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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九章 借劍不悔

水君到底也不曾在山間久留,照這位境界高深莫測的修道前賢所言,多年來久困于欽水鎮,世上如今變為何等模樣,卻是多少有些模糊,大概是老之將至,近來時常惦念起外出走動走動,外頭滄海桑田,總要仔細觀瞧一番到底有何變換,譬如東諸島中,譬如天坑舊地,或是大元正值嚴寒冰雪層層籠絡的北地。

如是水君這般修道大才的心性念頭,常人難以揣測,眼下所雲,就連那位一直冷眼旁觀的老樵夫,亦是猜不透心頭所想,究竟是當真欲要外出見見天下,還是順帶為之。不過接連幾日之間,老樵夫也再無躍躍欲試的意味,將柴刀舊斧重新歸置到腰間,心不在焉滿地找尋吳霜所藏酒水。

顏賈清三番五次前來,拎著那尾蔫頭耷腦的黃繩取笑老漢,說您老若是當真不怕死,便同這位衣衫華貴器宇不凡的能人過上兩招,不就自然清楚彼此之間斤兩,而老漢悻悻呲牙數度,竟然破天荒不曾反駁,只是打量水君時節,神情略微有些忌憚。

三十六滴瀾滄水,水君終究取得其中六滴,憑莫測手段盡數打入少年體內,權當替代後者渾身空空蕩蕩的經絡,流轉內氣,但少年嘗試行氣數度,通體上下依舊死寂如初,不得已再打入一滴瀾滄水,依照天際北斗數勾連,終究是能勉強運起內氣。

如今雲仲丹田當中空空如也,秋湖神意與那枚虛丹,自是形同游魚離水,不起半分波瀾,水君此舉雖說不可令少年重歸二境,可起碼長久修行下來,丹田可生出一汪活水,令秋湖復蘇,徐徐將體魄之中經絡漸漸修補重塑。

雖未有生死骨肉,立時回溯的月兌俗成效,不過這般舉動已算得上是釜底抽薪,足矣可應一時之急,待到秋湖有動的時節,少年經絡亦可緩緩重塑,不過要耗費多少年月,尚未可知。

水君臨行時節,曾同雲仲明言,瀾滄水此物神妙,但長此以往,必是撐不得許久年月,待到懸于正身之中瀾滄水光華盡褪時,如若經脈仍未重塑,即便是自個兒這般修為,亦是束手無策,再者重塑經脈並非易事,倘若抵不住那般痛楚癢麻的滋味,莫說再踏修行,繞是心智亦要誤入歧途,到那時節,神仙落地也是虎咬刺團,無從下手。

千里相會,終有一別。

老樵夫不情不願與雲仲溫瑜,連同那位時常醉醺醺的先生下山相送的時節,卻是被那位水君喚到身旁,緩緩囑咐。

「你修行路數,與我相似,同屬蝶分兩翅一說,既然已是身在五境,我這蹉跎多年歲月,只依本身壽數悠長才熬到如此境界的庸碌之人,自也不能學那些前輩教訓晚輩的口氣,但唯獨要告知你一件事。」

小雪山路,緩緩行之,水君發絲落得滿頭白,依舊是淡然出言,「人心有兩向,猶如劍之兩刃,與其時常糾結于取舍,不妨不去多想,一者隱居山間,閑雲野鶴,一者踏步草莽,飲酒吃肉,快然自在,說到底其實是上蒼垂青,令你做些從未果之事,嘗嘗另一番活法,但終究是黃粱一夢,到頭也要有大夢初醒的時候。」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此話乃是修行之外的人信口一言,卻不見得有錯,身在這天關之中,無

論上蒼冥冥降來心意,還是左右親近者開口提議,都可能是條錯路,一步走錯萬劫不復,絕非是危言聳听。」

老樵夫難得沖水君草草抱拳,咧嘴笑道,「不論成敗,其實只不過都是為後來者鋪路,林盡水源,探訪幽潭,哪里有成天撞天運的說法,不過即便是走錯,後生也能知曉這一步不能走,千百年來修道前賢亦是如此為之,到頭才梳理出這麼一條最是穩固的路途來,至于能走多少,能模清前路多少,全憑運勢如何。」

「果真是有徒弟的人,言辭之間,豁達通暢,我不及你。」

「其實早就有不是徒弟的徒弟,如今連徒孫都有了,雖是瞧不起老牛鼻子,唯獨這點挑不出毛病。」老樵夫哼哼兩聲,神情卻是欣然。

水君輕笑,由懷中掏出本已是奇古舊的書冊,遞到老樵夫手上,「此卷乃我多年來模索此途的心得要義,如今與我而言,已是食之無味,今日贈與道友,如若道友有一日能看破這一道五境之上的懸關,再訪欽水鎮時,切磋幾日,無傷大雅。」

兩人話語聲並未刻意壓低,更是不曾使手段掩蓋,听得那位醺醺然的顏先生頗有些抓心撓肝,湊到雲仲身旁低聲道來,「雲小子,你這是從哪結識了這麼尊神人,那砍柴的向來是憑鼻孔看人,心高氣傲,如今怎也是有些恭敬的意思,你說我要前去厚著臉皮討些好處,能成不?」

「無需如此。」少年答得簡潔,可眼見得這位釣魚郎當真要湊到水君近前,便沒好氣開口補過一句,「已經夠厚了,再厚又能如何。」

分明是驢唇不對馬嘴,答非所問,可顏賈清聞言過後,卻是一副相當受用的模樣,嬉皮笑臉沖少年拱拱手笑道,「彼此彼此,承讓承讓。」

半點虧也吃不得,活月兌一方滾刀肉。

天景陰沉,但由打紛紛碎雪上空的滾墨雲間隙之中,卻有金光傾瀉而下,絲絲縷縷,難得見光。

水君終究未送顏賈清什麼物件,而是瞧著那條黃繩,猶豫許久,最終說了句玄之又玄,仿如隔世。顏賈清還想討得些好處,卻是被水君笑言,說你壓根便不喜修行,允你再多物件,又有何用。

而後叮囑過雲仲溫瑜幾句,便再度邁入山下溪水當中。

如乘流水暗澤,天下也可去得。

君子之交淡若清泉流水,根本也不需客套。

山間多添了兩人,自然也顯得熱鬧許多,雲仲乃是長睡初醒,溫瑜卻是始終記掛,故而前陣山間,並無甚區別,但眼下雲仲醒得,時常于山巔處練劍,溫瑜亦是于一旁研究陣法,自是熱鬧。

老樵夫也終究能嘗嘗少年烤兔手藝,滿嘴油腥,飲酒不止,近乎同那位顏先生一般,終日都要喝得酩酊大醉,兩人均靠到山崖藤椅處,鼾聲此起彼伏,晝夜難消。

今日又是如此,雲仲替這兩位不靠譜的前輩搭上兩張厚毯,而後邁步走到篝火側處,飲下三兩盞燙好的黃酒,頓覺舒坦。

「算起時日,小師叔已有多日不曾這般暢快飲酒,看來這經絡盡廢一事,也不可說半點好處也無。」溫瑜今日亦是難得小飲過兩壺黃酒,冷冷冬夜,有此溫燙黃酒下肚,周身冷意皆去,倒也是面皮略微暈上些桃紅。

這話說得並無錯處,自秋湖入月復還未抵山間的年月起,少年每每飲酒,那柄相當不安生的劍神意,就要于月復中翻雲起浪,痛楚揪心,從未踏踏實實飲過幾回酒水。眼下經脈盡廢,憑瀾滄水勉強支撐行氣,那柄秋湖依舊沉寂,丹田遠不曾生出一汪活水,難得能踏踏實實嘗兩回酒。

對此少年只是笑笑。

「這麼一說,這兩壇市井之中不過碎銀三五錢的黃酒,價錢實在貴了些。」

「為什麼偏要出那一劍。」溫瑜又問。

幾日之間,溫瑜問過少年不下六七回,可每每听聞此話,少年都是簡略搪塞過去,可謂是手段使盡,死活也不願作答,不曉得在逃避個甚。

少年不言語,少女也不繼續問,只是兩眼始終望著篝火側畔的少年郎,一載之間,少年原本還未長開的稚女敕面皮,如今清秀不減,更添幾分平和從容,脖頸末處一道淡疤引至肩頭。

當初客棧夜涼,梅郎君軟劍,險些斷去少年臂膀肋骨,所留傷疤,至今不曾消除。

「我天資不高,運勢你也看在眼里,當真不是個什麼修行中的大才,耗費一載,外人看來興許壓根也未曾出多少力氣,但卻不見寸進。」

「身在凡塵俗世之間,分明是高門王公院落之外的迎客郎,偏偏瞧上人家家中未曾出閣的大家女子,初見時節,猶如萍蓮。」少年言語輕輕,低眉再度拎起一壺酒水,置于篝火側,眼見得當中黃酒滾沸,才再度取出晾涼。

「那位不知從何而來的四境年輕人,正好罵在我軟肋處,明知山間師兄都曉得我天資不濟,卻無一人說出,待我如是至親,可再怎麼佯裝無事,總覺周遭皆璞玉,我為頑石。」

「其實年少時總就听聞,誰家外出行商,賺得許多銀錢,就算未曾搬出那座小鎮,時常外出。也是面皮有光,起碼人家遇上病災,能掏得出湯藥錢與尋郎中的銀子,我卻掏不出。」

山風瑟瑟,少年飲酒。

「如若再不濟,能耐有限,本事疲軟,也得護住身畔人性命不是?總不能一直借南公山威風。」

「這一劍,我借得不後悔。」

雲仲愣了愣,抿抿已然發白的雙唇,看向面皮騰地通紅的少女,突然想起當初觀瞧宣紙當中劍氣的時節,饑倦交加外出尋食的時節,也曾嘗過這般溫潤滋味。

藤椅上頭老樵夫略微睜開眼,斜斜瞥去一眼,笑意相當雞賊,再回頭看向顏賈清,卻是早已將腦袋伸出老遠觀瞧,沖後者比劃個噤聲手勢,而後又是佯裝睡去,嘴角咧起老高。

飛雪入懷,溫玉也入懷。

夜里長天添黛影,燈籠踏歸鳥,兩兩相襯。終是心意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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