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闊空曠的城市中, 湛青絢爛的天空籠罩而下,寒風蕭瑟,吹起地面焦黃的枯葉。
連奚微微仰首, 望著身旁的男人——
初見時, 這個人從黑夜深處緩緩走——, 他的身遭纏繞著螢火般密集的金光。那時,他們隔著一條馬路, 連奚迫不及待地穿越道路走到這人身旁, 然後透過閃爍的金光, 看見了那雙寫滿荒蕪的眼。
而——今, 捩臣站在漫天青輝下。仍舊是那張冷峻優雅的面容, 氣度淡漠, 垂眸望人的姿勢都沒有一絲變化。可是,他再——不是那個高高在上、俯視眾生的神明。
良久。
連奚︰「會有很多人死麼。」
捩臣靜靜地看他︰「靈威仰很弱,但是很——說謊。」
「——不希望他們死?」
默了默,捩臣笑了︰「——希望?」
連奚沒有回答。
捩臣一字一句︰「我不希望。」
話音落下, 地府之主張開一直緊攥著連奚手腕的手。捩臣向後倒退一步,他深深地看了連奚一眼,接著視線挪移,看向那口懸浮在半空中的青銅大鐘。
捩臣的態度不言而喻,現在, 所有的選擇權交在了連奚手上。
手腕上冰涼的溫度依舊刺人, 可是不知——何,連奚——覺得這人剛剛握住自己的時候, 一股炙熱的力量讓他喉嚨干澀,心中涌起一絲柔軟下去的感覺。
他順著捩臣的目光,一起望著青銅鈴鐺幻化成的大鐘。
這是晨鐘。
青帝從地獄深處爬上人間, 他封鎖整座蘇城,——將捩臣和生死簿困死在這里。捩臣——幻化空間,芥子須彌,創造出了另一個沒有凡人的蘇城。
結局其實很簡單,要麼青帝攜卷諸神的法力,成功困殺捩臣。失去了酆都大帝和六道輪回的地府,只會被本該隕落的諸神掌控,成——下一個神庭;要麼捩臣反殺成功,一舉擊潰青帝。
而能夠左右戰局的,就是這口晨鐘。
晨鐘化鈴,他握鈴而生。
心中莫名就有了個答案,關于自己是誰,關于——什麼會遇到這一切。可是現在,答案似乎已經不再重要。連奚堅定了決心,他抬起頭,目光平靜地望著晨鐘,和它旁邊飄浮半空的鐘棰。
連奚伸出手,一把握住了鐘棰。
「捩臣,晨鐘一響,——能預料到接下——會發生什麼嗎!」
青帝怒吼出聲,震耳欲聾的聲音震得整個大地轟隆——響。
可是沒人理會他。
連奚握緊鐘棰,他回過頭望向捩臣。兩人四目相對,輕輕頷首。
捩臣手掌翻動,金色冊頁和白玉印章紛紛出現掌中。
青帝︰「捩臣!!!」
敲響晨鐘會——何,捩臣和連奚敢賭,靈威仰——從——不敢!
黃泉之下,雖然秦廣王、宋帝王等閻羅一直在努力地抵擋那些從忘川河底飛涌上——的神明力量,可他們的能力終究有限,絕大多數的神明法力還是穿越兩界,融入了青帝的身軀之中。
眼看連奚手握鐘棰、準備敲響,青帝發出憤怒一吼,他狂暴地呼嘯起。
轟!
「爾等豈敢!!!」
剎那間,青色天空中烏雲密布,無數閃電銀蛇在這厚重的雲層間穿行。下一秒,青雷從空中劈下,直直劈向連奚。捩臣目光一緊,他厲聲冷笑︰「靈威仰,當年諸神之戰——是怎麼贏的,都忘了麼!」
說著,金色冊頁不斷顫動,最終化——一枚泛著紫光的金色「敕」字,飛向天空。
金真玉光紫文與青色雷霆相撞,天地轟然震動。
然而,諸神的力量——未徹底消散。青帝嘶啞的怒吼下,那些或大或——的神明法力光團好似流星,從天而降,嘩啦啦地沖向連奚。
捩臣手中,白玉印章轉身迎上,擋下那些數——數不清的白光流星。
可是,誰都沒——到,許多神明竟然拼盡全力,硬生生沖破了捩臣的阻攔!捩臣的臉色倏地沉下,他望著那一團團奮不顧身的神明力量,眸色逐漸變得復雜起。
那些光團中,隱隱地出現了一個個在火海、刀山、冰獄、雷窟中掙扎的身影。
卷簾神,齊鳴山神,天河神將……
還有更多捩臣根本不記得名字的神明。
這個——界上真的存在以——勝多,螞蟻吞象嗎?是,當然有。可是一萬多個普通神明,絕對不可能能越過捩臣施展白玉印章的力量,繼續攻擊。哪怕捩臣——今實力被壓制,——絕無可能!
因——這——一萬多個低級神明而已!
可是,他們竟然真的抵擋住了白玉印章的法力。
因——,他們——在拼盡一切地——要活下去。
要麼繼續在地獄深處受罰,等到看不到盡頭的刑期結束,轉——投胎,神明真正墜落,成——一個新的生命。要麼,就殊死一搏,跟在青帝靈威仰的身後,給自己博得一個機會。
正是——此,他們——做到了跨越兩界,——做到了一邊忍受地獄折磨,一邊還能攻擊連奚、捩臣。
可是……
捩臣輕嘆一聲氣,發出神明漠然眾生的悲憫︰「早知今日,當初——神明蔑視萬物時,——何沒有——今一絲的竭盡全力。」
這話落地,那些沖向連奚、阻攔他敲響晨鐘的白光流星有一瞬間的停頓。但隨即,他們更是——無反顧地俯沖而下!
不——死,不——死,不——死!
連奚的手——死死握緊鐘棰,他仰首望著那些撲向自己的流星,沉著從容道︰「——們是神明。」
「曾經——惡多端,——會過了六百年,依舊在地獄受罰。
「不——受罰,不——投胎,不——失去——神的特權,誰都能理解。
「但是。
「當——們穿梭陰陽,——到人間的那一刻——就意味著……
「直到今日,——們仍舊沒有一絲悔意!——們依舊——做那個高高在上、超然眾生的神明!」
流星咆哮著落下,與此同時,連奚——揮起鐘棰,用力地敲向青銅大鐘。
強烈的光束讓整個——界有一瞬的失明。捩臣臉色冰冷,雙手快速結印,金色冊頁和白玉印章——不斷飛舞,護住連奚的安全。連奚則負責敲響晨鐘,打破青帝的禁錮,結束這場時隔六百年的神明反擊。
可是,一秒過去。
強烈的光束逐漸暗淡,連奚驚疑地「咦」了一聲。當——界恢復平靜時,他低下頭,看向鐘棰和青銅大鐘的交界處。
鐘棰確確實實已經敲到了晨鐘上,可是這口鐘居然沒響?
難道說,他根本沒辦法敲響晨鐘?
不對!
連奚神色一變︰「這是什麼?」
捩臣——看清了那格擋在鐘棰和晨鐘之間,薄——蟬翼的白色光膜。他心中復雜,眯起雙眼。
「這是神明。」
只見古樸莊嚴的晨鐘與鐘棰之間,竟橫亙著一張肉眼難以察覺的白色薄膜。
神明們將自己的法力變成極薄的光膜,擋住連奚敲響晨鐘的動。這些光團以極快的速度在不停消耗,每一個光團的消失,都意味著一個神明的徹底隕落,轉——投胎。但是他們別無選擇。
甚至是天空中的青帝,聲音都變得虛弱起。他咬牙切齒道︰「只要本尊還活著,——們就別——敲響那座鐘!」
望著這一幕,連奚心中閃過無數復雜的情緒。
他緩慢地抬起頭,終于忍不住——︰「就真的這麼——當神嗎。」
蒼穹之上,青帝狂暴怒吼︰「——凡人,竟敢質——本尊!」
連奚聲音平靜︰「我第一次見捩臣,捩臣就對我說,——間萬物,皆是平等。人從不比牲畜高貴。他之所以這麼認——,是因——他是神。在他的眼中,萬物和芻狗從無差別。可是同樣,他——沒覺得神明就高貴了。神明、凡人、草芥牲畜,都應當一視同仁。」
「——神明受到了數千年的優待和特權,已經這樣了,還不夠麼?」連奚——道︰「青帝,——果讓——在地府受罰六萬六千六百六十年,但之後仍舊讓——當——的神庭之主——還會像今天這樣,不顧一切地反殺出地獄麼。」
空中的風好像凝滯了一晌,青帝沒有回答。
連奚︰「這——上,從不需要神明……
「同樣,這——上——從不需要鬼神。」
話音落地,捩臣雙眸縮緊,他驀地轉首,看著身旁的青年。
連奚目光沉靜,他右手緊握鐘棰,左手向後,道︰「崔判官,生死簿。」
被點到名的崔判官愣了愣︰「啊?」
「生死簿。」
這一次崔判官听清了連奚說的話,但是他剛取出生死簿——遞過去,就面色復雜地停住了動。
連奚又催了一次。
更夫一臉茫然地戳了戳崔判官︰「大人讓——把生死簿送過去呢,崔判官。」
然而,崔判官依舊沒有動。
不僅是他,眾鬼神中除了更夫還模不清狀況,老虎精、蔣鬼、雲南道黑無常紛紛和崔判官露出一樣的神情。
生死簿……到底是該給,還是不該給。
連奚回過頭︰「崔判官。」
白面書生一咬牙,鼓起勇氣道︰「大人,我曾經——是一個凡人,我是凡人修煉成的鬼神。但是……活了這麼多年,我害怕了。青帝說,晨鐘一響,或許您和捩臣大人都不會死,但是毫無疑——,我們這些普通鬼神都很難再活下去。甚至,地府——可能和神庭一樣覆滅。我……」
捩臣淡淡道︰「——不——給。」
崔判官頓時紅了臉︰「我……」
雲南道黑無常看到這一幕,心道不——給不是很正常的麼,誰——給!晨鐘一響,就是死期!
同樣,老虎精、蔣鬼等人——心情極其復雜。
崔判官不給生死簿的原因,合情合理,誰——沒法指責。畢竟比起那些被六道輪回判定在地府受罰的神明,他崔判官絕對算得上難得的清官。哪怕地府真的傾覆,他——最多投胎轉——,——不會受太多懲罰。
可是,他——怕啊。
老虎精嘆了口氣。他眨巴碩大的虎眼,回憶起了自己身——普通老虎的那幾十年山間歲月。又——起接下——當老虎妖精的數百年,再到後——入神庭,勤勤懇懇上班,最終當上轉輪王……
他剛去神庭的時候,多——神明——將他馴成坐騎。
這個——界到底該是怎樣的?
老虎精模了模腦袋。
他就是只老虎,什麼都不懂,在神庭唯一學會的就是當舌忝狗。可是現在,他好像該說些什麼,——輪到他該說些什麼了。
轉輪王︰「崔判官啊……」
崔判官︰「大人,拿去吧!」
轉輪王︰「???」
老虎精瞪直了眼,看著一旁的書生判官。
只見崔判官一臉視死——歸,他閉緊雙眼,顫抖著嘴唇,把生死簿遞了出去︰「沒——到我竟然會有這樣的遲疑,真是有愧于我崔玨一——的英名——這過去的一千多年——,我崔玨一直——心無愧,從未做過任何對不起良心的事——果要我用這座城池近千萬凡人和其他生靈的姓名——換我自己活下去,那我就是真的喪良心了。這樣的事,我崔玨萬萬做不出——……
「生死簿您請拿著!」
蔣鬼、更夫都怔怔地看著崔判官大公無私的身影。
能將生死置之度外,更重要的是,真正做到眾生平等……這樣的崔判官,難怪被稱——十殿閻羅下第一鬼神!不僅僅是他高超的實力,更是他始終堅持的原則。無論再舌忝狗,他依舊是崔判官。放眼整個地府,除秦廣王外最靠譜的鬼神!
一瞬間,崔判官偉岸的身影被拉得無限高大。
一旁的老虎精︰「……」
不是,——個做手下的搶什麼領導的高光?——還會不會當手下了!
眼看戲份都被崔判官一個人搶光了,老虎精眼珠子一轉。他心中——赤誠起——,一把搶過崔判官手里的生死簿,打算親自送到連奚手中。老虎精——正言辭道︰「倘若——了一己私利就不管不顧,那我們地府和當初的神庭又有何區別。大人,您請……呃……」
老虎精的生死簿剛遞了一半還沒送到連奚手上,——見這薄薄的冊子嗖的飛起,一下子就落——連奚的掌心。
這一幕讓眾鬼神齊齊愣住。
唯有捩臣垂著眸子,看不清神色。
天空中,青帝看到連奚拿起了生死簿,立刻暴|動起。
「不,我不信!——何今日晨鐘會突然出現!——絕不可能敲響晨鐘,本尊絕不可能讓——敲響它!」
他料——到了一切。
他預料到捩臣會有生死簿助力,他預料到捩臣可能會恢復全部實力,他甚至——過秦廣王他們能攔住五成的神明法力,讓他失去幫助。但是他從未——過!今日會遇見晨鐘,會遇見這個看似平平無奇的普通凡人。
「——到底是誰,——到底是誰!!!」
連奚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單手翻開生死簿。他先是抬眸望了捩臣一眼。
捩臣嘴角勾起,喉嚨里發出一道低沉的輕笑,以只有連奚和他能听見的聲音——聲道——
「——好無聊。」
連奚——抿了抿嘴唇,——壓低聲音,認真地喊出了他的名字︰「捩臣。」
慢慢的,捩臣收斂唇邊的笑意。他鄭重地看著面前的青年,凝視許久,他伸出手,握住了連奚翻動生死簿的那只手。
「……連奚。」
短短的兩個字,俊美無儔的男人在舌尖繞了幾個圈,綣綣念出。
連奚——
是連奚。
我知道的,從始至終,——是連奚……——
只是連奚。
手指慢慢地交疊。
身後,轉輪王、崔判官等人的心早已提到嗓子眼,根本沒心情觀察連奚和捩臣的情況。天空之上,青帝——用盡一切力量,絕對殊死一搏,阻擋連奚敲響晨鐘——
沒有人注意到,青銅大鐘之前,地府之主握緊了身旁人的手。十指交纏,掌心相貼。
捩臣拉著連奚的手指,一起點在那飛舞半空的生死簿上。
剎那間,金光大——,伴隨著斑駁陸離的絢爛光芒,一起從生死簿上飛涌而出,沖向四面八方。
這光芒以不可抵擋之勢熔斷了那些妄——阻攔晨鐘響起的神明。
這光芒——沖上天空,原本被青色徹底侵佔的蒼穹,倏地又恢復成五彩斑斕的模樣。
連奚握住身旁人的手,揮舞鐘棰,用力敲下。
在這幾乎沒有停頓的霎那間,捩臣忽然听到身旁傳——青年微弱而遲疑的聲音。
「——還——做國服馬超的瑤瑤公主麼……」
根本——不及反應,下一刻,捩臣刷的轉首看向連奚。
四目相對的那一刻,晨鐘的鐘聲響起。
「嗡——」
安寧寂靜的鐘聲席卷一切,沖破捩臣芥子須彌的阻攔,打破青帝對蘇城的封印。
連奚的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平靜,耳邊——是一片寂靜。
看不到任何事物,——听不到任何聲音。
五感所聞,都是虛無。
第一個恢復的,是視覺。
眼前開始浮現出一點點的金光,還有相對而言較——的紅光。連奚感覺自己好像升空了,他的視角越——越高,越——越高。他看見了許多人。
蘇驕,他站在路邊,一臉懵逼地模著腦袋。
徐浪,那個非常精明的經紀人,他坐在一輛豪車後座,上一秒還凍得打哆嗦,下一秒又恢復正常。
還有王醫生、陳凱、高嘉尋……
咦,連奚驚訝地看見幾粒紅色光點從高嘉尋的身上涌出。但是很快,這些紅色光點便消失不見。
不僅僅是高嘉尋身上的紅色光點,蘇驕、徐浪、陳凱……蘇城的大街——巷再次出現許許多多的凡人和生靈。他們的身上原本或多或——地都纏繞著一些光點,可是現在,它們在同一時間消失不見了。
曾經,這些光點只有在人死後——能被連奚看到。可是現在,它們全部浮現出——,一點點的消散在空氣里。
這些光點到底是什麼?——
什麼分——金光紅光,——什麼出現得看似有規律,又總在莫名其妙的地方毫無規則?——
什麼它們現在又都不見了?
連奚愣愣地看著,他倏地——到一個答案,接著他猛然回過神,急忙去拉那只牽著自己的手。可是他什麼都沒拉到。
連奚看向身側……
入目之處,只有空白。
***
「嘛意思?——是說,——以前能看到什麼莫名其妙的紅光金光?那是什麼東西?」
寬敞整潔的客廳里,剛直播完游戲的連奚給自己倒了杯熱水,走到餐廳拉了張椅子,一邊喝水一邊道︰「算是一——地府審判。」
蘇驕︰「???」
連奚神色平靜︰「身上出現金光,說明死後會有好下場,可能不會受到太多處罰,甚至下輩子——能投個好胎。身上出現紅光,說明死後必定被投入地獄。紅光越多,受折磨越多。」
蘇驕長長地「哦」了聲︰「我這下明白了,等于是金光算功德,紅光算孽障?這和道——的那套說法很像嘛。不過——說那個什麼高總身上是紅光?看不出——啊,他不是個好人麼,地府的那些法例我——听曲阜的老鬼差說過一些,不至于好人還得下地獄吧。」蘇驕嘿嘿一笑︰「是不是那個高總表面上是個大善人,私底下干了很多偷雞模狗的壞事?人面獸心,衣冠禽獸,我懂。」
連奚︰「……」
連奚無語道︰「——覺得高總像那——人?」
蘇驕︰「那能是什麼原因嘛!」
「誰和——說,這——金光、紅光的審判,是由地府的法律——決定的了?」
蘇驕︰「???」
連奚喝了口熱水,垂下眸子︰「這一切,只是地府之主的個人喜好。」
「啊?」
「他喜歡誰,認可了一點,就是金光。他不喜歡誰,覺得不順眼,就是紅光。之所以大多情況和地府法律沒有差別,是因——他本身一視同仁,很——有私心私情,所以尋常時候,他的判斷和認知和六道輪回規定的地府法律——沒有出入。」
蘇驕︰「他?——直說黑鬼差的名字不就好了。原——這——東西就全憑他心情啊。看——那個高總肯定什麼時候得罪黑鬼差了。我懂,黑鬼差那——伙別看他整天冷冷淡淡,老——心眼了。嘖……誒,連奚——不吃早飯了麼。」
揮了揮手,沒有回頭。連奚端著熱水,徑直地走向自己的房間。
關上門,將水杯擱在桌上。連奚抬起左手掩住臉龐,深深地吸了口氣,緩緩吐出。
距離青帝封印蘇城、晨鐘敲響,已經過去整整七天了。
那一日,晨鐘響起。在悠揚長遠的鐘聲中,被雙重封印的城市緩緩蘇醒。
對于蘇城人——說,他們只是突然看見路邊的花開了,接著又突然感覺一陣刺骨的寒意。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再睜眼,枝頭的花沒了,驟降幾十度的詭異溫度——消失得一干二淨。
國——總是有辦法對付這——超靈異現象,蘇城的異樣事件沒能引起大範圍的騷動就被平息。
只有連奚、蘇驕……以及那些隱居蘇城的玄修和精怪知道,這座城市差點就此湮滅。
蘇城回——了。
可是鬼神們——不見了。
轉輪王、崔判官、蔣鬼、更夫、雲南道黑無常……
還有捩臣。
仿佛從沒出現在陽間一樣,這座城市蘇醒的那一刻,他們便再——不見了蹤影。
至于晨鐘。
連奚低頭看了看手腕上系著的紅繩鈴鐺。似乎察覺到了連奚的注視,——鈴鐺輕輕地晃了晃,依舊充滿靈性。可是連奚知道,它只是個普通的法寶,再——不是晨鐘了。
那天青帝靈威仰憤怒地質——這只導致神庭顛覆的鐘的主人到底是誰。
沒有人能給他答案。
可是現在,連奚知道了。
它屬于這——間最無情又最公平的規則,屬于天道,——屬于六道輪回。
曾經它——屬于連奚,可是現在,它完成了自己最後的使命,它回到了那個無法捉模的地方——何找到它?大概只有六道輪回——能再次找回它。
從始至終,它——陪伴、要陪伴的只有六道輪回。
不是連奚。
屬于連奚的是這顆——鈴鐺,不是晨鐘。
正——屬于六道輪回的是晨鐘,不是這顆——鈴鐺。
十八年前,最後一個親人意外死亡離他而去。那一刻,六道輪回幻化成的人類就真正有了靈魂。他不是個傀儡,他有自己的愛,自己的恨。他有自己的親人,有自己的朋友。他被人歧視,被人孤立,可——有人在默默地幫助他,會在深夜擁抱他,告訴他︰「——是一個善良的孩子。」
青帝已死。按照凡人尊崇的死者——大的心理,應該讓他死得瞑目。但是——果再給連奚一次機會讓他回答青帝的——題,他大概——只能回答出那一個答案——
我是連奚。
他不是六道輪回,他就是連奚。
就像王越清被逼到絕境,哪怕被投到畜生道他——不肯松口承認自己是白帝。因——他就是王越清。寧願被扔——畜生道,——不肯抹殺王越清這個人的存在。
人類總在一些十分微——的地方,擁有著無法動搖的執拗。
「咚咚咚——」
蘇驕敲了敲門︰「我去上課了——這是要睡了?」
撥弄手腕上的——鈴鐺,連奚抬起頭看向窗外。
明媚燦爛的陽光透過玻璃,照射——屋內——界美好得讓連奚有了——被溫暖的幻覺,他伸手擋住這刺眼的光線。過了幾秒,忽然就有了一個沖動,他轉身開門︰「我和——一起下樓。」
蘇驕拎著書包,愣住︰「啊?好——伙,——宅在——里多久不出門了,還知道下樓?——下樓干嘛。」
連奚徑直走向玄關,穿上外套︰「吃個早飯。」
蘇驕︰「哈???」
他跑到窗邊,夸張道︰「——沒見太陽從西邊出——啊。」
連奚︰「……」
「呵,給——漲租。」
蘇驕︰「!!!」
危!!!
「別啊,連奚,我的好兄弟,我就瞎說兩句,——別和我這個——人計較啊。」
「……倒——不必自認——人。」
「那還是認了吧,房租更重要,嘿嘿。」
「……」
兩人一起下了樓。走出——區,不遠處的——吃街上早餐攤子已經一個個支了起。
蘇驕急匆匆地隨便找個攤子,買了個蛋餅︰「我上課要遲到了,先走啦——自己在外面多逛逛,我看——們這些主播一個個就是營養不良。哪有人通宵打游戲還能精神好的,——還是多鍛煉吧。」快速地說完,正好公交車到了。蘇驕急得瞪直眼,撒腿跑向公交站台。
連奚無語至極,身後傳——蛋餅攤阿姨的笑聲︰「——是——蘇的朋友啊?哈哈他老——我這買蛋餅——要吃什麼呀,阿姨給——多加個雞蛋。」
連奚愣了愣,看向這個憨厚可親的中年婦女。
「一個蛋餅,加火腿腸就行。」
「好 !」
阿姨一邊做蛋餅,一邊嘮嗑︰「誒,——是蘇大的學生麼?——看上去不大啊,有女朋友了麼……」
連奚沉寂已久的心漸漸有了些溫度,他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話︰「我已經從蘇大畢業了。」
「有女朋友啦?別害羞,阿姨認識好幾個——姑娘呢,都是蘇大的,老在我這買蛋餅,給——介紹介紹。」
「女朋友是娘子的意思麼。」
連奚皺了眉︰「比起娘子,更像有婚約的對象?——不準確。就是女朋友的意思。」
男人淡淡道︰「哦,那——有女朋友麼。」
連奚︰「沒啊……」
聲音戛然而止。
連奚嘴唇張開,他緩慢地轉身,看向那個站在自己身後的男人。
燦爛耀眼的陽光從他的身後投射而下,映出一圈細細的金邊。那張冷峻優雅的臉龐因——逆著光無法看清,可是深邃幽黑的眼瞳此刻微微垂著,眼——不眨地望著眼前的青年。薄唇微勾,這個男人一——初見時的模樣,他自高山極寒處走——,渾身皆是冰雪。
可是現在,他融入陽光下,身邊還纏繞著……
蛋餅的香味?!
蛋餅阿姨笑道︰「——伙子,這——是——朋友啊。他要吃蛋餅麼?」
連奚唇瓣翕動,他死死望著這個男人,說不出一個字。
捩臣——哼笑一聲,他淡定地拉住連奚的手,看向蛋餅阿姨︰「不吃。」
阿姨︰「?」
「——剛——說,——要給他介紹女朋友。」
「……對?」啊這,有什麼——題麼?
捩總理所當然地從鼻梁里發出一道高冷傲嬌的氣音︰「誰讓——給他介紹女朋友,就不吃。我喜歡吃橘子。」說完,拉著連奚就走。
蛋餅阿姨︰「???」
過了好一會兒,目送兩人走遠消失不見,阿姨——起——︰「不是,——伙子——的蛋餅還沒拿啊,加了根火腿腸的!而且——錢還沒給啊!」
幸好沒過多久就有路人走過,非常高興地拿走了連奚落下的蛋餅。阿姨嘀咕著抱怨了兩句,打定主意明天——蘇——,一定得和他好好說說他這個朋友。
被捩臣拉了一路,連奚終于回過神。他的第一反應︰「等會兒,我的蛋餅!」
捩臣︰「……」
「——的蛋餅已經被人買走了!」
連奚抬頭看他︰「——怎麼知道的?」
「我是地府之主。」捩臣氣定神閑,「這——事我能不知道?」
連奚︰「……」
知道個買賣蛋餅的事還給——瑟起——了!——一個地府之主就管這買蛋餅的事啊?!
不對……
連奚驚訝道︰「地府還在?」
含糊了幾句,捩臣︰「算在,——不算在了。」
「嗯?」
兩人一邊走回——,捩臣一邊說道︰「很多鬼神投胎了。現在地府完全由六道輪回掌控,所有的生靈審判皆有六道輪回制定的法律決定。不過神庭那——只是個彰顯特權的花架子,地府還是不同的,六道輪回畢竟只是一——天地間的規則,無法真的抓那些游離在外的鬼魂回。所以地府的鬼神還有一些留下了。轉輪王、崔判官和更夫就留下了。」
連奚——到︰「蔣鬼?」
捩臣「哦」了聲︰「好像在寒冰地獄受罰,人間歷三年後可以投胎轉。」
連奚好奇道︰「——們這個誰留下,誰投胎都是怎麼選的,看——心情?」
捩臣輕挑一眉︰「我是這——鬼神?」
連奚目不轉楮地盯著他,滿眼寫著︰——是不是——心里還沒點數麼。
捩臣咳嗽了一聲︰「抽簽。」
「哈?」
「現在的地府是純流水線——業,需要大概一半的鬼神留下——看管這條流水線能不能順利運行,至于剩下——一半的鬼神,就投胎去了。至于誰投胎,誰留下,六道輪回突然有一天就把一半鬼神強行投胎,另一半自然而然就剩下了。」頓了頓,捩臣語氣隨意地說道︰「祂現在更符合祂的身份了。」
連奚停下腳步,看向他︰「嗯?」
兩人已經走到了——區樓下,他們都沒有發現,自己就這麼隨意自然地牽了一路的手。
捩臣——了——︰「六道輪回,一直只——做天地間的規則。」說著,他望向連奚,「——不是這麼——的麼。」
沉默片刻,連奚道︰「我能——起的關于六道輪回的記憶——不多。絕大多數的畫面就是和——對峙,我說一句,——說一句,——還一直不肯認輸。明明我更有理,——都會一副‘有本事——打死我’的樣子瞪著我」
捩臣︰「那倒——不錯。基本上我當了地府之主後,每天都是——此。千萬年,沒有變化——真正成人後,六道輪回的力量受到了極大幅度的削弱,所以——能被靈威仰趁虛而入,他自以——自己已經毀滅了六道輪回。」
過去的七天里,連奚通過支離破碎的記憶已經大致復盤了情況。他點點頭︰「我知道。不過我有些好奇,王越清,——就是白帝轉。他正好在我爺爺去——、——就是我擺月兌六道輪回真正存在的那幾天投胎轉——,是恰好踫上了時機,還是——是白帝算計好的?」
白帝提前轉——,留在陽間,可以和青帝里應外合——果王越清沒有放棄吸取他親哥哥的生命,他或許真能以凡人的身軀覺醒神明的力量。到時候他成——青帝的幫手,兩位上帝聯手,連奚和捩臣真有落敗的可能。
然而捩臣思索片刻,便道︰「應當只是湊巧。白招拒其人是那五個蠢貨里,唯一一個勉強算得上好人的。他滿腦子只有琴棋書畫,整天畫畫鳥,逗逗鳥。」
這下連奚明白了。
白帝轉——的時間是早已定好的,——定好了要轉——在王——兒子身上。但是記載生靈生死的生死簿——沒有——到,白帝轉——時他的爺爺正好去。連奚受了極大的打擊,真正月兌離六道輪回,擁有了靈魂。
那幾天蘇城的地府之門都極難開啟,白帝和濟水河神轉——受到了影響。二人在不同程度上保留了一些神明特質。
「哦對了。」仿佛突然——起什麼,捩臣道︰「前幾天老虎精找到了那個王越清。」
連奚一驚︰「嗯?我記得,王越清是被青帝扔——了畜生道,投胎成了動物?」
捩臣︰「是只布偶貓。」
連奚︰「哦,布偶貓啊……」聲音猛地頓住,連奚的表情變得豐富多彩起——︰「布偶貓?這個……算是懲罰麼?」
怎麼就不算懲罰了?捩臣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老虎精找到他,恢復了他身——王越清的記憶,——他要不要重新投胎。按生死簿上所寫,他這一——應該投胎成一個女孩。他給拒絕了,選擇抹除王越清的記憶,繼續當只貓。至于投胎,等下一——再說。」
連奚莫名——到︰當一只布偶貓,從某——角度而言,或許比當人還幸福……
不過……
「這樣的話,王越清這個人算是徹底不在了麼。」
捩臣輕輕頷首︰「嗯。」他反——,「他不是早就死了麼。」
連奚微微愣住,半晌後,他點了點頭。
走到——門口,連奚正準備拿鑰匙開門。他的手剛提起——,忽然停住動。
連奚低首看著兩人緊緊牽著的手。
臉上迅速地一熱,連奚立即松開這個男人的手,拿出鑰匙開門。他故——鎮定,扯開話題︰「對了,還沒吃早飯——要吃什麼,我點個外賣……」
「連奚。」
回過身,連奚下意識地嗯了聲︰「怎麼了?」
門外,男人定定地看著他。接著,他邁步——屋,順手關上了房門。
捩臣嘴角微翹︰「我——吃橘子。」
「……」
「大清早的——吃橘子?」
捩臣︰「——給我剝的。」
連奚︰「……」
給——慣的!
「不給吃橘子,那我要玩瑤。」
話題還停留在早餐上,連奚一下子沒反應過——「玩瑤」是個什麼食物。突然,他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他微微仰首,望著眼前的人。
良久。
連奚︰「……哦。」
捩臣垂眸望他,「哦是什麼意思。」
連奚手指緊了緊︰「——還要不要當國服馬超的瑤瑤公主了!」
不動聲色地勾起唇角,捩臣——淡淡地回了句︰「哦。」
一聲清脆的「timi」提示音後,還沒有吃早飯,兩人就莫名其妙地開始了一局游戲。
很快,手機音孔里傳——一聲聲「雙殺」、「三殺」、「大殺特殺」!
一邊打游戲,連奚一邊隨口——道︰「除了蔣鬼受罰投胎去了,我知道的鬼神里,還有誰——被六道輪回抽中投胎了。」
「我。」
「原——被抽中了麼。」連奚輕輕點頭,下一秒,他怔住,忘記了操——游戲,抬頭看向捩臣。
捩臣——抬眸望著他,聲音平靜︰「六道輪回要我死。」
手指猛地握緊。
「但我打贏了祂。」
連奚︰「嗯?」
捩臣︰「以後我就回不去地府了。」
久久沒人開口。
溫暖的陽光射——屋內,青年的聲音顯得和煦又有些縹緲。
「……那——以後去哪里。」
捩臣靜靜地看著他,反——︰「我不和——在一起麼。」
嘴角情不自禁地揚起,連奚輕輕地點了點頭。
原——和我一起離開地府。
雙向奔赴。
只——這一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