洲︰「……」
他形容詞匱乏了，一時語塞。
渝昔煩躁地吃了一口青菜，抱怨道︰「要是能直接合成語音就好了，這樣就可以調到滿意為止。」
不需要人聲，根據算法合成聲音，這項技術在未來也是真的實現了的。不過和無介質成像受限的原因一樣，還是現代科技樹沒點亮全，放在現在來說還是天方夜譚了一些。
裴喻洲莞爾︰「听起來不錯，理論上也可以。只要疊加合成就可以，但是要加上正弦波疊出來，又要配合上時間軸的變化，如果我們人力完成的話……這會是個無窮盡的論題。」
渝昔眉梢微挑，興趣稍提，沒想到裴喻洲居然能看破這一層。
少年感興趣的眼神亮晶晶的，裴喻洲心里莫名一軟，說道︰「如果你是想要一個合適的聲音，你不妨試試音色合成？」
渝昔吃飯的動作都停下來了，他有點驚喜地抬起眼楮︰「對呀！」
如果沒有想到適合提供聲源的人選，那麼他可以找好幾個人幫忙，柔的、媚的、純的、清的都錄入一遍，然後他再用軟件進行融合調試，直到疊加到自己滿意為止。
于是一吃飽飯，渝昔就滿公司亂跑，尋找合適的聲音。
這要是換成別人，估計早就被裴喻洲一個眼神嚇住了。可換作渝昔，他也就無奈地笑了一下，說︰「隨他去吧。」
他也很好奇，渝昔到底是想做出個什麼東西來。
……
時間一轉眼就到了科技展當天，開展前所有的隊伍都要用幕布蓋著自己的作品移步到自己的展位上。
劉鵬飛和鐘鳴兩人身前推著的設備看起來很大，但被幕布罩著也看不出來是什麼。劉鵬飛故意跟在他們身後道︰「一個實驗室的，一起走吧。」
渝昔置若罔聞，視他為空氣。
他的面容扭曲一瞬，然後又笑道︰「對了，听說你們的實驗作品也是關于光學和計算機的，真是巧啊，你說我們會不會這麼巧的連實驗內容都撞上呢？」
任景瞪他︰「你什麼意思？」
渝昔轉過頭來，譏諷一笑︰「你最好不是，不然後悔的人可是你。」
劉鵬飛兩人色厲內荏，被渝昔這一眼看得有點心虛，正好走到了展位的最中央的位置，那就是他們的展位。他將幕布一掀，推車上滿滿當當的一大堆東西，看著都價格不菲。
任景看了一眼氣得差點跳起來，他指尖發顫，指著和他們的投影機外形有幾分相似的設備道︰「這就是你們的靈感之作嗎？」
這分明就是偷看了他們的作品之後故意做成這個樣子的！
而且鐘劉二人組在資金上沒收著，花了血本了，外形在做到了和渝昔他們的相似之余又不偏不倚的能更好一點，他們這真是不遺余力地想壓住他們的風頭。
渝昔他們在內容上花得時間太多，在硬件設施上只追求了性能，外形是次要的，現在他們的作品外形在一眾做得花里胡哨希望能更引人注目的作品里倒是顯得簡陋了。
展會手冊他們已經拿到手了，上面印有每個隊伍展位的位置和所應用的內容。一眼望去，最中心最顯眼的位置和最角落的位置兩只隊伍用的是差不多的技術，再一看兩組外形又微妙的相似，鐘劉他們的還略勝一籌，只要是不傻的人都會更期待鐘劉二人的實驗吧。
「是啊，很巧吧。」鐘鳴笑眯眯道，臉上絲毫不見愧疚心虛之意。
「沒關系，他們很快就會後悔的。」渝昔只淡淡地瞥了一眼，輕描淡寫道。
任景被他安撫住，嗤笑著說︰「對，反正後悔的是你們。」
說罷兩人往自己的展位走去，不理會剩下兩人扭曲的表情。
劉鵬飛忿忿地盯著他們走向自己的展位，將幕布掀開，然後將他們看起來有些簡陋的設施愛惜地擺放好，更加篤定他們剛剛只是虛張聲勢，便滿不在乎地坐下，展會開始了。
人陸陸續續變多，展會現場變得熱鬧起來。
果不其然，劉鵬飛他們的位置因為很搶眼，周圍已經聚集了很多人，其中不乏有好些是胸前掛著代表牌的，他們是各大公司的hr或高管。
劉鵬飛他們將投影幕布掛起，兩架投影機對好位置，開始演示起來。
「他們可能以為我們要做的是立體投影技術吧，所以他們‘也’做了立體投影技術。看到了嗎，他們的投影機是兩台。」渝昔遠遠地看著，對身旁的任景說︰「這門技術原理是光的偏振，現在的環境不僅是強光，而且觀摩這項技術還必須佩戴專門的偏振眼鏡，局限性很大，呈現的效果不會有多好的。」
果然如渝昔所說，劉鵬飛一開口就是老忽悠了，「我們這組的作品采用的技術是立體投影技術，為了追求更好的立體效果。我們不惜選用了進口r國的專業設施，耗資十幾萬。」
他一邊說得天花亂墜拉高人們的期待值，一邊給他們發偏振眼鏡。
幾位小型公司被激起興趣，戴上眼鏡一看。
入目是一條躍出海面騰空成彎月形的海豚，但因為場內光線較亮的原因，這條海豚其實……不是很三維。也許也有機位沒擺到位的原因，海豚的尾鰭甚至是有點糊的。大海……也就藍藍的，但並沒有深邃感。
如果這個做得足夠逼真，他們戴上去的那一刻應該是會被嚇到的。害怕海豚一躍而出，害怕大海的漩渦下陷。
可是這些都沒有。一位商人訕訕地摘下眼鏡，剛剛有多期待現在就有多失望，在心底里給這兩人打了個年輕氣盛的標簽。
最先從那邊的人群里退出來的是一位身材瘦瘦高高，戴著眼鏡的男子，他手里拿著部手機正對著自己。原來，他是一位常年混跡i站科技區和動畫區的百萬up主——若風。
等離開人群遠了一些，他才對著鏡頭說出實話︰「兄弟們，說實話啊……不怎麼樣。」
若風對著鏡頭搖頭晃腦的，彈幕一片哈哈哈哈哈，他遺憾地說道︰「我還以為會有很驚艷的表現，居然在展會上展現投影技術，這也不是個夜場……我剛剛看的時候，投影虛得很厲害，而且甚至都不是很立體。」
彈幕一片哈哈哈哈刷過去。
「立體投影不是很立體？哈哈哈哈哈制作者听到要哭暈了吧。」
「好尷尬啊其實，剛剛那位制作組一直說耗資多少多少，夸得天上有地下無，我還真的以為很厲害……」
「我也很期待的，這不是展會c位嗎？我還以為是按實力排的呢。」
「搞不好還真的是按實力排的呢，最近幾屆科創展都不太行了，沒見出什麼有意思的東西。」
若風心里也認同這條彈幕，他逛了快一圈了，沒有見到什麼很有意思的作品。大多是中規中矩，的確很適合在科創展展出，觀賞價值還可以，但實用價值和創新思維並沒有得到很好的展現。
他懊惱地嘆了一聲，「這素材回去剪出來你們又該嚷嚷我水視頻了。」
因為確實沒什麼有趣的。
他的粉絲配合的哈哈哈起來，刷了一波「水視頻」。
突然中間那個展位好像起了一些爭執，似乎是有人指出了這個技術的不足。大少爺鐘鳴錢也花了，反饋沒得到還被人用一副長者姿態教育，火冒三丈，怒吼︰「我還是一名學生誒，您拿商業標準在跟我做比較啊？我們兩個人，能做到這種程度已經算可以了吧？你不看看你手中的展會指南嗎，全場不止我一個人做投影的，你再掃一眼，除了我們還有誰敢大大方方擺出來？」
那人被他說得很尷尬，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展會不在夜場不開投影，做了投影就是專業度還不夠、經驗不足，這不是業界內公知的嗎？這人居然還與他抬杠。
彈幕嘰嘰喳喳發著︰「有瓜有瓜，前排領瓜牌，出售瓜子汽水小橘貓。」
突然，一個畫風不一致的彈幕冒出來，「嗯？！剛剛一閃而過的畫面我好像看到了一位很帥的小哥哥！」
「在哪在哪？！讓我看看讓我看看！！」
「搞科技不如搞美人。若風無科技粉石錘。」
正巧鐘鳴那邊發出一聲反駁，「您不然去看看三十號選手的作品，再倒回來和我說吧！」
若風舉著手機，下意識環繞這整場轉了一圈，鏡頭剛好停在最偏的一個角落里，30號。
渝昔冷冷地抬起眉眼，一雙淺琥珀色的眸子極具穿透力地刺過來。彈幕瞬間就不淡定了——
「啊啊啊啊啊awsl，十分鐘我要知道這個男人的全部信息！」
「美顏暴擊啊啊啊啊啊這麼好看的小哥哥為什麼不在c位！害得我現在才看到他！」
裴喻洲好不容易延後了一個會議匆匆趕來現場，看到的就是一副幾乎全場都在往一個角落看去的場景，眾人眼神的焦點集中在一個他很眼熟的男孩身上。
他以拳抵唇，忍住溢到嘴邊的笑。怎麼這人不管在哪，都自帶發光體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