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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1章 家中有鬼(3)

光滑的鏡面上殘留有一些水漬,在那鏡子中,馮思雲抬頭看著鏡面,馮之暉低著頭洗手。父女倆的身影後頭是廁所外的客廳一角。那里有一張小沙發,和三人座的長沙發是一套的。長沙發上排著靠墊,小沙發上則坐著一個人。

那人沒有腦袋,從肩膀往上,身體虛淡,完全看不見身體。她穿著一件深棕色的薄款毛衣,穿著牛仔褲。

那看不見的頭顱上應該會有一雙眼楮。她好像注意到了馮思雲的視線,緩緩站起身,走到了長沙發的一邊,重新坐下。她的上半身微微扭著,好像正轉著頭,注視著馮思雲。她的一只手搭在沙發扶手上,另一只手輕輕拍了拍身邊的空位,仿佛是在招呼馮思雲過來坐下。

馮思雲的臉變得更白了。

馮之暉這時候洗干淨了手,抬起頭,發現女兒神情不對。

「怎麼了?」馮之暉通過鏡子和女兒對視,模了模自己的臉,「我臉上有什麼東西嗎?」

馮思雲沒有回答,猛地擠開馮之暉,沖出洗手間,頭也不回地沖進自己的臥室。

馮之暉被馮思雲那硬殼書包撞了一下肋骨,疼得抽氣。

他沒生氣,只是擔憂地快步追上女兒,差點兒被摔上的門板拍到鼻子。

馮之暉止步在閉合的房門前,想擰開門把手,卻听到了門板後鎖門的聲音。

馮之暉皺起了眉頭,拍打門板,「小雲,雲雲,怎麼了啊?怎麼突然生氣了?爸爸做錯什麼了,你告訴爸爸。」

他好聲好氣地問著,態度放得極低。

房間里沒有任何聲音。

馮之暉並不放棄,也是特別擔心女兒的緣故,在門口說了好一陣軟話,低聲下氣地求著女兒開門。他越說越是焦急,腦門都出了一層汗。

這樣不行。

馮之暉轉頭就想要拿鑰匙開門。

門鎖忽然被扭開了。

馮之暉急忙看向門板。

房門被拉開了一小條縫隙。

馮思雲低著頭,站在門後。

馮之暉舒了口氣,「小雲,到底怎麼了啊?剛才為什麼生氣?爸爸做錯什麼了?」

馮思雲沒回答。她慢慢抬起頭,視線卻沒有落在馮之暉身上。

馮之暉能看到她緊張的神情。小姑娘緊張又害怕地看向了他的身後。

馮之暉疑惑地回頭,就看到自家客廳的沙發、茶幾和電視。沒有任何奇怪的東西。

「你看到什麼了?難不成有蟑螂?」馮之暉疑惑問道。

女兒曾經被廚房里的蟑螂嚇得尖叫,哭得不能自已。從那以後,他妻子就特別注意驅蟲,家里總是備著除蟑螂的藥? 定期投放。

馮之暉想到此,神情一暗,轉念,又對馮思雲說道︰「都冬天了? 沒有蟑螂的。你可能看錯了。不要怕。」

馮思雲沒有理睬馮之暉的勸說,視線還在客廳里搜尋。

像是確定了沒有危險? 她的神情才慢慢放松下來。

「沒事了吧?」馮之暉笑呵呵地問道。

馮思雲沒回答,只是默默點頭。

「那爸爸煎牛排了啊。你要吃幾分熟的?」馮之暉開著玩笑。

「不能吃生的。」馮思雲反駁了一句? 「媽媽——」

她想說這是媽媽交代過的,但那個稱呼月兌口而出後? 她就怔住了。

馮之暉也收起了笑容。

他和女兒相顧無言。

一會兒後? 馮之暉勉強笑笑,模了模馮思雲的腦袋,「好,我們吃全熟的,煎得透透的。馬上就能吃了,你看一會兒電視吧。」

馮之暉轉身? 掩藏自己通紅的眼楮。

馮思雲沒說話? 只是握緊了門把手。

廚房里很快傳來了不少響動? 又有香味飄出。

「沖個玉米濃湯好不好?」馮之暉高聲問道。

馮思雲應了一聲。

馮之暉沒什麼廚藝? 只能拿了買牛排送的速食玉米濃湯出來? 又手忙腳亂地燒起開水。

馮思雲慢吞吞走到了客廳,小心翼翼看了看客廳的沙發。

她順著茶幾和長沙發之間的那條小道挪動,坐在了沙發正中。側頭看看身邊的空位,又看看另一邊的小沙發,她逐漸放松下來。

馮思雲傾身拿了茶幾上的遙控機,打開電視。

原本倒映著沙發的黑色電視屏幕亮起。

馮思雲的臉上又褪去了血色。

本地台整點新聞的背景樂是他們家一貫以來的吃飯背景音,這會兒卻好像變了調,听起來詭異又遙遠。

馮思雲手一抖,將電視屏幕關閉。

黑色的屏幕上有她的倒影。

還有……

馮思雲僵硬著,轉動眼珠。

她身邊,坐著另一個人。

棕色的薄款毛衣,牛仔褲,一雙手搭在大腿上,手指修長,還做了指甲,是星空的圖案。

馮思雲從心底深處涌出來的尖叫卡在了嗓子眼。

她凝視著那一雙手,看著那指甲上的星空圖案,腦袋里冒出了一些回憶。

她又順著那只手去看牛仔褲和那件毛衣,努力去搜索自己的記憶。

她的視線最終落在了那虛淡的人頭上。

那里有些模糊的景象,好像是一張熟悉的臉。

「好了好了,牛排好了。」馮之暉端著餐盤出來,「你先吃起來。我來沖玉米濃湯。」

這樣簡單到簡陋的晚餐,馮之暉自己都覺得過不去,又洗了一個隻果,笨手笨腳地削皮、切片,和速食湯一起端上桌。

「將就點啊。你還想要吃什麼,我們再叫個外賣。」馮之暉不好意思地說道,「今天爸爸工作忙,沒時間買菜,只能這樣了。你……小雲,你看什麼呢?」他奇怪地看看女兒身邊的空座位。

馮思雲回過神,看了眼馮之暉,再看自己身邊的空座,沒回答。

她走到餐桌邊坐下,拿起了刀叉。

「怎麼沒開電視?」馮之暉並不深究這些問題,開了電視後,听著新聞播報,也在餐桌邊坐下。

馮思雲沒抬頭,一個勁地切割著牛排。

馮之暉將牛排煎過了頭,表面都有些焦黑了。他自己略微不好意思,但看女兒一聲不吭,也就沒提。听到電視里在介紹最近的展覽活動,馮之暉沒話找話,又有些討好地問女兒要不要周末去玩。

馮思雲依然不做聲。

馮之暉繼續找著話題,卻是越說越累,比在公司里跟領導、同事打交道都覺得疲憊。

他漸漸不說話了,費力地嚼了幾口牛肉,放下刀叉。

「雲雲……雲雲,這周末,我們去看看媽媽,給媽媽掃墓吧。過年前,去看看媽媽。正好現在有臘梅了。你媽媽以前每年冬天都買臘梅回來插。」

馮思雲也放下了刀叉。

半晌,她輕輕點頭。

馮之暉松了口氣,露出了苦澀的笑容。

父女兩個沉默地吃完了這頓晚飯。馮思雲回了房間,馮之暉收拾碗盤。

他忙完了,就坐在客廳看電視發呆。

微微側頭靠在沙發上,看著旁邊的小沙發,馮之暉眼圈泛紅。

他並沒有看到自己妻子死亡的場景。

他那天忙著工作,打了一天的聯系電話,之後又在公司連軸轉地開會,手機沒電了都沒注意。岳母將電話打到了公司,輾轉聯系到他的時候,他腦袋正有些發暈,還想著那些個工程、數據、款項……就听到了哭聲。

腦袋里的那些內容被一掃而空,什麼都不剩下,也沒辦法接收岳母說的話。

他愣了好一會兒,直到旁邊同事催他繼續開會,發現他的不對勁,才強行喚醒了他。

他跟公司說了一聲「我老婆出事了」,就扔下電話,空著手,跑出了樓。到了樓下,他又不知道該怎麼辦。

還是同事覺得不好,追下來,送他到了醫院。

他恍惚著,在醫院里見到了妻子的遺體。女兒就蹲在旁邊,他卻沒有注意到,也沒注意到拉住自己捶打的岳母。

那一晚上是怎麼過去的,馮之暉現在都記不清了,只有一些零星片段在腦海中重復播放。

他後來才接受了這一現實,流著眼淚,听岳父岳母說清楚事情的經過。

妻子的死亡是一場悲劇。

她在死亡前數周,剛剛失去他們的第二個孩子。

那可能不能算是孩子。那只是一個胚胎,還沒發育出性別。懷上的時候,夫妻二人都覺得時間還早,日子還長,再加上是二胎,兩人的心情都很平靜。得知流產的時候,二人也僅僅是淡淡失望。

馮之暉忙于工作,看妻子身體檢查的結果一切都好,就沒放在心上。誰能想到她會在那天割開自己的手腕,坐在這小沙發上,任由鮮血流淌滿地。

放學時間,妻子遲遲未出現,馮思雲的班主任王老師打了夫妻二人電話,一個無人接听,另一個關機,只得聯系馮之暉的岳母。老人住在另一個區,短時間無法趕來。王老師帶著馮思雲一直等到馮之暉的岳母趕到,接走馮思雲,才下班。祖孫兩個餓著肚子,抱怨著那對不靠譜的夫妻,回家後,開門就見到了觸目驚心的血跡,都被嚇得不知所措,還是鄰居幫忙報了警,叫了120。老人、小孩守著自己女兒、母親的尸體那麼久,費了好一番功夫,最終聯系到了馮之暉,找到了主心骨。

馮之暉一直想,如果那時候他沒有忙于工作,而是多關心妻子,是不是妻子就不會自殺?如果那天他記得給手機充電,接到王老師的電話,請假接女兒回家,是不是就能趕得上叫救護車,送妻子去搶救?如果他早點發現手機關機,讓岳母和女兒能在事後盡快聯系到自己,女兒是不是就能好一些,沒有那麼大的心理陰影?

所有的如果都只是如果。

馮之暉很後悔。

他一個人默默清洗家中地板,擦掉沙發、茶幾上的血漬時,哭不出來,只是不斷感受到胸腔內的疼痛。他疼得無法呼吸,擦一下,休息許久,才能繼續。

之後面對女兒,他更是無地自容。

他覺得女兒在恨他。

女兒應該恨他。

他沒有盡到一個丈夫、一個父親的責任。

馮之暉閉上了眼楮。

他好像感覺到身邊多了一個人。

他的妻子一如往常坐在他身邊,兩個人一起看著電視,時而低頭玩玩手機,時而說幾句話。

馮之暉差點兒睡覺,被電視機里傳出的爆笑聲驚醒。

他看了看時間,起身去了女兒的臥室。

「雲雲,該睡覺了。」馮之暉敲門。

馮思雲很快就開門出來了。

「去刷牙洗臉。」馮之暉側身讓開位置,「把腳泡一泡。你熱水袋充了沒?」

他進了臥室,給女兒床上的熱水袋插上電,轉頭看到書桌上攤開的畫冊。

馮之暉動作一頓。

那上面畫的是他們家的客廳。長沙發上坐著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小的那個穿著粉藍色校服,扎著馬尾辮,是馮思雲。大的那個穿著棕色上衣、藍色褲子,還沒來得及畫上腦袋。

馮之暉有些傷心,別開眼,去了洗手間。

「我給你放水。」馮之暉看了眼刷牙的馮思雲。

馮思雲盯著鏡子,不知道在看什麼。

水聲嘩啦啦的,卻無法掩蓋父女之間寂靜到令人不適的氣氛。

馮思雲吐掉了牙膏沫,漱了口,又拿了毛巾洗臉。

馮之暉模了模盆里的水溫,對女兒說道︰「水放在這兒了。你待會兒好好泡泡腳。腳暖和了,身體就暖和了。」

馮思雲沒應聲。

馮之暉又坐回到了沙發上,看著電視發呆。

洗手間里不斷有水聲傳來。

他轉頭看向女兒。

女兒低著頭,腳丫子在盆里噗噠噗噠地踩水。

「爸爸……」

馮之暉急忙應了一聲。

馮思雲臉露茫然,看著水中的雙腳,「媽媽,會回來嗎?」

馮之暉心中酸楚,「媽媽已經去世了。」

「去世的人,會回來嗎?」馮思雲抬起頭,看向馮之暉,眼神有些飄移,時不時落在馮之暉身邊。

「……」馮之暉張了張嘴,無法說出否定的話。

女兒正求助地看著他。

她那天或許也是這樣無助,可在那天,她找不到他,只能陪著已經冰冷的媽媽……

所以,她才畫了那副畫。像是全家福構圖的畫面上,沒有他,只有妻子。

馮之暉幾乎要落淚。

他勉強忍住痛哭的沖動,哽咽著說道︰「嗯。媽媽會回來的。媽媽一定守著你。媽媽會陪在你身邊,陪你長大。」

馮思雲听到這話,驀地放松下來,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容。

馮之暉已經好久沒見到女兒的笑了。他心頭一塊巨石落下,又覺得那石頭砸在身上,痛得他想哭。

「水冷掉了嗎?」馮之暉走到洗手間。

「還熱著。」

「腳泡熱了就擦一擦吧。熱水袋應該也充好了。快點睡覺。明天還要早起上學。明天早飯你想吃什麼?」馮之暉照料著馮思雲,倒了洗腳水,又趕著她回房間。

馮思雲舒舒服服地躺在被窩里,抱著暖烘烘的熱水袋。

「我想吃燒賣。」

「那我早上買燒賣。還是我們一起去店里吃?」

「我要多睡一會兒。」馮思雲撒嬌道。

馮之暉笑起來,「那你多睡一會兒。我買好燒麥回來叫你起床。」

「還要豆漿,要甜豆漿。」

「好。甜豆漿。快睡吧。」

馮思雲看著馮之暉關燈,輕聲道︰「爸爸,晚安。」

馮之暉剛想回答。

「媽媽,晚安。」

馮之暉一愣,站在門口,握著門把手,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客廳的光從外頭照進來,讓馮之暉能看清馮思雲的臉。

那張小臉,本來帶著甜甜的笑容,卻在瞬間被凍結。

馮思雲瞪大了眼楮,好像看到了什麼極為恐怖的東西。

馮之暉下意識轉頭。

他的皮膚接觸到了冰冷的發絲。

女人蓬松的卷發貼著他的臉。

他看到了一張陌生的女人臉。

喉嚨一痛,馮之暉的身體被一股巨力往後拉扯。他抓著門把手下意識掙扎,將門關上,也關掉了女兒的尖叫。

他得大腦尚不能想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只看到那個卷發的陌生女人貼著自己,將自己死死壓在地上。

他能看到女人身上的棕色毛衣和牛仔褲……

馮之暉聯想到了女兒的畫和女兒剛才的問題,心中一片冰涼。

他模糊間意識到,他又做錯了一件事。

這就是他最後的念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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