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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二章 江山

「皇上,張國維又上了一本,報安慶數十小勝,主旨仍是請調援兵。」

午後的京師飄起雪花,皇城層疊的金色被白色遮蓋。乾清宮前的廣場上,一群宦官正在打掃甬道上的積雪。

崇禎皇帝裹了一襲帶狐狸領的黃色長袍,在漢白玉的殿台上緩緩漫步,身後跟著王承恩和幾個親隨宦官。由于新年剛過,累計的奏章不少,這般散步的時候仍是讓王承恩帶著奏章,一邊走一邊讀。

「內閣如何票擬的?」

「是首輔票擬的,著張國維不得以兵寡為由延玩,應會同各理督巡按發兵奮剿。」

「溫先生寫得沒錯,司禮監慣例批紅便可。」崇禎停頓一下又道,「張國維以江南十府錢糧兵馬,若都守不住一個安慶,那河南湖廣又復何言。以後若是只請援兵,就讓司禮監按票擬,不必拿來朕過目了。」

「奴婢明白。」

崇禎停在東側的日冕旁,看著廣場上忙碌的人群,此時一陣北風吹過,他不由稍稍攏了一下衣領,王承恩連忙向後招手,讓宦官把華蓋移過來遮住雪花,但皇帝揮揮手又拒絕了,任由雪花落在身上。

「方才司禮監送來的,是否還有遼東的本?」

王承恩忙道,「皇上明鑒千里,是遼東巡撫發來兵部的題本到了,言稱接各處塘報確認奴酋調集大兵,十二月初便往朝鮮去了。除了建奴各旗,還有蒙古部。」

崇禎的手微微顫抖,他立刻察覺,將手握住了長袍的衣襟。王承恩適時的住口,等待皇帝消化這個壞消息。

整個遼事的局勢,在皇帝就位之後的這十年里越發的嚴峻,察哈爾被後金軍擊潰,九邊以北的蒙古都臣服于後金,東江鎮名存實亡,明軍遼東陸地的最後一個據點旅順,也已被攻克,現在只剩下皮島孤懸海上,靠著朝鮮的接濟勉強支撐,對後金的牽制極為有限,從而讓後金有余力多次入關劫掠,現在皇太極又要對朝鮮動手了。

在天啟七年之時,後金第一次攻打朝鮮,以解除東部的威脅,當時簽訂的是兄弟之盟,但在這之後,朝鮮仍奉大明為宗主國,每年向京師進貢,對後金的命令陽奉陰違,私下支持皮島的東江鎮。這次是後金第二次攻打朝鮮,顯然是要徹底臣服朝鮮。

以朝鮮的軍力,面對清軍大舉攻伐,結果不問可知。整個遼東周邊,除了遼西的防線之外,再無任何力量可以牽制清軍,等到下一次清軍進攻,大明朝將面臨空前的壓力。

皇帝眼神空洞,雙手不自覺將衣襟緩緩攥緊,過了良久之後,皇帝才開口道,「那方一藻既偵得建奴大出,必定遼東空虛,他為何不領遼鎮直抵遼河,圍魏救趙襄助朝鮮?」

王承恩小心的道,「奴婢想來那建奴定是留了兵馬的,方軍門倉促得報,再整兵籌糧,到遼河是恐怕那建奴已經回來了,只怕,只怕……」

「只怕是遼鎮不濟,不但助不了朝鮮,還再遭一大敗。」

崇禎臉色蒼白,雙手攥緊了棉袍,粗重的喘息了幾口,在空氣中化為白色的霧氣,隨即又消散不見。

他眼神落在日晷上,此時也鋪滿了積雪,因為天空陰沉,也看不出現在的時辰。

「遼鎮已是我大明最強邊軍,逐北虜擊流寇所向披靡,偏生一遇建奴便不堪一擊。那建州不過叛賊罷了,竟致數十年無人可制,朕廣有天下,王承恩你說,這天下難道就沒有強過建奴的兵馬?」

王承恩低聲道,「皇上息怒,那建奴乃是化外野人,原本便要蠻橫些,但也不過十數萬人。只要文武用心辦事,早晚剿滅此跳梁之輩。」

「用心辦事,便是在這用心上。」崇禎目光掃過白雪覆蓋的廣場,語氣冰冷的道,「王家禎到任以來,至今未出中州一步,這便也罷了,甚而兵馬未動,其標營內丁也能嘩變,此可稱用心否?流賊荼毒麻城月余,湖廣撫按束手無策,此可稱用心否?命應天查證周之夔去官之事,既無可信之證言亦無可信之證物,張國維遷延數月回奏與張溥無涉,此可稱用心否?」

他長長的嘆口氣,「文武雖多,能用心辦事的卻不多。便是因這不用心,這大好的江山,被東奴流寇如此荼毒。」

王承恩沉默片刻後低聲道,「皇上慧眼如炬,那楊嗣昌便是能辦事的人,今流寇肆虐建奴批猖,天下處處用兵之際,本兵不可久缺。」

「楊嗣昌赴京沒有?」

「又上了第三本請辭。」

「不許。」崇禎臉上的不耐一閃而過,這個任命其實去年十月就下了,楊嗣昌仍在丁憂,是特旨奪情,楊嗣昌已經兩次請辭,至今沒有到任。

「奴婢斗膽幫本兵說一句,三疏請辭也是不得已,此番尚未上任,黃道周等人已在大談皇上盡用不祥之人,若是請辭的奏疏少了,恐怕還要加上一個不孝之名,屆時甫到任就彈章遍朝野,楊大人也就不好辦事了。」

崇禎听到黃道周的名字,口中輕輕哼了一聲。楊嗣昌確實是必須要上疏請辭的,次數少了還會顯得不孝,否則即便上任也會被言官的口水噴死,這一點崇禎也能理解,但他現在確實急需一個合格的兵部尚書。

皇帝此時有所平復,雙手放開了棉袍,緩一緩之後道,「忠臣還需從孝字上求,你把這個意思告訴楊嗣昌,讓他即刻赴京就任。」

「奴婢記下了。」王承恩觀察了一下皇帝的神情,小心的試探道,「皇後方才派人來說,請皇上晚間過去說話。」

「又說這宮中的是非?朕听說她又罰了田妃身邊的人。」

「這……奴婢听說是承乾宮里的人犯了不敬。」

皇帝冷冷一笑,「她自己又是什麼好東西。」

殿前雪花紛飛,王承恩的額頭卻冒出一層細密的汗珠,他不知皇帝說的「她」是皇後還是田妃,皇後是後宮之主,田妃是最受寵的貴妃,這兩個都是宮中得罪不得的人,但從剛才的語境里面推斷,那個「她」是皇後的可能性更大,王承恩一時只覺口干舌燥。

他沒想到平常的一句話惹出這般是非,好在其他宦官都隔得遠,暫時不怕消息走漏,但王承恩也絕不能對此事發表任何看法,最好是不說一句話,眼珠轉動一下後趕緊轉換話題。

「奴婢方才忘了一件要事,司禮監請聖上示下……是張漢儒舉告錢謙益、翟式耜之事,內閣票擬著應天巡撫即刻問拿入京,司禮監問是否讓錦衣衛辦。」

「朕已知此事。」皇帝思索片刻道,「不用心辦事的人,朕寧缺毋濫,張國維在兩可之間,張溥之事本有敷衍之嫌,錢謙益既是他的座師,這問拿的事就讓他去辦。」

王承恩低聲應是,連他也覺得張國維境遇艱難,因為張溥之事,溫體仁將馮元 貶官外調,又不給他調援兵,現在更讓他逮拿自己的座師,這在讀書人身上,是極大的壓力了。

皇帝想了片刻又道,「方才張國維奏本的票擬,首輔仍是寬厚了,未必能讓這些文武用心。你給溫先生傳口諭︰有賊口供南京奸諜甚多,著備樞城捕衙門嚴行議緝,桐城鄉村焚掠情形仍確查馳奏該部知道。史可法等雖零報斬獲,無裨剿局,但以防遏偵備虛詞塞責,還著匯同南樞操鳳理撫恪遵屢旨,速集銳師合力殲擊,不得延玩。」

「奴婢記下了。」

「即刻去。」

王承恩應了,匆匆往外去了。

雪仍在下,宦官們掃開的甬道又被鋪上一層白色,皇帝的眼神抬高,看著綿延的殿頂,似乎能看到殿頂外無盡的山川。

過了良久,皇帝嘴唇輕輕抖動著,「這是大明的江山,朕的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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