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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七節︰寒潮(五)

手在顫抖。

因為寒冷的緣故她感覺自己有些握不住劍,手腕的轉動也有些僵硬。

貼身的衣物因為出汗而有些發冷,但除開這種因素,恐怕影響更多的是內心中的恐懼——她想。

40名全副武裝的藩地武士,除此以外還有3名向導。

己方能算得上是戰斗力幾乎只有自己一人,咖萊瓦是幫忙抬東西的所以沒帶武器,璐璐的獵弓對這些人的裝甲作用不高,而博士小姐與青田家的大小姐都是非戰斗人員。

他們為了在密林里穿行舍棄了部分鎧甲以及不便攜帶的大弓與長矛等大型武器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否則光是這樣被拿了高地以半圓形包圍的陣勢,直接長矛列陣封鎖後路再一通箭雨他們根本無法存活。

為何會陷入這種境地,長話短說的話——青田家的執事背叛了。

理由並不難想象︰作為青田家接近于核心的人物,他曾坐享榮華富貴也深受青田家的人信賴,知曉不少秘密的同時卻仍是一個外人——青田家一行雖說傾向于新京,但可別忘記青知是位于藩地境內的,他們無法代表所有的藩地人民。

或許內心獻上忠誠的對象本就有所區分,加上如今青田家已名存實亡。年幼的少主不光資金短缺手下也傷亡慘重甚至有人叛逃,在新京和藩地兩方勢力之間夾著尾巴顛沛流離,這種日子顯然不是誰都過得下去的。

大概是在之前分兵購買物資的時候趁機通過某種手法通知了藩地的人接下去他們的行蹤吧——他們本是基于謹慎,擔憂在毛田購買物資時遇到問題可能不得不暫時分開所以才告知所有外出人員接下來的行蹤,以便事後匯合。

如今卻成了內鬼絕佳的投誠材料。

與任何和人貴族一樣,這位執事大概也會有著自己一番一正言辭的說辭——但米拉不在乎。

她不會像青田家的大小姐帶著哭腔喊著「快回來」「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情」。

哪怕當年和她一樣年齡的時候、哪怕她並不擁有如今的知識與劍術技能的時候也不會。

有些東西是後天得來的,但米拉的勇氣確實天生的。

她知道離去的人不會回來;光是哭著喊叫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她被迫很早就學會了堅強。

被包圍了,敵方有壓倒性優勢,她得解決這個問題。

不能慌,不能抖,得冷靜思考。

渾身戰栗是因為她無法想象出來戰勝這些人的可能性,白發的女孩兒終歸不是自己的老師,沒有那種單人突破一支小規模部隊層次的戰斗能力。

——可這些人也遠不是毫無漏洞的。

他們舍棄了戰馬大抵是為了避免更大的動靜。然而背叛的執事給他們的只有一個大致的方向,之後他們通過哨子交流,但也正是這個突兀的哨子聲引起了璐璐的注意。

之後這群和鉑拉西亞劍客們一般無二同樣缺乏林地經驗的武士們發出了巨大的聲響,「 嚓」「 嚓」折斷的樹枝令米拉早早地就得以拔出了劍。

——她本想直接拔腿就跑的,但青田家的大小姐哭著喊著「執事爺爺還沒回來」,然後癱坐在地上拖都拖不走。

帶上她是個最糟糕的主意,彌次郎這位年幼的妹妹是過于典型的貴族家小姐,從小都被呵護並且想要什麼就能得到什麼。

她幾乎沒有獨立的人格與行動能力,與哪怕是綾或者櫻這樣同為和人的女性都不同。

若是青田家沒有任何變故,她往後的人生大抵就是嫁入某家華族,過一種婚前從父、婚後從夫,老後從子的如同附庸、人偶一樣的生活。

和人貴族女性不需要獨立人格,她們只是政治聯姻的道具,是小時候被呵護而長大了則要嫁出去為家族今後繁榮犧牲的工具。

青田家的大小姐仍在哭喊,她不理解一直寵愛自己的執事爺爺為什麼會站在壞人那一邊。

米拉沒有對她發火,因為她知道對方恐怕不理解自己做錯了什麼或者不該做什麼。

這是思維方式上的截然相反,對方只會認為宣泄情緒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只要哭只要鬧一切就會回到從前,因為一直以來她都生活在這樣的環境里。

所以米拉把所有的精力用在了思考如何破局上——對方沒有貿然進攻,是為什麼?思考,快點思考,敵方所知道的他們不知道的信息就可能是翻盤的契機。

——她注意到了向導的衣物,那是夷人的樣式,他們隱藏在兜帽下更為深邃的面容也符合夷人的特征。

向導還帶著繩子,粗細不像是能攀登的,更像是捆人用的。

要抓人,把他們作為人質威脅己方部隊交出投名狀?——不對,按理說一直以來追蹤他們的都是食尸鬼之類的怪物,藩地才剛剛攻陷宛州,他們現在在平州的山林之中,這些武士到底是哪里來的?

「不是同一群人。」米拉忽然意識到了這一點。

這些人雖然穿著紅色的盔甲,但他們的構成太「純粹」了。

沒有那種藩地追兵一直給人的詭異感覺,各種妖魔鬼怪和邪道法術。

更重要的是,在己方隊伍當中存在有鬼神這樣強悍的存在的情況下,這些武士不光舍棄了大弓就連任何長兵器都沒有攜帶。

——他們穿著會被鬼神族一擊砸爛的甲冑,拿著因為人類身高臂長緣故甚至難以夠著鬼神族的腰刀。

正因為同樣是專業人員,她更加能夠肯定——

這些人甚至不知道他們隊伍里有照月她們存在。

人總會陷入一種思考誤區,假定對方知道自己所知的信息。可冷靜下來仔細觀察便能否定這一點。

新月洲是個很大的地方,信息的傳遞是受限的,哪怕藩地軍隊勢如破竹他們也不可能同一時間存在于所有位置。

他們是執行某種其它任務的部隊,恰好因為在附近接收了叛徒的訊息于是前來了。抓住了他們分出幾人遠離大部隊的契機,嘗試抓捕隊伍中的某人。

她飛快地思索著。

是誰?

是青田家的大小姐,由此來威脅作為隊伍話事人的青田家高層人員?

是身份更高貴的綾?

璐璐向前走了一小步,而對面三個向導都有一個把手伸向了腰間的動作。

最不可能的答案反而是正確的。

「分開吧,他們要抓的是我。」嬌小的獵民少女如是說著,米拉早就知道她有很多秘密,只是對方不想講時她也不會深究。

「原因?」洛安少女只是回答了一個簡短的詞匯。

「祭品。」璐璐語氣平靜,這或許也正是她一直跟著一行人不回歸自己族群的真正原因。

藩地和夷地對于新京都有同樣的仇恨,若是其中一部分也認定這種仇恨濃郁到不惜借助黑暗之力也要得到清算的話,那麼他們暫時聯手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人雖然多,但穿著重甲,分開的話,他們追我,你們可以逃。」身高比米拉低一個頭的嬌小女孩眼神和語氣都很平靜,但她這種像是已知曉自己結局並且放棄抵抗的做法讓米拉沒來由地火大。

而或許也正是璐璐的這種行為,讓這群武士顯得好整以暇。

因為米拉握著劍,他們都是行家,一眼便能看出來這個白發少女架勢了得。貿然強攻有可能會出現傷亡,而既然璐璐沒有直接逃跑的打算,他們也便暫時觀望。

「呆子。」她說道。

「啊?」而咖萊瓦呆滯地回應,他知道這樣的局面很危險,但該怎麼做沒人告訴他的話他也不清楚。

「你能扛得動兩個人對不對。」米拉問。

「啊。」綾會意了。

「啊。」接著愣頭青也反應了過來,他向前一步提起了青田家的大小姐,緊接著蹲下來,綾爬上了只有體格和體能值得夸贊的大塊頭北方佬的身上。

「做好準備就跑。」米拉對著咖萊瓦這樣說著,緊接著抓起了璐璐的手。

「做什——」後者一愣。

「別認命,不論怎樣都別認命!都已經掙扎到現在了就再繼續掙扎吧。」洛安少女一手抓著劍一手拉著璐璐,她大聲地喊出來,而後者愣了一下以後,張弓搭箭毫不猶豫地就朝著夷人向導射了過去。

武士們亂作一團,緊接著為首頭盔帶著巨大裝飾的人大喊著拔出了刀。

「無須留情!」他用中部口音純正的和人語言大聲喊著,而璐璐又射出去一箭但打在武士的盔甲上彈了開來。

「跑!」洛安少女大聲喊著。

「跑,呆子,跑!」身形高大的蘇奧米爾漢子看清楚了方向,強而有力的小腿發力的一瞬間宛如狂奔的北地野牛一樣沖下了山坡。

「蘇卡。」情緒高漲起來的洛安少女看著沖下山坡迅速朝著她們二人包圍過來的武士們罵了一句,緊接著和璐璐一起轉頭向著深林的方向跑去。

被璐璐射中的向導拔出了手臂上的箭並且做了簡單的止血處理,之後和另外兩人一起也跟了上來。

「別回頭!」白發的女孩兒高舉著那把從鉑拉西亞那邊得來的奧托洛式s護手長劍以免它鉤掛到灌木,輕裝的兩名少女跑起來的速度遠比全副武裝的武士們更快,她們拉開了一小段距離。

沒命的奔跑並非毫無方向,她們有意地朝著營地的方向靠近,只是要錯開咖萊瓦的路線避免其余三人受到牽連。

但武士們終歸也是久經訓練的,並且他們當中同樣有山林行家。其中一部分摘下頭盔等負重加快了速度,而其他人則在夷人向導的帶領下試圖從兩側包抄。

他們逼著米拉和璐璐轉向減速,不讓她們朝著己方本陣的方向跑去。

追逐持續了好一會兒,猶如狼群捕獵一般,側面的人員不停地逼迫二人變相,而而直線追著的人員和她倆之間的距離越拉越近。

「為了、為了真神的子嗣!」摘下了頭盔的一名武士氣喘吁吁地來到了同樣氣喘吁吁的米拉身後,但他大聲地喊著並且以和人劍士招牌式高高舉起腰刀的方式準備來一個大力下劈的一瞬間米拉回過頭一劍刺穿了他的脖子。

「蘇卡!」緊接著洛安少女轉身的同時向前一步橫過劍擴大傷口逼近對方並把手摁在了對方的手腕防止他臨死前一刀劈下來,又用腳絆了一下令這名武士帶著一身金屬「 噠 噠」聲倒地。

鮮血四溢沾染了周圍的雜草,捂著喉嚨的武士逐漸失神的雙眼中盡是不可置信。

但他的死亡也並非毫無意義,後續的武士立刻意識到了米拉的威脅性他們沒有貿然向前。而洛安少女因為這一打岔打算轉身繼續逃走之時,發現前方也已經有人跑了過去——包圍圈更小了。

「怎麼不自己逃。」璐璐也走了回來,站在了她旁邊,米拉這樣問著。

夷人的女孩沒有回答,只是握緊了弓並且拔出了腰間的山刀。

變得謹慎的武士們十幾人在前包圍在二人周圍,余下的數十人則分成兩個分隊在稍遠一些的地方。

這種陣型意在預防她們突圍,若有發生則預備隊立刻上前壓回去。

再強大的敵人若是大意那也便還有打贏的可能性,但這些人在死了一個人以後就立刻停下了腳步等待隊友跟上,不得不說他們表現得不算糟。

沒有急著彰顯自己的個人榮譽以至于佔據人數優勢卻被逐個擊破。

但他們還是算差了一些東西。

一個是咖萊瓦在背著兩個人的情況下能跑多快。

另一個是。

算差了米提雅和米拉之間的聯系。

即便她們在慌亂之中跑來跑去,建立了某種聯系的二者之間也仍舊可以隱約差距對方的存在。

激烈的破空聲響了起來,緊接著一支短矛把最靠近米拉的那名武士腦袋扎了個對穿。

雪白而健美的四蹄精靈出現在視野中的一瞬間,哪怕是為敵的赤甲武士們也不由得驚嘆其美麗。

但騎在其上的黑發男人便決計是與這個詞匯毫無關聯的。

他的面容與散發著灰藍光彩的雙眼同樣冰冷,在那匹精靈般的良駒一躍而起瞬間跨過了十米距離的一瞬間,他亦揮動了手中不可一世的大劍。

「  !」這或許是武士們最後一次後悔自己摘下了頭盔。

鮮血從缺口狂涌而出在鮮紅的甲冑上留下了暗紅的斑點,緊接著米提雅落地的一瞬間一個轉身用後蹄踢飛了又一名武士。

亨利翻身下馬揮手又是一劍連著格擋的刀一起劈開了一名武士的鎖骨,接著向前一腳把他踹翻之後反手抽回克萊默爾配重球直接砸中了側面逼近的另一個人的喉結。

「咳呃——」遭受重擊呼吸困難的武士眼珠子都快吐出來,而賢者探出大手掐著下巴把這個人提了起來甩在了他的同伴身上。

片刻之間,最靠近的武士們包圍圈便被撕得支離破碎。

但裝備著巨大頭飾的武士領隊並沒有因此驚慌失措,他算是至今為止少有的在亨利壓倒性實力面前仍舊能保持冷靜的人。

「後備隊,緊密陣型,對方只有一人。」他這樣說著的一瞬間,遠處又響起了密密麻麻的聲響。

提著粗大鈍器的鬼族部隊出現在了視野中。

「」鐵青著臉的武士領隊回過頭看向了叛變的青田家執事,後者意識到了問題所在,趕緊鞠躬謝罪,但緊接著就感覺背後一涼。

「藩地佬果然不可用,此等信息居然忘記稟告!」

「撤!」武士領隊大聲喊著,留下被刺穿了肺部無法說話的執事捂著傷口在地面上苟延殘喘。

赤甲的武士們迅速地朝著森林內部狂奔,局勢變化速度之快有些超過他們的想象。而亨利也並沒有追擊,他在這邊等到照月一行跟過來為止。

「哈——」終于松了口氣的洛安少女腳一軟癱坐在地,亨利回過頭看了她一眼,而璐璐則靠了過去,和米拉依偎在一起。

「你看,這不又掙扎成功了。」白發的女孩兒這樣說著。

照月一行熟練地形成了護衛圈,高大的鬼族女性蹲了下來檢查兩名少女是否受傷。

而賢者向前邁進,臉色慘白夾著鐵青的咖萊瓦沖進去營地時說的只有兩句話︰「執事、背叛了,她們、有危險。」

年老的和人貴族捂著傷口用最後的力氣向著他伸出了手,因為肺被刺穿的緣故他張嘴只能發出嘶啞的氣流聲,但眼神里依然透露著求救的色彩。

即便這是他剛剛背叛過的人,他也仍舊希望對方能救自己。

這或許便是一心只謀求自身榮華富貴之人的末路。亨利平靜地看著。他見過了太多的死亡,絕大多數人臨死前都認為自己命不該絕。

可死即是死,不論生命多可愛可悲或者可恨,死亡都只是死亡。

老執事的雙眼逐漸失去了光芒,他臉色鐵青,因為肺的傷勢而無法呼吸活活窒息而死,這是一種十分痛苦的死法。

與另一半的鬼族部隊一同留守在營地防止也被襲擊的青田家武士們若是知曉執事的死法,不知會作何感想。是念在舊情覺得賢者應當給他一個痛快不讓他死得如此遭罪呢;又或者會因為武士的榮譽受損而大聲責罵這樣仍舊便宜了背叛者。

但不論如何,類似這樣的背叛恐怕今後在這片土地上會更加常見。

隨著藩地的勢力逐步壯大,越來越多的人會被迫選擇站隊。

寒潮仍在持續。

斗爭與死亡也仍舊還會持續。

但最少,他們現在還有彼此能互相給予溫暖。

「走吧,該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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