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里白沙堤
西湖外湖,湖中小亭,幾名士子打扮的富貴公子正于其中賞玩春日湖光景色。
為首之人搖頭晃腦地吟誦了一首香山居士的《錢塘湖春行》,咂模著其中意味,不由贊頌道︰
「今日方知王右軍所言‘後之覽者,亦將有感于斯文’是何意了。
「白樂天此詩結構謹嚴,對仗精工,更兼言語淺顯,老少咸宜,無怪乎能成為歷代吟詠西湖的名篇!」
這富家公子身份顯然不低,只是隨意的幾句話,也引得他人附和︰
「陳公子所言不錯,白樂天寫此詩是也是早春景色,料想其人立于賈公亭中,見得冬水蕩漾,雲幕低垂,湖光山色盡收于眼底,于是心有所感,文氣如泉,寄言于外,故能成其詩。
「只可惜賈公亭建于貞元年間,未五六十年後便已荒廢,不然我等今日若是仿前人一游,說不得陳公子便可與白公當年心緒相合,誕出一道文氣呢!」
陳公子搖了搖頭,笑罵道︰
「你們幾個就別開玩笑了,我陳二也是掂量得清自己幾斤幾兩的,誕出文氣什麼的就不奢求了,借著父輩余蔭平平安安地過一輩子就是。
「那些個九流十家的修行之路,這輩子算是與我無緣了。」
見這士子開口自嘲,其余人各自出言勸慰,有說陳公子天資不凡,只要勤心向學,自能誕出文氣,大器晚成;有說陳公子祖輩乃是以武勛起家,正可承先人遺志,走兵家之路,北上與異族廝殺。
更有人說當今四海靖平,除了北方異族與西南苗疆之外再無禍事,哪怕不走修行之路,當一個富貴閑人也未嘗不可。
言語紛擾,陳公子心底本來還不覺怎地,卻硬生生被這些不開眼的狐朋狗友勾起了一縷愁緒,于是擺了擺手,試圖換一個話題。
他見西湖岸邊有鑼鼓之聲傳來,還有人群簇擁,圍著一個舞龍隊叫好不止,于是好奇道︰
「那里是在做什麼,可是有什麼祭典習俗?以往在臨安城中卻是不曾見過。」
有常住城外莊園的公子便笑道︰
「那是在‘打龍王’!」
「打龍王?」陳公子心中好奇,于是笑道,「走,我們靠近看看。」
于是一群人離了湖心亭,向著岸邊走去。
先前出言的公子邊走邊介紹道︰
「眾所周知,當年東坡居士二任杭州時,曾疏浚西湖,以葑泥堆成橫跨西湖南北的長堤,也就是後來的蘇公堤。
「不過在修建長堤時,西湖之中曾有孽龍出世,欲要搗毀堤堰閘門,水淹余杭,將陸地化為澤國,好擴大其領域疆土。于是東坡居士親身趕赴西湖,獨對孽龍,一場大戰後將孽龍鎮于西湖水底,又設下三塔六橋使其無法月兌困,方才徹底築成蘇堤。
「自此以後,每逢中和節這段時日,西湖邊上就有人群聚集,舞龍敲鑼,仿照蘇公當年之舉,是為‘打龍王’。」
「這倒是有趣,」陳公子笑道,「那孽龍作亂一事我亦有所耳聞,卻不曾想到民間還有此類活動,看來平日里還是在城中待久了。」
一行人說說笑笑,剛來到岸邊,還沒走幾步,卻見天色肉眼可見的黯淡下來,有鉛雲自天邊鋪開,陰沉有如冬日。
陳公子皺眉道︰
「怎麼回事?不曾听說近日天氣變化啊!」
有人笑道︰
「莫非是有百家高人于附近切磋,引動天象變化?」
「不可能,」陳公子斷言道,「杭州城內可沒有治國之士,實力最強的便是簽書判官廳公事的家嚴,他老人家哪怕是全力出手也沒有這般氣象。」
幾人聞言皺起眉頭,程公子之父是兵家修士,幾年前通過州選從京中外放,任杭州簽判,有左散騎常侍的散餃。
偌大的杭州城中,除了那位出身儒家的老知州外,無人再是其對手。
如今程公子否認此言,他們一時半會兒也想不明白天象變化的來由。
轟——!
正當幾人疑惑間,只听一聲巨響,西湖水面突地炸開,一股罡風從湖底冒出,卷起湖水接天,成螺旋之勢,中有龍吟之聲遙遙傳出,震懾心神。
「不好,莫非是那湖底孽龍月兌困了?」
湖邊的凡人早已在巨響之中昏迷過去,只有這幾個富貴公子身上騰起光華,借由家中所賜的護身之寶攔下一瞬,擋住了那聲天裂般的巨響。
只是依舊頭腦暈眩,身形不穩,難以立足。
陳公子手上的玉戒綻出裂縫,一股血戰沙場,百死尤生的慘烈氣魄從中噴薄而出,化作一桿血色大旗將他連帶周圍幾人牢牢護住,不被驚變傷到。
听著那氣勢十足的龍吟之聲,那常住城外莊園的公子惶恐道︰
「那孽龍被鎮壓于此,素來安穩,難道一直是在麻痹大意朝廷,直至今日?」
幾人眼看著整座西湖的湖水都被罡風卷起,露出濕潤的湖床,內中魚蝦俱被卷席而上。西湖中的數道長堤乃至小島、三塔、石橋之上俱都有文氣發散,化作飄忽不定的虛幻人影,峨冠博帶,口誦諸子經典,鎮壓那水龍卷中若隱若現的赤色龍軀。
有大笑聲從中傳來,如雷霆震吼,響徹方圓千里︰
「本君蟄伏數百載,今日便是月兌困之機!」
又是一聲悠長的龍吟,天空中的厚重鉛雲劇烈波動起來,宛如被砸下石塊的湖面,呈現漏斗之形,與水龍卷相接。
雲層破裂,高空大氣被瞬間撕開,深邃的星空于白日顯露在杭州境內的生靈眼中。
兩枚大星于其中大放光明,如同一道關隘般被猛然洞開,一艘無底巨舟自天而降,懸浮在西湖半空,甲板上面站了十數道身影,氣息強橫者堪比治國之士,弱小者也不亞于尋常齊家之境的百家修士。
讓下方的陳公子等人看得頭皮發麻,不敢揣度這些人究竟是什麼來歷。
在他們注視下,其中一道君侯打扮的威嚴男子跨前一步,伸手對著水龍卷一招,一條百丈赤龍從中橫躍而出,融入自身體內。
收回被鎮壓于此的他我,陳弼教氣息猛然上揚,瞬間跨過了地仙門檻,似能與陳楠相較。
他臉上露出暢懷笑容,轉身抱拳道︰
「我等已然穿過兩界天關,此處便是那方百家世界了。」
丁檠立于一旁,遙遙看向周圍,只見此界景色與九州大致相似,不過在此基礎上又多有變化,就連百姓的衣物服飾也不大相同,較之九州更顯光鮮亮麗。
「百家學說遍傳天下,修行之道下放,作用民生嗎?」
他不禁若有所思。
然後看向九州臨安城所在方向,果然亦有一座大城矗立于此,此時城牆上已站滿兵士,身上發散血氣,結成軍陣護住整座城池。
靠近西湖方向的城門樓上更有一眾大小官員向這里看來,為首者一文一武,文臣看似垂垂老矣,但眼中精光爍爍,一道文華之氣沖霄而起,內中顯化一座巍峨文宮,若州府衙堂。
其內書聲瑯瑯,誦讀詩、書、禮、易、春秋五書經典,明顯是儒家一脈。
身旁的武官面色沉凝,如狼煙般的精血之氣作為軍陣中樞,將大陣之力加持己身,一舉一動皆有武道人仙之力,腦後亦有一輪血光高懸,內里卻是軍帳大營之貌,手下軍士血氣沖入其中,化作道道身影落下,各司其職,軍容整肅。
「此輩將自身修行功果開闢為乾坤小界,修文者為府衙學宮,修武者為軍營駐地,二者亦可並修。」
龍君見眾人氣機有感,齊齊向州城門樓看去,于是在旁解釋道。
「比如那兩人,明顯是‘齊家’之境的修士,有廟堂官職在身,得了國運冊封,故而能于功果之中顯化此景。
「若是江湖散人,則又是另外一番氣象。」
龍君伸手一按,鉛雲退去,一縷金陽灑落,動蕩不安的西湖之水瞬間平息下來,緩緩流入腳下的巨坑,復歸波光粼粼景色。
「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辦?」
薩真人正要開口,遠方忽地傳來尖嘯之聲,一道螺旋般的氣流撕裂大氣,向著龍君激射而來。
所過之處空氣都被洞穿,朵朵白雲于其後炸開,發出雷鳴之聲。
薩真人見狀輕輕一笑,手中竹柄棕絲的小扇輕輕往前一扇,若小童撲打流螢,卻有萬千雷光從扇面涌出,若天河倒掛,將那道螺旋氣流淹沒其中。
雷霆沖擊而下,在即將接觸到地面時卻忽然散去,消失得無影無蹤,但西湖邊上焦黑的土木山石卻昭顯此前所見並非幻覺。
幾塊焦黑碎屑從空中墜下,被龍君招到手里,語氣不善道︰
「是專克我龍族一脈的戮龍箭,方才出手之人亦有地仙之力。」
薩真人搖了搖頭,並未出言,而翠虛真人則指著天邊道︰
「瞧,那人來了。」
東方天際,一道身影踏虛而行,身高八尺,貌若天神,身著青衫,左臂覆甲。
手挎一張斑駁的沉重大弓,腰間帶著一囊鐵箭,其上皆有龍族血氣繚繞,顯然死在箭下的龍族為數不少。
這人腦後亦有一輪精血之氣所化的圓光,內中卻不是軍伍景色,而是一方人間國度,國中之人皆能征善戰,毫無憊懶之意,如同一台全力運轉的戰爭機器,每一個人都是機器上的零件,沉默中帶著肅殺。
「此人有老秦遺風啊。」王重陽不由道,「看其氣勢,莫非是兵家一脈的治國之士?」
「正是,」龍君面色不佳,顯然對那人手中弓矢觀感極差,「其人文心功果化作了類似于地仙福地一般的事物,已然由虛轉實,我等所見就是另一方天地景色。
「看他這副作態,顯然是得了兵家高深傳承,不知是不是兵家四聖之一。」
孫武、吳起、孫臏、尉繚,此四者是為兵家四聖,各有武經傳世。
那挎弓人影來到杭州州城門樓上,下方一文一武連忙率眾官上前拜見。
知州憂心忡忡道︰
「張龍圖,如今西湖孽龍月兌困,其側更有身份莫名之人相助,我等該如何是好?」
被尊為張龍圖的男子沉聲道︰
「刨去西湖孽龍不提,剩下十人中有六位治國之士,其余四人也都是知效一官、行比一鄉的齊家修士。
「僅以錢塘一州之力,是無法攔住他們的。
「不過此輩聲勢如此浩大,驚天動地,想來已是驚動了朝廷,很快就會有學士來援,你們不必憂慮。」
知州聞言一驚︰
「六位治國,四位齊家?治國之士皆是天下聞名之輩,那幾人相貌我等卻從未見過。而且衣衫服飾也大異我朝,莫非是北方異族改換形容潛入兩浙路,與那孽龍結盟,暗中助其月兌困?」
張龍圖聞言沉吟道︰
「我之氣機與那十人相互牽扯,除去孽龍之外,其余人等俱都心平氣和,似乎並無惡意。
「而且他們身上諸子氣運並不濃厚,莫非是從哪座聖界中出來的人物?看不穿來歷。」
兩方遙遙對峙,一方立于城門樓上,腳下軍陣光芒流轉,牢牢護住城中百姓並方圓百里地脈。
另一方高居雲端,無底木舟化作巍峨樓船,周圍虛空咯吱作響,傳來傾軋之聲,這一方天地似乎也不堪重負。
張龍圖默然片刻,一步跨出大陣範圍,出現在樓船之前,喝聲道︰
「爾等助這西湖孽龍月兌困,威逼我兩浙治所,意欲何為?」
船上眾人聞言對視一眼,從其人話語中得到了些許信息。
兩浙治所,若是他們所猜無錯,應當就是兩浙路的路治了。
莫非此地還處在天地大劫之前,兩浙路並未被拆成兩浙東路和兩浙西路?
不然兩浙東路治所應該是越州才對。
薩守堅向前一步,語氣平和道︰
「不知閣下如何稱呼?」
見對方並不認識自己,張龍圖聞言目中閃過一抹異色,對于自己心中所想更為確定,于是開口道︰
「我乃龍圖閣直學士,張嵇仲。」
薩守堅聞言動容,仔細打量了一番眼前之人,終于從對方面孔上發現了一些故人容貌,于是撫須笑道︰
「原來是張龍圖,貧道碧雲教主,見過學士。」
在他背後,幾位地仙臉上露出異色,紫霄真人面色沉凝,低聲道︰
「沒想到,這方天地竟然有他存在」
丁檠見狀心中訝然,向幾位地仙打听道︰
「莫非這位張龍圖,在九州亦有聲名?是哪位前輩的‘他我’?」
翠虛真人嘆了口氣,點頭道︰
「不錯,嵇仲是他的字,他全名該是叫做張叔夜,乃是當年徽宗時期的一位忠烈。
「昔年一百單八魔星下降,掀起人間殺劫,便是此人率軍奮戰在對敵前線,死戰不退,最後戮沒于沙場,一代將星就此隕落。
「沒想到這方天地竟然有他的他我存在,實在是令人感懷」
余音裊裊,頗為惋惜。
「難怪我見老天師神情有異,想來當年兩人也曾熟識,有過一段交情?」
「該是如此。」
眾人背後低聲討論,話語傳入薩守堅之耳,老真人笑嘆一聲,袖袍一揮,阻隔了聲音傳往對面。
張叔夜正心中提防,見狀面色一肅,又沒等到預料之中的襲擊,于是悶哼一聲︰
「碧雲教主?你們是道家的,還是陰陽家的?」
這種名號,只有諸子百家中的這兩家喜歡使用。
忽然,他心中一凜,想到了另一種可能︰
「還是說,你們是黃巾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