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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三章 先生千古

立夏過去,日子更不扛過,莫說有意虛度,即便掐起指來,將十二時辰掰開來,也抵不住頭上金烏一日日變毒辣起來。北境大元紫昊與上齊三國,尚且不算酷熱,但南灕此時,已然是酷熱難當,家家百姓換起短衫,仍是不覺涼快,更有許多人挽起袖口,若是周遭無人,干脆便敞開胸襟;穿堂風盛的地界,乘涼之人更多,田壟之上,除卻頂辛勤的漢子以外,並無太多人影。

南灕水土極好,但沼澤湖泊極多,且丘陵比起頤章都不在少數,故而成片耕田算不得多,再者山中物產尚可依仗,因此南灕每逢旱澇災時,往往受災極重,縱使有上下八家出手援助百姓,往往亦只是收效甚微。

民風如此,總以為山川湖泊中的野菜肥魚時時可取,何苦耗費無數心力打理那殘破不堪,東一段西一塊的散落農田。

不過亦有例外之處。

南灕以西,有處地界喚作九安,雖說在整片南灕中名聲不顯,不過若是上下八家中人留意,定會由打記留災荒的文書察覺一點:哪怕是接連一年兩載大旱,九安此地百姓,流離失所逃難者亦是極少,且不出一季便可緩和過來,並不需官府調撥過多糧米;反而于大災過後半載,總能上交許多糧米,供官府配發與其他地界。

天方熱將起來,九安便來了位裹束黑衣的年輕人,無人知曉來歷。但不少百姓都是狐疑,這般炙熱天景,哪里有偏偏著一身黑衣的,通風散涼且不說,黑衣極易吸納日頭熱氣,倘若發痧中暑,無人瞧見,恐怕就要死在荒郊野地里。

對于怪異眼色,黑衣年輕人卻是視而不見,挑選一處瞧著便不算講究的酒家,擱好包裹落座。

南灕酒家盛行,如同上齊齊陵兩地茶攤極繁多一般,處處都不難瞧見。只懸掛一枚酒幌,五六枚長凳,桌案四五張,酒水兩缸,便可將酒家開罷,當然若是能添些小菜更好。

黑衣年輕人坐下不多時,便听聞旁桌有幾位漢子談笑聲起,等小二招呼旁人的空隙,側耳靜听。

「近來這天景當真是極好,百日里天陽高懸,夜

里也不算冷,前兩日剛好下過一回雨水,不多不少,剛好能將稻米從頭到尾滋潤一番,眼下距搭鐮僅剩月余功夫,看來今年這收成差不來。」桌中黃須漢子朗聲笑道,一口吞下碗中黃酒。

身旁一位眉眼和善的老人瞧見漢子這般模樣,也是樂呵不已,端起碗來,輕輕抿了口黃酒,「罷了罷了,老朽今日也喝上兩口,權當解解暑氣。」

三人中最年輕的漢子,火氣旺盛,早就將衣襟敞開懷,瞧見老者飲酒,撂下酒碗,連忙欲要阻攔,卻被那黃須大漢瞪了一眼,沒好氣道,「老爺子今兒個破天荒想喝口黃酒,你小子偏偏沒那眼力,掃興得很,眼下收成已然穩住,偶爾喝上幾口,想來也沒大礙。」

年輕漢子不忿,開口爭辯道,「老岳你是年富力強,可咱袁老爺子年事已高,哪能學你這般豪飲,瞧瞧著海碗,縱使沒倒平,少說也得有三五兩酒水,老爺子哪能盡數喝嘍?」

左一言右一語,引的當中老人接連抹額,神情復雜道,「少說兩句,岳小子都已是這般歲數了,兒郎都已是能邁入學堂的年紀,非要同李小子爭甚,黃酒雖多,不飲完就罷了。」

袁老爺子也是無奈,這兩位都是術業中的好手,平日里便是各有不服,今兒個卻為一碗黃酒爭將起來,實在是叫人無從管轄,只得拿起碗來,又輕輕喝了一口。

黑衣年輕人若有所悟,隨即招呼小二,也是要來一碗黃酒,一口便吞進半碗去,卻險些叫濃烈酒曲滋味頂上腦門,咳嗽良久才緩過來,擱下酒碗,仍是心有余悸。

「年輕人,黃酒不比其余酒水,稻谷滋味甚重,還要慢飲才對。」老者無意間瞥見那年輕人叫酒水險些嗆住,好心提點道,不過隨後便瞧見後者打扮,皺眉開口,「這天上流火的時節,穿戴如此嚴實作甚?」

黑衣年輕人好容易緩過來,听聞老者問詢,便抱拳拱手答道,「咱南灕蚊蟲極多,晚輩極畏蚊蟲,凡是被蚊蟲叮咬,必會渾身腫痛,不得已才裹住這身黑衣。」旋即話鋒一轉,向老者問道,「敢問一句,老丈可是是九安那位治粟研稻的袁炎農?」

三人錯愕,還是那位年輕漢子耐不住性子,率先問出口來,「我家師父一向不顯山水,更是從未將名聲露出,你是打哪里來的?怎會知曉家師?」

黑衣年輕人也不急,而是走到老者跟前,拱手行禮,「晚輩見過袁先生。晚輩家中,尋常百姓耕種多季,可苦于耕田散亂,故而連年以來收成極差,不得飽食,經多方打听,才曉得九安有位極擅植養稻谷的袁先生。卻不想初到此地,便能與先生一見,還請先生教我,如何能使得百姓飽食。」

袁老爺子動容,「難得。」

旋即便招呼左右兩位仍舊有些狐疑的漢子,「酒水吃得差不多了,不如就帶這少年郎去瞧瞧稻田,正巧我早先便與下八家中人通過書信,日後咱們九安治田養稻的法子,早晚要適行到整座南灕,先傳與這少年郎,並非是操之過急。」

兩位漢子听罷,抬頭便飲光碗中黃酒,沖黑衣年輕人打個招呼。雖說是前來學農術的,並非是九安本地之人,不過既然有人慕名而來,難免讓兩位漢子有些飄飄然。

不過攙扶袁先生時候,老人卻是擺擺手,接著端起面前酒水,一口一口,緩緩喝淨。

兩位漢子還要阻攔,老者舌忝舌忝嘴唇擺手,「酒也是糧食釀的,若是糟蹋了,多叫人心疼。」

三五兩酒水入肚,老者顯然有些醉意,但仍舊是沖年輕人道,「既然想學,便到田埂中走走,終日听稻米抽穗拔節,自然就學得會了。」

黑衣年輕人默然,瞧見袁先生一步步往稻田之中走去,三兩步回到桌前,放下數枚銅錢,端起酒碗,一飲而盡。

不知是酒水中糧米香,還是夏風過境,吹來遠處萬千株稻米芬香,這一口酒,年輕人品了良久。

出山時候,師父同他說過兩句袁先生的話。

老者曾說,願禾苗可比人肩頭,亦可乘涼。

老者曾說,願稻香可滿天下屋,人人可飽。

先生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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