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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章 養通天

方才至南公山山腳,以往溪流,似又是低淺許多,原本當中錯流而游的溪中魚,眼見得不如以往那般數目甚多,盯過一盞茶功夫,才不過兩三尾魚兒過溪。

雲仲才邁出車帳一步,瞬息便是有人快步奔行而來,三五十丈距離,剎那已過,旋即便是兩劍翻飛,當即挑落少年發絲,可待到後者欲退得兩步,出劍相迎時,連綿劍光竟是如蛆附骨,似影追形,分寸不讓,強行逼迫到少年近前,猶似是兩道清冷勾月,避無可避。

劍招快字最是難解,江湖當中兩者生死拼斗時節,劍勢尚在小,劍快才算是安身立命的本錢,起碼這位還不曾瞧清面相的劍客,雙劍頻出丁點不亂陣腳,劍風吹開周遭一丈葉片雜草,乃至于先前幾日遺留到坑中的春雨,也是吹散開來,倒當真是猛虎過澗,大蟒走林,奇為迅猛。

十息功夫,任憑雲仲閃轉騰挪,躲避劍氣,袖口肩頭亦是破損多處,雖還不曾負創,但眼見得並無招架之功,還是憑踢起水坑當中泥水阻擋那人出劍一瞬,才勉強由打車帳當中將佩劍取來,瞬息遞出數手劍招。

吳霜親傳劍招,何其高明,哪怕是不曾自個兒化出些神意,亦是相當難以應對,乃至僅憑劍招章法,已然可同江湖上頭那些位所謂宗師,分個高低強弱,可對上這位頭帶掛紗斗笠的劍客,也唯有堪堪抵擋的能耐,勉強不曾落敗。自入南公山以來,雲仲從未見過這等堪稱高絕的劍招,除卻那位贈劍匣的白毫山葉翟,尚且大抵可同此人過手之外,其余所謂江湖當中的大宗師與老輩高手,絕非是此人敵手。

但哪怕是危急時節,來人劍鋒距雲仲咽喉唯有一線距離,一旁終是化為原本面皮的顏賈清,都是站在一旁默不作聲,甚至面皮略有些笑意,揶揄看向眼前兩人劍光四溢,自個兒將那頭夯貨韁繩轡頭解去,好生撒個歡。

「旁人仙家之中見面,且不忘寒暄照應兩句,這南公山果然是不同尋常,見面便是刀劍伺候,當真是比不得。」

來人見雲仲出劍,當即便是撤劍,將原本穩穩佔住的上風拱手讓出,反而是將雙劍擎起,安穩抵住少年劍勢,不論是如何招法,皆盡是以迅抵之,縱使少年憑流水劍氣對敵,也是絲毫未露敗相,兩劍橫空,生生將少年運劍阻格在外,滴水不漏,甚至將流水劍譜當中招數章法,也一並施展開來,饒是少年胸中郁氣層疊而起,一時半會也不曾扭轉頹勢。

「為師的劍招,在你小子手上變了味道,本應當是好事,可如今出劍過于優柔寡斷,竟是能瞧出些婦人之仁來,可見這兩載之間,念頭不曾通達,心神不曾穩固,與我教你的那套章法,可謂是格格不入,甚是不得老夫心意。」

雲仲收劍,雖說依舊氣喘,不過還是咧嘴笑了笑。

眼前人披斗笠,且身形已然清瘦許多,可無論如何,少年都不曾忘卻身在

那座小鎮中時,那位堪稱寬胖的茶館掌櫃,當年是如何一副德行。況且南公山下,怎會無端多出一位劍術如此高妙精深的劍客,故而一時間歡欣得很,將手上佩劍收起,規規矩矩沖男子行禮作揖。

「師父既是有心試探,弟子怎敢不從,只可惜這一兩載之間,實在進境頗微,很是愧對師門。」

面皮清瘦許多許多的吳霜掀開面皮披紗斗笠,沖少年仔細打量幾眼,哼哼道來,「起初你小子可是學的快劍,而非坐劍,眼下看來卻是平添許多煙火氣,雖是與為師我估量相差甚大,不過似乎也是隱隱之間,身負些許氣勢,難說而今究竟能否于世間佔住一席之地,可起碼有些劍招路數,乃是自個兒走過萬千重山水,見過千萬余世人所得,倒也是一件好事。」

一旁顏賈清略微撇撇嘴,將一團草料喂給那頭毛色堪稱雜亂的馬兒,哼哼兩聲,似乎很是見不得吳霜與少年如此客套言語,將二目斜視,不再去打量場中事。

人人皆有心憂事,更何況是這位來歷堪稱莫測的釣魚郎。

山門荒草淒淒。

門旁兩邊字跡,已然是被吳霜抹去大半,只依稀可見那兩句言語。

「抹去作甚,倒還不如始終留到山門之中,為後來者立起心境,最是適宜不得。」顏賈清匆忙離去,少年只得將馬兒牽起,緩緩行至山上,神情霎時間暗淡下來,沖前頭吳霜笑道。

「倘若是替後來者立下心境,平日里近朱者赤,耳濡目染自可成心境,但倘若是必須要搭上一位瞧來極順眼的徒兒修行天資,為師又怎會樂意。」吳霜搖頭笑笑,很是無奈道來,「當初上山初立南公山時節,的確想過令天下人見了南公山三字,都要胸懷些許敬畏憧憬,但到後來才發覺不過是年少輕狂時,替自個兒立下的一道絆馬索,世間哪有這般簡單容易,說說而已的夙願,渾然忘卻年紀輕淺時節,其實也是狼狽不堪,險些叫人追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區區兩行字,怎又比得上性命之貴。」

南公山依舊是那番景致,連帶被山濤戎那日削去半數的山巒,吳霜都是不曾使而今已然逾越五境的修為強行修補妥當,仍舊是那片屋舍,草棚泥瓦,煉丹藥爐,就連雲仲當初悟劍時節盤下的一片淺坑,都仍舊不曾為山風所填,安然無恙落在懸崖側處。

可少年只是覺得歡喜,除卻歡喜之外,更是感慨不已。

「這趟外出,大概是身在南公山中,出外最久的一回,不消考慮多少便可曉得,一路之上遇見過許多人,見過許多世間事。」青衣吳霜眉眼淡然和善,徑直走到山巔處盤膝坐下,沖少年招招手笑言,「如若能樂意同師父講講,那便是再好不過,也算是一兩載之間听聞過些許天下事,講與不講,皆在于你一人心念,畢竟有些忌諱話語,無論是如何親近之人,都難以說

出口來。」

少年只是安然盤坐下來,將一身黑衣拍打個干淨,沉默良久,才絮絮叨叨講來,言語無重處,面色無波瀾。

從泊魚幫說起,言及江湖當中大小幫派,囊括鐵中塘,乃至于那位平日難得一見的幫主盧老,又是說起其余京城周遭幫派,多年來所遇厄難,所受不易,連帶京城當中,何事不可觸,何事需以雷霆手段震之,使其穩固安定,而泊魚幫之所以長治久安,幫眾盡是富足,皆是多半出于身後靠山,近乎是權勢橫推一國國運。

從那位蘭袖亭的亭主,到那位戰戰兢兢釀酒耳聾口啞的老者,雲仲講得很是仔細,近乎是言無不盡,將所知所聞盡數道來,其中不曾加以丁點感慨,更是不曾評判幾人對錯是非,而是一股腦盡數說與一旁盤膝坐定的青衣人,說著說著便說到桃苑島中,所見桃花,所遇兩人,見過那位模樣十分俊俏的掌櫃,求而不得的那位燕哥兒,乃至于那位抄槍立身院落當中的老者,運槍時節是如何一番風雷大作,爐火純青。

直至說到那座五色玉樓之中,藏匿的那位山,與其中那位似死未死的老者,和虹橋當中見過的數百游魂。

「如此說來,你小子大抵距離那四玄境,已是不遠,倒是為數不多的好事之一。」吳霜耗費好一陣功夫,才緩緩開口道,苦笑不已,「兩載時日說長,不過人之生來剎那,但若言短,兩載之間滄海桑田,原本南公山周遭鳥雀,為師大多已編出個姓名來,可惜閉關足足兩載有余,此時已然辨認不出那群開春才長成的幼鳥,究竟是誰家子嗣,誰家孩童。」

「兩載時日,實際已然足夠人看清天下之大,看清乾坤之變,窺探見許多世事無常,望得許多生來不由己,所以出劍時節,愈發是難得心境通透,可終究是難以分清,人世之間,究竟是善事之始,還是惡念才生,故而憂心困乏,終不知是該如何出劍,如何做人,如何為人處世。」

吳霜從未有這般神情,雲仲望向自家師父的時節,只覺後者悲欣交集,酸楚歡欣,竟是復雜萬分,但窺探眉眼深處,盡皆是寬慰。

「人生來懵懂,難說究竟是善意多些,還是惡念多些,但說些實話,倘若是人之初生,已然將善惡兩面分得清清楚楚,各佔數成,終生不曾變改,那生來世間走得一遭,又該是如何無趣的一樁事。古來時常有溫養通天物一說,如是事事皆利己,那這通天物生來有靈,便通曉明哲保身,知進退通世故,而倘若是其主心中時存善念,非因外物惶恐膽怯,時念常情,那又該是如何一件嫉惡如仇的通天寶。」

「人之生來,也無異于養通天物,倘若是自個兒覺得非這般不可,那又有何不可。」

吳霜說這話的時節,難得正襟危坐,望著南公山山外無窮雲海,似是囈語一般念出這番話來。

說得少年無端舒坦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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