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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零七章 輕賤

正逢張亞昌竇文煥兩人未曾經繁文縟節,就這麼平順拜入周可法門下後一日,齊梁學宮棋院第二人,身披錦袍,趁下霜時來。

上齊算是坐落北地,並不像頤章那般有福分,能借畫檐山天險遮擋順路而下的北地長風,或是憑此山拒敵,故正是北煙澤遇寒霜過後不久,上齊同樣未能幸免,好大霜降紛紛而下,倒不見得比隆冬飛雪氣勢低微半分。

從聞景升踏入齊梁學宮中,抖落渾身霜花,一改往日做派徑直湊到周可法那處很是簡陋的棚屋去,後者就曉得自家這位分明本事不弱,但多年來總無甚名聲建樹的師兄,此番既不是替代前幾日遭算計討回場子,更不是前來找尋自己敘舊寒暄,畢竟從兩人尚年輕時,交情就不甚深厚。何況而今,一人雖生華發,並無太多建樹,卻能將二品官位坐得穩固,一人同樣鬢角霜染,只能身在齊梁學宮當中,做個相當不入流的教習,若無前陣從棋院借勢,踩著三位大家敗相步步而上,連先生二字都未必當得起。

周可法從來不願在這等事上輕易放甚心思,但也正是年歲閱歷充裕,所以不消多想,理所應當就知曉了這位師兄的來意,于是就更不願搭理。

聞景升乃是半個世家人,不過是世家親脈的遠親,當年學業畢後,辛苦熬煉經營十載余,因做事擅長拿捏進退,張弛有度恩威並施,況且本身真才實學並不摻假,才由世家中討得個赴京任職的小官。雖說消息甚是靈通的周可法從來不曉得這位師兄究竟有何建樹,但又耗費近二十余載,竟還真是從個微末小官,攀升到如今的二品大員,無論是在朝中還是別處,二品官也已能入重臣一列,即便不見得摻和一國之中危及存亡的大事,說是中流砥柱,並不是奉承話語。

但今日周可法並不打算同聞景升斗招,同樣也不打算與其行棋對弈,所以見過聞景升後,就起身把屋外棋盤收起,熄去炭盆,無甚好臉色走回住所,竟然絲毫不理會聞景升在一旁候著,便要頭枕床榻和衣睡去。

聞景升還是站著,錦袍外頭未抖干淨的霜花都是化去,但仍沒有要走的跡象,未曾將自己當做來客,反倒起身替自己煮罷一壺茶湯,從懷中模出枚鏤空茶盅,自顧飲茶不語。

「還不走等旁人攆你?」

周可法收了打鼾聲,怒目而視。

聞景升反倒笑起來,倒是如同身在自家府邸上那般姿態,遞來一碗茶湯,「實在沒物件倒茶,如此講究的茶湯,擱在這麼個粗鄙海碗里頭,如何都覺得掉價。」

「從來喝不出茶好壞,怎麼,師兄要是瞧上,撂下些銀錢,拿去就是。」雖然周可法依舊沒給好臉色,不過還是起身接下那碗茶湯,心滿意足灌過兩口,又是靠到床榻頭前,所謂文人舉止,正襟危坐,全然不放到心上。

「所以這麼一處家徒四壁殘破漏風的棚屋,里頭坐著你周可法,就能說是你周可法也如那些茶渣碎末一般不值錢?世上可沒人說,非是粗制濫造茶葉,才能擱在這等破碗里頭。」

正捧碗飲茶,燙得頻頻咧嘴的周可法,無意間抬頭瞥見聞景升這一身錦袍,冷哼兩聲,卻並沒接茬。

聞景升尤勝話術論辯,想當年周可法全才,樣樣皆是冠絕,唯獨論辯話術這一門學問,同聞景升斗得不分勝負,且經先生評點,似乎聞景升話術本事要更高些,若是方才周可法反唇相譏,言說華貴衣裳下包的也未必是圭臬大才,八成後者就要搬出些,自己不曾在意身外物,故而穿金戴銀與衣衫襤褸並無區別,反倒是周可法將欲行之事終日掛在嘴邊,歲歲年年說什麼胸懷天下寒門,心頭卻不見得比天下多數人干淨。

「誰人不知聞師兄有那等沾衣問脈,登峰造極的話術功夫,當年同門不少人曾取過聞鷹手的雅稱,說的就是這手高明話術論辯,雖是時過境遷,師弟我不見得遜色于你,可端的太過耗費口舌,不如就此打住,莫要往下講。」

棚屋以里,尚未有分毫熱氣,外頭天寒,即使周可法早早穿得一身棉衣,而今呵出氣息,照舊變為道厚重白霧。

「師弟,人死燈滅,人間乃是條斷頭路,重來無法,何苦將自己折騰成這等模樣,如若是一家之言,說你這般念想是錯,也就罷了,但如今上齊太平,又有誰人會覺得,你所說的是當世少有箴言。」

「聞師兄看來,師弟誤入歧途,一心想要鬧騰得不安生,屢敗屢戰,仍舊執迷不悟,大概圖的就是個眾人皆醉我獨醒,欲要將大勢提前,可並無那份能耐,連你這等叫雨淋過的讀書人都要如此想,何況是那些始終躲在傘下檐下的世家高門。」「古時候南灕未曾有多少人家,遭中原稱之謂蠻夷之地,但南灕盛產蚌珠琉璃,所以不少商賈紛紛前去南灕,以頂頂輕賤的價錢收來,而後轉手賣與中原人,差別僅是在于,商賈是中原人,而南灕人不過是被那些位文人瞧不上眼的蠻夷。後世此舉,遭受口誅筆伐,恨不得將當年看清南灕之人的中原人,由打棺槨中挖將出來挫骨揚灰,才算正道。」

「如今我來問你,南灕人手里的蚌珠琉璃,可曾比商賈手中的輕賤?」

聞景升默然,可還是點頭。

「那寒門士子的學問,又何嘗比世家輕賤。」

周可法定定心神,將已然陰沉面色平復下來,似乎每每提及此事,向來脾氣溫和性情如溝渠水波的周先生,總是壓制不住心頭惱火,半晌過後才繼續道,「想當年上齊百家齊出,五教昌隆時,曾有前賢尊儒術,當中最大的理,就是儒生講究個所謂立心立命,繼絕學開太平,故而這些位或有真才實學,或唯有抱負天資稍遜之人,代代無窮,將天子與天下四字自告奮勇擔到肩頭上去,可今日又是如何一番景象,當年師父那句三山興隆,仍舊時時回想,難道素來過目不忘的師兄,早已是將這些拋到九霄雲外?」

連連逼問,聞景升卻只是閉口不言。

表面看來,聞景升只是不願同自家師弟爭執過多,而實情卻是連聞景升自問,都是難以給出一句能令自己滿意的言語。

那三座山喚作天子山,神靈山,眾生山。

早在那時節師父講說,便連連搖頭,說這世上的山很多,如今眾生山勢大不如前,起因便是有一座勢力更大,根基漸穩的山岳,已是取而代之,若說是兩座山間找尋個平穩所在,倒還不算艱難,但真要是三山並立,古來聖人都要大耗一番周折,也未必能找尋出良方。如若說當年大齊分崩離析過後,神靈山勢微,天子山一家獨大,還則罷了,如今又添上一座山,連這王權二字都未必能穩固,令群山皆滅,又不在最為恰當的時機,好比是東方既明前,最為昏暗深沉的夜色,長夜難渡,先求自保便是。

周可法從來不是什麼喜好自保的主,更不是那等循規蹈矩的主,當年就時常同先生論道求辯,受罰站上整整一日,待到今日,竟還是不曾改去半分反而鋒芒愈盛,只是藏鋒許久。

「難怪你要找這等地界落腳,更不與你那位得意門生互通書信往來,而今才大抵猜測出幾分,卻是師兄小覷了你。」

周可法一笑了之,指指棚屋外走動的學子。

「師兄,天子有愛才之心,上齊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我這個落魄先生,當然不會有半點怨言,不過是想要讓好事錦上添花,外頭走動的並不都是學子,說話做事,容不得馬虎,我為聖上金鑾御前教授人才,身在此地兩耳不聞窗外事,饒是當朝荀相同我不對付,一個在齊梁學宮中的老叟,怎會對上齊不利,更何談禍亂朝綱,所以就算是荀相不依不饒,照舊風雨不動。」

的確從周可法隱于此地過後,時常有皇城中官前來噓寒問暖,卻一一被周可法搪塞過去,到如今已無幾人時常前來,正好便應了周可法的心思。

立身在此既無黨羽亦不曾求人重用,替聖人扶人才,為學宮耗心力,行正坐端,任你有千百般本事,再者有一位素來愛才的聖人,固若金湯,又豈能對付得著一個窮酸先生。且不說這愛才兩字雖是發自本心,但也需多年經營,倘若半點理由都挑不出,便依荀文曲一家之言除去周可法,又該要失卻多少大才心之所向。

乍看之下作繭自縛,但周可法這枚繭,直到如今看來,刀槍不入水火不侵。

聞景升動容,但到末尾還是多問過一句。

「師弟莫不是連我也算計上了,來本是為好言相勸,而今怎麼反倒像是上了賊船。」

周可法看著棚屋外頭邊吵邊並肩而行的兩位新徒弟,嘴角含笑,說出的話卻相當叫人寒心。

「回府上慢慢想不遲,不送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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